第15章 换届（1）

张咏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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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候变暖。像趋利的形形色色的人，体液内暗流涌动着越来越大的浮躁的泡沫。于是乎，社会，也就像涨满了无数只飘浮的气球，越发捉摸不透了。7月的太阳，挂在天空，像挂在了一个硕大的凸透镜内，像要把整个苏河城点燃。苏河城的大地明晃晃的，像涂着胭脂的女人的胴体，风骚地喘着黏糊的气流。

要换届了。按惯例，人事会有大的洗牌。

苏河市的机关大院，看起来和平时一样，一个岗位一个萝卜的。协调、安静、井然，显示着工作性质的规矩、端庄、严肃。唯一不同的是，大楼外墙上，鳞次栉比的空调机厢，功率的贝音更大了。如同在平静的湖面，从远处不断地投下小石子，发出若有若无的声音。这使得安静的大院，有了一种深不可测的气息。

空气抹上政治背景，一下就变得敏感了。时间也随着空气，变敏感了。但这一切，都微妙地褶皱在机关大院上班族的内心。欲望，是潜藏在人的心里的。谁知，那照旧的笑容里，那习以为常的眼神里，有多少暗中的波澜起伏呢。

婉月春拿着一份刚从党政网收到的会议通知，走出市委办秘书科，径直朝市委书记袁宏办公室的方向走去。袁书记今早没有外出安排，婉月春的脑细胞得意地欢呼雀跃，修长白皙的双腿蹬着一双亮闪闪的红色细高跟鞋，吉它似地发出清脆的紧致节奏，撩拨着走廊的安静，让人内心翻卷。如同摇滚音乐对神经的激荡。

袁宏不自觉看了看手表，10：52。他有两天没在办公室，一上午的时间精力都在审阅桌上的一叠厚厚的文件，仍没处理完。看表间，走廊一下安静了。袁宏眉上的皱纹，蚯蚓蠕动似地微微笑了笑，这细微的舒展，只有他自己才能察觉。很快，意料中的敲门声柔和漫开。他翻过一页文件，张了张嘴，喉咙里便干练地吐出在大会上讲话时庄重的声音：

进来。

婉月春轻轻推开门，几乎没让门发出声响。两年前，市委秘书长白格带她进袁书记办公室的时候，也是这样小心谨慎开的门。白格说，老板头顶着苏河的天，在整个苏河市呼风唤雨，我们的言行要体现自觉到位的敬重。白格说，能有机会走进老板的办公室，让老板特别认识，是很幸运的。那天，是她到市委办上班的第一天。她心里骄傲得像丝带盘旋飞舞着。但当秘书长向袁书记介绍她的时候，袁书记几乎没正面看她，很淡然地瞟了一眼，轻轻哦了一声，只说了句好好干，惜墨如金似的，又像背口诀似的。秘书长像位贴身翻译，心领神会地用手对她摆了摆，示意让她离开。她走出老板的办公室，心里的风停了，飞舞的丝带落下了。但一想起秘书长最后那句话，她又激动了。她像吃糖似地忍不住反复咀嚼着那句话，就越觉得自己得到了不一般的待遇。她想，路还是很有底的。

袁书记，这里有一份省委的会议通知。

婉月春没像往常一样说完就将文件放在袁书记面前。她正面对着袁书记笔直站立，沉着地将神情调适，让目光流露等待领导指示的期盼。这样，就不至于使自己的举止显得唐突，还显示了一种高度的责任心。她这样琢磨得把时间拉长，想在书记面前多停留点，说不定生出什么希望来。她的着装和她的内心一样，从上到下都散发出朝气蓬勃向上的自信。一件紧身白色衬衣让青春的乳峰很辣味地高高挺立，搭配一条紧身黑色包裙，恰到好处地凸显出错落有致的风情身段。前后曲线紧实饱满得似要从衣裙里蹦出来。这身着装，是她昨晚在商场花2680元买的香奈儿。今早，她便把它穿上了，在镜子面前前后左右地照了又照，还摆出各种造型用手机搞了自拍，陶醉了10多分钟才满意地出了门。

袁宏看了婉月春一眼，作出了让婉月春心旌荡漾的指示。这是婉月春没有想到的，却是婉月春求之不得的。她想，是自己今天特别漂亮，还是书记今天心情格外好呢，她拿不准。但书记的指示，直接点拨了她，让她大彻大悟：要有自觉主动的努力，希望才有可能冒出来。就像一个舞台，你要主动报名，才可能有机会登台表演。

婉月春的声音是甜美的，还带有一种柔软的凉凉的水波一般的韵律，加上她一口流利的普通话，那声音几乎会让人的心里催生出嫩芽来，也自然成了市委办的窗口声音。袁秘书长特为婉月春封了个头衔“市委办代言人”。那是一份关于召开进一步严肃换届纪律视频会议的通知。文字很严肃。但婉月春的嘴巴一张，那严肃的文字立即就成了动人的音符，听得袁书记春心潮涌。但袁书记不是土冒儿的村书记，有裙摆在面前招展嘴呀手呀脚呀的就马不停蹄兴奋地呼应起来。他是市委书记，准确地说是运筹帷幄着一个拥有460万人口地方发展的集权势于一身的响亮人物。他身体的微微起伏很快被他犀利的意念压回去了。树欲动而风止了。

按照省委会议通知要求，迅速把参会工作安排落实好。袁书记说着将笔一挥，便在文件上作出批示，递给婉月春。

好的。婉月春不失时机地表现出对书记指示的丰满热情，风一样的微笑争分夺秒地吹遍整个水嫩的脸蛋，让婉月春呈现出一种生机鲜活的光亮来。

袁宏的目光朝婉月春的眼眸剜了个180度，似谋略了什么。权势者的驾驭往往迅疾而淡定。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啊。机会嘛，应多给年轻人。政治舞台年轻了、朝气蓬勃了，苏河才更有闯劲，改革才更有活力，发展才更有希望啊。袁宏蹙着眉，声音凝重，一副为苏河呕心沥血的样子，却散发出一言九鼎的政治魄力。婉月春觉得袁书记是严肃的，严肃中充满着一种伟人的胸襟，一种大领导的魅力。但婉月春不知怎么心里就涌出一股忐忑来，袁书记仿佛已洞察了她的一番心思似的，看她的目光非常严肃甚至有些犀利的锋芒。可袁书记能“端正”地看她，而且能用时间同她说话，说的那些话又似乎是掏心窝里的话、平易近人的话，是破天荒的，好比天上掉下了馅饼。袁书记对自己的态度到底怎样呢，她捉摸不透了。

2

婉月春不算是漂亮的女人，但却是耐看的风情气质女人。是那种看过一眼，就撂不下，在脑海里意犹未尽的，想要再看一眼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往往比漂亮更让人心动、更令人难忘。她天生就给自己带了一条机遇的路，一个胜人一筹的平台。

三年前，婉月春考上公务员，这是她的第三次进宫，终于如愿。她被分配到苏河市烟城区一个偏远乡镇，不到两个月，便被烟城区委办借调到秘书科。半年后，白秘书长陪同袁书记到烟城区考察重点项目建设情况，婉月春负责会议茶水。就这样短短的一次亮相，让婉月春又向前跨了一步，就像水涨船高来得那么顺当。速度也超出了常规。3天后，婉月春就从烟城区正式调到了市委办秘书科，省去了一般都要借调的程序。这让她周围的同事朋友羡慕得有些嫉妒，一个民间版本的传言就在烟城区沸沸扬扬了，说婉月春的背景不晓得有多厚，好多有能力的年青人拼着脑壳想往市上调都没戏，而她一年不到就完成了“两级”跳。还说白秘书长陪同袁书记到烟城区考察重点项目建设，说不定是顺便来考察婉月春的，市委书记都来了，你说背景厚不厚。人们的创造力就这样完美得天衣无缝。真相是，谁让婉月春那样耐看呢。她那种在一群美女中散发的不一样的味道就是一种本领，一种关系。就是她最大的背景。这一点，连婉月春自己也没有料到。

从一名乡镇公务员，转眼摇身一变成了市级的上层干部。这横天而来的意外惊喜，给了婉月春莫大的激励和振奋，也让婉月春对前途有了不一般的想法。秘书科加上她共4人，阴阳平衡，两男两女。其中，一个男的叫范锐，是科长，30来岁。另外两个年龄和她差不多，二十六七来岁。男的叫刘平，女的叫李香。白秘书长向他们介绍婉月春的时候，专门给她的工作定了位：负责文件收发，向市委领导呈送；负责市委办各项会议协调及市委常委会记录。都说高处不胜寒，这下婉月春体会到了。三个同志都没有她进乡镇、烟城区委办时大伙儿的那种欢迎热情，三个人的脸就像在忙碌状态下的那种淡漠，特别是李香那张白净的瓜子脸还带着一种不满的排斥。

范科长算是雷厉风行的人，立即调整各自工作岗位，强调诸如要讲原则、讲纪律、讲大局、讲责任，保守秘密，服从安排，认真履职，不能有差错之类的一大堆工作要求。那声音一丝不苟，像石头落地的沉闷。婉月春心里嘀咕这空气越往上真是越稀薄啊，够让人紧张的。她用余光扫了一下生硬的氛围，瞥见李香辣的目光及一脸阴涩不屑的沉默。范科长话音一落，李香“啪”地一下就将文件呈送卷丢在了她的办公桌上，仿佛她抢了她的饭碗，在扇她的耳光。婉月春看着李香拉长的瓜子脸，宛如面皮筋一样的僵冷。婉月春心里冷嘲热讽的，泼撒给谁看呢，天晴着呢。活脱脱一根稻草，败了阳光的笔墨。此时的婉月春，心高了、大了，她要站在李香的肩膀上，映衬她的不同。婉月春两道修长的眉在柔美的微笑下生出灵动来，似燕子的尾翼，有着敏捷的美。她赶着谦逊的语调，对李香说，你的皮肤好细嫩，五官精致得很，小美女以后要多关照哦。婉月春简洁的直白，完全体现出了一种朝夕相处的真诚，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正说着，范科长将市委常委会的记录本很慎重地递给她，叮嘱她要随时上锁放好，不能传、议记录内容。婉月春甜美应承着，认真又活跃，空气也被渲染了，有了韧性。范科长正经的脸不禁泛起爽朗，调侃着说，这英雄难过美人关啊。刘平也伸长脖子转着眼说，帅哥美女般配，革命劲儿牛气冲天。李香的脸青了。冷美人就像一块精致的雕塑，生不出味道来，久了就让人厌倦了，男人终不会抱在怀里怜香惜玉的。

婉月春的路风生水起了。她的颜值如高涨的股票，为她攫取着前途的利润。她第一次参加市委常委会的时候，由内而外散发的独领风骚的个性气质，瞬间就让枯燥的会议室鲜亮生动了。预计至少3个小时的决策事项，2个半小时就结束了，空前的高效。常委们的脸色也年轻了，对忽如一枝红杏出墙来的婉月春深刻了。婉月春的味道发酵了最大的价值。从此，苏河市的最高决策层流传了一句：改革深水区的活力——月春美。白秘书长仿佛光宗耀祖了似的，眼神得意地望着天，他算得上这改革活力的功臣了。人的地位高了，往往就会飘，尤其是女人。可婉月春没有，她深谙市委办根基的权势，那些脸大都背景不凡。在人脉强势的土壤里，她还太薄弱，只有充分仰仗于这样的土壤，地利人和，芽才会发得好，生长才会蓬勃。婉月春的八面玲珑和她的气质一样，天生锻造，没有一点矫情、故作、生硬，活络得像伸展的绿叶。市委办“老气横秋”的沉闷没了，退潮了，冷美人李香偶尔也放下脸，似笑非笑地和她搭讪了。

但婉月春的内心并不通达，还很苦闷，像有块石头绊着她的脚，怎么也迈不过。头顶着天的袁书记，虽然近50岁了，但保养得好，1.75米的身形仍然轻盈挺拔，有点黑的脸更掩饰了他的年龄，五官分明干练，轮廓意气风发，岔眼一看还以为是30来岁的年轻人，在苏河有“王子书记”之称。袁书记从来就没正面看过她，对她那别人目光垂涎的气质并不在意，很漠然。婉月春每次给袁书记送文件的时候，袁书记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好，很多时候头也难得抬起来，神情也很严肃。婉月春在袁书记面前，找不到丝毫的存在感，甚至有一种惶恐的畏惧。可袁书记对苏河却激情四溢，在常委会谈起苏河的发展，春风满面，血肉丰沛，男人的雄性展露不凡。婉月春想，这袁书记也是七情六欲的男人，地利人和有了，就只差天时这股东风了，可该如何去取悦呢。取悦了袁书记，就等于为自己加了一块得天独厚的砝码。但当婉月春看到袁书记不苟言笑的严肃时，就没了胆。因此，每次婉月春送文件给袁书记，都是很谨慎地把文件放在袁书记面前转身就走，从不拖沓一秒。但婉月春的内心仍在左顾右盼地涤荡着，她的欲望，如同一位站在悬崖边的摄影师，总想摄取想要的景物，却总也找不到合适的角度。

3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陆游这首诗太有窥探力了，蕴含一针见血之妙，写到婉月春的心坎上了。在换届这样的关键时期，婉月春终于逢上了这样一条路。

“机会嘛，应多给年轻人”。婉月春回到秘书科，袁书记的话久久在耳畔流动，使得婉月春产生了幻觉，感觉这句话像是专门对她说的悄悄话。这股东风怎样才能刮到身上呢，婉月春焦急了，猎取的欲望快要燃烧了。可谁让袁书记是高贵帅呢，让风情脱俗的苏河谋女郎在袁书记眼里也不过是一粒沙而已。婉月春不自信了，但她转念一想，沙不是也有摩擦力吗，于是又升腾起希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