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一直把自己当作坏人。
很小时候的清明节，是满山的映山红盛开的季节。然后母亲总是带着我和妹妹，拿着最便宜的纸钱元宝，来到外公外婆的坟头上，祭拜。那个还不懂事的我们，拜完了，就跑去摘映山红。如果，那个时候的我有现在一般懂事，或许我就可以转身回头看见母亲那一身的落魄和落寞，可惜，那个时候，我们都还只是一个活在美好世界里的最童真的小孩而已。
我和妹妹摘了很多映山红，两只手捧都捧不满，看着母亲拜完祖宗走了过来，我们拉着母亲，用映山红点缀着我们最亲爱的母亲，她始终宠溺着笑着。那一刻的画面，直到如今，也十分的清晰。其实清晰的也不只是这一个画面，还有那一声声令人心碎的哭喊声。
清明节，那天啊。
故事从这一天开始写起，我的记忆停不住的涌上来。
我爱我母亲，我很爱我母亲。因为这个家没有一个叫做父亲的人，因为他很早就去世了，据说临走之前留下了很多债，这是我听邻居大婶三八说的。据说他很对不起我母亲，不是因为他不爱她了，而是所有的负担都将重重搭在这个不得不坚强的女人，这是我母亲告诉我们的。她会讲很多关于我父亲的事情，但是我们却没有叫过父亲这两个字。
我和妹妹手牵着手，欢快的先跑进院子，却发现家里一片狼藉，然后院内院外站满了人，我们愣在原地，然后几个凶神恶霸的走了出来，说，你家大人呢！？
母亲急匆匆赶来，然后把我们护着后面，说，有什么事？
其中一个人说，你们家什么时候还钱！？
我仰着头看见母亲的背影，是那样的雄伟，母亲说，你看我们家这个情况，真的没有钱，等过些日子，油菜籽好了，等卖了钱，一定换给你们...
那个人先哼了一下，然后说，哎哎哎，我说宋糕你这个婆娘，你真是睁眼说瞎话，你们家这个位置就是很好啊...上次我还带着一个风水师过来看呢，是块好土地...
话刚落，耳边突然像炸起了锅，观看的人一下子混乱了起来，母亲突然大叫道，你休想！
我听见那个人笑出了声，说，不想给房子也行，那就三天之内还钱，不然我把你家都掀了，你要相信我可是有这个本事的。要怪就你家死去的那个人，谁让他问我借了这么多的钱，这么多年，我没加利息已经不错的了，哦，还有你们家那块油菜籽，真的不值钱...
说完，那几个凶神恶霸走出院子，旁边围观的人也一团散开，好像又恢复到安静的状态，但是...
母亲背对着我们在四处整理着院子里被打乱的东西，我拉着妹妹，走过去，刚想问，这是怎么了，却发现，一颗泪珠，掉了下来，而身边的妹妹看见母亲流了泪，自己也哭了起来，可是这种哭，却让我突然觉得很烦躁。
母亲摸了摸眼泪，笑着说，七七，带妹妹去屋里玩，妈妈没事。
我似乎懂了她话里的意思，又似乎不懂了，却还是拉着仍是大哭的妹妹走进了屋子。我不知道屋外的母亲是不是还在流泪，但是这一刻，我唯一想做的只是让这哭声停止。
我拉着张惜可坐在板凳上，然后擦了擦她的眼泪，说，可可乖，不哭，好吗？你这样哭，妈妈会伤心的。
她用袖子抹了抹红红的眼睛，说，姐姐，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我一愣，严肃道，胡说！你听谁说的？！
她又开始抽鼻子，哽咽的说，隔壁家阿婆说我们家欠了很多钱，那些人会杀了我们的。
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6岁的我抱着四岁的妹妹说，不会的，我们都不会死的，我们一家都会活的好好的。
其实，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我没有哭。
我好像不是那么很伤心。
2 三天之内，我像被打了增长剂一样快速增长。
我明白了很多，明白了艰难这个词，也看懂了人性。
我看着那些一见到我们就避而不见的面孔，心里突然来了恨，明明流着同样的血，却绝情到如此的地步，我走到还在低头哀求亲戚的母亲，说，妈，走吧。
母亲眼睛泛红，看着我，咬着嘴唇，拉着我和张惜可，瞪着那帮丑陋的面孔，说，算是我看透你们了！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明明前一天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却在时隔十二小时之后的一天内，好像成了一个什么都明白的小大人。
在我心里，在我印象中，母亲一直都是一个隐忍的人，一个坚强的人。但是在那三天，我突然明白，再坚强，也有坚持不下去的一天。而这些想法，都是过了这么多年，每每回忆起来总结后的想法，那个时候，其实我懂那种辛苦，只是不知道怎么去形容，去言词。只是难过的不能再难过了。
三天的最后一天，母亲买了我们很少能吃到的红烧肉，她夹了一块给我，然后又夹了一个给妹妹，并说，好吃吗？
妹妹笑着说，嗯嗯嗯，好吃，好吃...
那时候，小小的张惜可沉溺在红烧肉的味道中，而母亲却在一旁看着看着，流了眼泪。后来，张惜可，抬头，也哭了，她把咬了一半的红烧肉，夹进母亲的碗里，说，妈妈，你也吃啊，我以后再不多吃了...
那盆红烧肉，是我心中的一根刺。
夜晚，我们一家睡在一块，房子已经整理好了，明天就可以让位了。我转身看见空荡荡的房间，然后叫道，妈...
母亲在那一边说，怎么了？
年幼的妹妹，睡的很熟，我们轻声细语着。
我说，妈，为什么没有爸爸的照片？
好久那一边，都没有出声，我转过身，对着母亲，中间夹着妹妹。我看见侧脸的母亲，月光透过窗户斑斑点点的洒在她的脸上，然后她微启唇，说，那个时候，我们都很穷，穷到连吃饭都成问题，但是，你爸爸他，宁愿自己饿着，也要给我吃好的。那个时代的我们啊，比现在还活着艰难。
突然母亲伸出手，拍着我的肩膀，在月光下，转过头看着我，笑着哼着我从未听过的曲调，这歌声好似她在说，七七，闭上眼 ，睡吧。
闭上眼的那一刻，我脑子里出现的是那张含着泪水的笑容，月光下的，美丽的动人。
出门的时候，是被人赶出来的。母亲带着我和妹妹，走到我们家唯一的油菜地。我抬头看着母亲，就听见她说，等油菜籽卖了钱，我们就离开这个地方，这个孤僻的乡村。
外面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从不知道，也不会有向往的情绪，和期待的欲望。
油菜籽成熟的那天，母亲已经变卖了我们家唯一的财产的那天，我看见了母亲眼里的不舍，还有一种我说不清楚的神色。
也许有人不会明白，那一路的艰辛。
3 成长，也许就是那么一回事，让你把自己折磨成社会人的模样。
母亲在城市的一角，找到了洗碗工的工作，而用仅剩下的钱，让我读了小学，而张惜可却只能在自己的羡慕的眼光下帮助着母亲去洗碗。每天放学回来，做好作业，上床睡觉之后，我总能看见那双已经红肿不堪的小手，张惜可小声对我说，姐姐，上学好玩吗？那里面是什么样子的？你们每天都上什么啊？我也想去上学,,,.,.
我不忍心的拉着她的小手，抚摸着，轻声说，你还太小，等你长大了，就能去了。
真的吗？她有些兴奋的问道。
我点头，摸摸她的头说，睡吧，明天起，姐姐叫你识字，好吗？
她快乐的点点头。
也许，那个时候，她一夜好梦，可我却难以入眠，于是那一夜，我也听见母亲的咳嗽声，一声声的压迫着我的耳膜。
可是我终究食言，食言了好几年。
我有教她识字，只是不是很多，她期待的看着我说，姐姐，这个字真有意思，可是我什么时候才能去上学啊，我已经长大了。突然她依附过来，靠在我身上说，姐姐，我不想再去洗碗了，那里好臭，我的手好痛好痛......
我看着她伸出的手，一时没有忍住，流了眼泪。那么一双曾经小而白皙的手，现如今却溃烂的不成样子。
那年，从我们离开开始，这是我第一次有了眼泪的感觉。然而那一年，我8岁，妹妹6岁。
母亲除了洗碗，还兼职了很多工作，比如每天早晨去指定的某一条道路清扫，又比如平时捡捡垃圾。也许在众多兼职中，最好的一份工作，就是扫完街道后去送牛奶与报纸。母亲说，那是她最喜欢的一份工作。因为她说，她可以去骑自行车。
那个时候，我不明白骑自行车有什么好高兴的，但是看见母亲脸上的满足，我还是很高兴。现在想想，那个时光的我们，那么贫穷的我们，何来兴趣与爱好？何来自己的愿望？
我们已经没有了选择的权利，那些心底最底层的欲望，我们又如何去满足？除了挣钱还是挣钱，一切都是为了活着而斗争。
夜晚，母亲总是等着张惜可睡着了之后，才摸摸她的双手，然后上药，母亲对我说，七七，要好好念书，将来有钱了，一定要对你妹妹好，可以对我不好，但一定不能对你妹妹不好....
我点点头，听见她又说，这两年，你妹妹,.....我对不起你妹妹,..,..
我听见她的哽咽，却没有看见她的泪水，于是她用沉默教会了我坚强。
生活一直处于低微的地位，很多事都是与别人不能比的。于是当我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于是当我和妹妹好不容易不用上学和不用洗碗一起去逛街的时候，于是当妹妹第一次有了渴望的眼神的时候，于是当张惜可伤心哭着拉着我想要那根好吃的冰糖葫芦的时候，我打了她。我抱着她因为营养不良而瘦小的身体，难受却不能哭的突破观看者的围观。
张惜可说，姐姐，我只是想吃那根冰糖葫芦而已，你为什么要打我啊！
她还说，我要告诉妈妈去，告诉她你打我，你不让我吃冰糖葫芦！
她更是说，为什么别人都能吃，为什么我不能吃！姐姐，我讨厌你！
我放下她，严肃的对她说，你不能告诉妈妈，不然妈妈会打你的！
她挂着眼泪不听我的话，冲回家，发现没有人，又冲到洗碗的饭店，哭闹的对正在忙碌的母亲说，姐姐打我，姐姐不让我吃冰糖葫芦,,,,,,
母亲抿着嘴唇，带着橡胶手套的手一只拿着脏乱的碗，一只拿着抹布，严厉的说，可可，先回家！
而年幼的妹妹，却痛哭倔强的说，我不，我要吃冰糖葫芦，我要你替我报仇！
没想到的是，母亲一下子脱掉橡胶手套，打了张惜可一耳光，狠狠的说，跟谁学来的报仇！
而张惜可被母亲打的也愣了，突然大哭起来，边哭边说，你偏心，你偏心，你喜欢姐姐，不喜欢我...
母亲说，胡说！
可是张惜可辩解道，你让姐姐念书上学，却让我整天洗碗做事，我不喜欢做这样的事，我也喜欢去上学，可是你为什么不让我去上学，姐姐说了，只要等我长大了，就能去上学，可是我今年已经8岁，为什么我还不能上学？
她抹着眼泪说，你就是偏心，你就是喜欢姐姐，你总是把好的东西给姐姐，我讨厌你！
你再说一句！母亲大声的呵斥道。
她却突然转头看着我说，我恨你，我讨厌你，你不是我姐姐！
说着向我跑了过来，狠狠推了我一把，将我撞向门槛，自己一个人哭泣的跑开，我刚想起来去追张惜可的时候，就听见母亲着急的说，七七，快去追......
然后是倒地的声音以及碗盘破碎的声音，还有那盆被打翻水的声音。
似乎一瞬间都成了慢动作，我慢动作的转过头，看着苍白脸色的母亲慢动作的倒下，看着那些碗盘慢动作的支离破碎，看着那些有着泡沫的水慢动作的四处流淌......
我已无心再去寻找张惜可，我守在母亲的身边，哭着喊着，直到母亲被送进医院。
我该怎么说，那时刻的心情，也许只能用一个成语来形容：焦虑不安。母亲醒来的时候，第一句话，却说，我们回家。我知道这一切的发生都不过是我们很贫穷，没有钱为自己满足最低的欲望，没有钱为自己的病症去医治。
回到家，我才发现，张惜可不见了。母亲带着病痛四处奔波，却依旧让我去上学，让我不要管理这件事，即使离张惜可丢失已经有了一个月。我说，妈，我也去找妹妹吧。
没想到却遭到她的极力反对，她严肃的板着脸说，你唯一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我会把张惜可带回来的。
我隐忍着泪水，点头，继续握着笔写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