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部长和所长扑倒在地上,痛快地扭打起来,就像两个稚气的孩子,充满了搏斗的志气:一定要把对方打死。而且这两位友人默契程度甚好,同时边喊边打,你个贱人!你个贱人!高手论贱的场面很快招呼出了好多小和尚。本来大家想过去帮忙,后来又都纷纷退缩下去,以免造成误伤。基层人员要想在国企混下去,不管上面如何血雨腥风,只能明哲保身,才好安身立命。
最终还是德高望重的住持高所长冲了出来拉架。袁小辉见状跟王波说,咱也上去帮忙,体制外的人不怕出事。
高所长在拉扯中突然见到两人,欣喜若狂,感觉神兵天降,底气也足了些许。他指挥着两人合力把张部长和所长拉扯开。和平的取得需要斗争,于是三人难免挨了些文斗和武斗。好几个在一旁捡钱的女人唠唠叨叨地斥责道 “该死”,男人们更是在女人面前耀武扬威,展现雄性实力,直接喘了他们几脚,之后就作鸟兽散。
场地一片空旷,几个人喘着粗气坐在地上,像在布置篝火晚会。
张部长还在哭喊着,我和你没完!
头头则骂骂咧咧,滚远,谁跟你玩!
他骂完之后,偷眼看了珍珍姐一眼,想弄清楚这个姑娘到底揣了什么迷魂药。按照女人那戏剧化的逻辑,她们享受被男人时刻关注的感觉,不然是他们新近盘起的头发,不然就是花了小价钱购买的超值衣服,再不然就是刚好赶上生理期,只是想让男人陪着看看电视和聊聊天。可是大部分男人哪里懂这些,他们正被物价、油价、房贷压得苟延残喘,没太多功夫搭理女人,于是女人们就要刻意引起些冲突来引起重视。头头揉着被张部长捶把的眼睛,感受着那重拳,心里暗角佩服说,这女人成功了!老头还真他妈重视。
珍珍姐不吭不响,背着手走到头头面前,她蹲下来说,你一定在也气我吧?
头头见到眼前形势,对方众人拾柴火焰高,自己单枪匹马,决定速战速决一招制敌,他大声说,没有,姐!我错了!我不知道你姓字名谁,可想而知啊,怎么会知道你和老张有这层关系?方才这一架打通我的血脉,让我头脑灵光,想得清清楚楚。如今我心中无限悔恨,你放心,待我回去后,一定对你朝三暮四…啊不是,是早上三次忏悔,晚上四次感恩,说到做到。
珍珍姐冷笑着说,你倒是想跑想得挺好。实话告诉你,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恨你恨得鞋底子都痒痒,我那些干姐妹,被你们这群穿制服的白白糟蹋的不只一个。你们穿一身衣服也是混饭,我们脱下一身衣服也是混饭,你们就忍心让你们的人吃我们的干饭,凭什么?
头头摆出痴呆表情说,果真有此事?太不像话!待我回去后一定细心审查,严厉批评,重整队伍,再造我们城管队伍新形象!
珍珍姐点点头说,好。冲你现在放的臭屁,我可以放你走。你回去后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但千万不要再让让我们碰到你这幅惹人嫌的臭皮囊。
头头站起身说,一言为定!
他转身大步流星往外就走。几个人看着他,正在犹豫是不是这么便宜就放过他,哪知道他突然脚下发力跑了起来,其速度之快,好像平地生出一阵大风,转眼就不知道把他刮到哪里去了。
张部长呆坐在地上,像鸵鸟一样把脑袋扎下去,垂在两腿中间,伤心地说,你怎么放他走了?我是在保护你啊!
珍珍姐在张部长的身边坐下来,看着生身父亲痛苦的深情,心里也开始翻江倒海,竟忘了自己的不幸遭遇,只顾怜悯起他来。但念了一会儿他的可怜,想到母亲这么多年在家里形只影单,又觉出他的可恨,于是说,你也不用太难受。我出生的时候,等你保护我免于失去父爱,没有结果;我和我娘生活贫困,相依为命,等你保护我们免于饿死,也没有结果。等你保护等了三十几年了,这中间,香港澳门都回归了,你这在外的游子我们都不知道明明白白你的心。我终于明白,这种等待对我来说是“没造化”。
张部长听了,作哭泣状说,我断不想如此啊。当年我也就是吃不了种田苦而已,想想我当年那么风光,当官风光,吃喝风光,享受风光,我以为自己总是做大事的人,出来闯一闯,谁想落到这步田地。
珍珍姐递过去一张纸给他擦眼泪,说,你不要猫哭耗子假慈悲,我看你这一亩三分地混的也人模狗样,乐不思蜀,这儿都是自己人,还需有什么假惺惺的难受?来,擦擦眼泪,你跟我们说说,你是如何做大事的,要是让我们心服口服外带佩服,我就原谅你。
张部长接过珍珍姐的纸,抽泣着擦眼泪,但揉了半天,眼睛一片通红,纸张还是干燥如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作假欺瞒别人太多,假哭一场自己也弄假成真了。又反应了一下,这父女第一次见面,情意还没落到脚踏实地,珍珍姐竟暗地作践自己,不免有些气恼,于是顶上牛角尖来,就要解释个一清二楚。他说如果不信,现在就可以把那些大事讲出来,既是亲身经历就不怕质疑;何况这事情之大,绝非袁小辉王波这类狗屁孩子所能想象;即使如珍珍姐有点阅历,也因为头发长见识短难保听得懂;至于高所长见识如何,他根本没放在眼里,宛如平日不把高所长本人放在眼里一样。人一旦习惯了某样事情,要更改太难了。
他自述当年从家里逃跑后,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加入了一个推销洗发水的组织,那组织比社会很多组织身段都低,加入方式比方便面还方便,根本无需耗时硬泡,交会费就可以;会员还可以无性繁殖方式找人掏钱加入自己名下,层层发展。组织承诺,经过轻松的初期打拼,月入百万不再是梦。为了展现雄厚实力,组织把会议都定在大会场举行,场里的大灯都本着能把人照瞎的原则亮着,有钱到根本不用节能减排。销售精英也会出现在会场,和大家无私地分享经验,齐唱共同富裕新赞歌。
袁小辉听着听着,看着高所长说,这不是…
高所长点点头说,没错,传销,当年我常去捣这些窝点。
珍珍姐听完之后,问张部长说,那你怎么没坚持下来?
张部长说,吃不了苦呗。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个组织收了那么多会费,也不知道用到哪儿了,就让我们天天吃咸菜喝稀饭,说忆苦思甜。我受不了,找了个看守没注意的时候跑了。
高所长竖起大拇指说,刚才还说你从家里跑掉。结果传销的严密看守你也跑掉了?这真是你的一技之长。
张部长谦虚地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之后大事嘛,嗯也是干过不少的,倒腾过车皮,弄过钢筋,开过大巴,也都是走马观花。
珍珍姐说,这几个有哪些是大事?
张部长据理力争地说,这毋庸置疑是大事!因为车皮、钢筋、大巴那些东西块儿头都大得没边啊。而且你们不要瞧不起我,告诉你们,我有生之年做过一件你们肯定都比不过的大事:我救过人!当时我是在开大巴,在路上碰到一个不知道被谁撞到的年轻人。我就赶紧把那人救起来,一看,皮外伤,没什么大事。结果邪乎的很,他就和我叨叨说,被这么一撞,更明白因果了,自己诵读经书多年,整日担心当年自己开车撞人会遭报应,现在报应果然降临。
高所长听得疑惑丛生说,这人不会是…
张部长一摆手,示意高所长保持安静自己体会,继续说,哎,你们不知道,他说这话的时候,口气神乎其技,手脚乱颤,我当时都有了幻觉,觉得好像他脚下冒出阵阵白烟,大有羽化登仙之势。正这时候,“咔吧”正好一个响雷劈下来,把半边天照亮了。你们猜那人说什么?他说,上天恩准了,空了,空了啊!我的罪孽都空了,空即是色,我现在该去收集三色了。说完,他就跳下了车,跟我说,师傅,你救了我的命!等我发达一定报答。
高所长说,哎,不对,你说这话咋这么耳熟,他不就是…
张部长说,对呀,就说这话耳熟啊,搞得跟电视剧里歌颂正面人物的故事一样。我在车上忍不住都笑了,现实中不被冤枉就够意思了,谁敢奢求报答。可是你们再猜,怎么着?就说我这是个大事,是大手笔啊。半年后,那人真的找来了,说自己是这寺庙的董事,的确来报答我了,承诺我做寺里的人事部部长和财务部部长。这样的机会怎么能不要呢你们说是不是?我渴望的甜蜜日子终于到来,这是我真正施展才华,做大事的机会了。
高所长听得身子有点僵硬,他说,我确信那人是谁了。你做的挺好,出身低贱,但心存高贵,跟韩信一样,总是投机倒把。不过,你比他运气好多了。
珍珍姐点头说,好啊,也说完了吧?那走,跟我回家吧。这么多年无影无踪,回去一趟算给家里个准信,你活死人一个,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张部长没吭声。
珍珍姐说,你一万个放心,我只要你跟我回去,在我妈的面前跪下来连磕三个头,你爱去哪儿去哪儿。家里不缺你这一个。
张部长他思索了一会儿,迟疑着说,行,那你等一下。我去后院换套衣服。
珍珍姐利索地说,去吧。
王波说,不会让他跑了吧?
珍珍姐说,随他去!他不是做大事的人吗?逃跑总要有大动静吧,我们一群人在这里守着,怎么也能觉察,我看他插翅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