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此时此刻，我的这部小说的主人公萧剑平，正坐在一辆由清水市发往清河县的大巴车上。大巴车里放着暖气，萧剑平坐在车里其乐融融其暖融融。但他隔窗望着外面的原野，心里仍然感受到一股冷冷的寒意。
这是一个在中国豫西南地区叫做“倒春寒”的季节。三月快尽了，茫茫原野上的离离百草和河道边上的瘦杨弱柳，都才刚刚泛出一点点儿的绿意。萧剑平此时的心境，就如外面的风景一般乍暖还寒。一阵百无聊赖的酥软困乏漫上身来，他不禁靠在车座上打起盹儿来。大巴车像秋千一样摇摇荡荡，萧剑平的神思也似云朵一般晃晃悠悠。恍惚间，他又回到了几天前令人始料不及的那一幕。
那天萧剑平刚上班。曾局长就在电话里对他说，小萧，你来一下我办公室。萧剑平听罢心里一皱：又有啥任务摊我头上了？他可是有段时间不找我写材料了啊！萧剑平上楼敲门进去，不想曾局长却没有给他派任务，只是笑容可掬地让他坐到沙发上，还客气地为他递烟倒水。曾局长的举止令萧剑平很是惊讶：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曾局长用很关心很客气的语气对萧剑平说道，小萧，你来咱们局——有七八年了吧？
就是——萧剑平低头嗫嚅道，可有七八年了。
这些年你工作干得不错。曾局长梳了梳稀疏的头发，就是——唉，我对你关心不够哇！
不不，您其实对我挺关心的。萧剑平嘴上忙说，心里却一股怒火蹿上来，哼，总算承认这些年对我关心不够，总算承认对我的缓、打、压了吧！
曾局长调来之前，是某县县委书记，来广播局后，由于不懂专业，还不懂装懂，空话连篇，八股味儿十足，开会讲话经常闹笑话儿，常被一些专业人员说三道四。可能曾局长听说萧剑平经常在报刊上发表文章，还得过几个电视剧本编剧奖，他的讲话稿就由起初的赵逸兵等笔杆儿捉笔，改为让萧剑平操刀了。也许萧剑平写出的东西，就是比赵逸兵他们文辞华美一些，于是，曾局很快就在局里局外落了个“才子局长”的雅号。
这个雅号自然令曾局长十二万分的满意。作为回报，曾局长很快将萧剑平由副科提成正科，还几次私下对萧剑平开玩笑，小萧，你真是后生可畏，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可得为你们这些年轻人做好铺路工作啊！这样的暗示，再笨的人也能心领神会。萧剑平自然在日后的工作中愈加用心。果然一年之后，就传出小道消息，说局里已经将萧剑平作为副处级后备干部，报到了市委组织部。萧剑平也立时成了局里的红人儿。机关上下人人都说，如果不出意外，小萧三两年内就是副处级干部了。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叫他萧剑平说了那句不能说的混账话呢？
萧剑平说出那句混账话，是在一次全市广电系统干部大会上。当时曾局长正在主席台上眉飞色舞地讲话。不用说这个讲话稿还是萧剑平写的。台下的几百号人，似乎都为曾局长的讲话陶醉了，纷纷掏出笔和本子，边听边认真地记录着。
当时，萧剑平就坐在前排靠边的位置上，但却没有像别人那样边听边记录。坐在旁边的薛玲玲小声提醒他，萧科长，你咋不记点什么呢？
萧剑平很不以为然地说，你觉得我有这个必要吗？
坐在萧剑平另一边的赵逸兵也轻声说，就算你不想记，也得摊开本子，好歹做个样子啊！萧剑平“哧”的一声笑道，我写的稿子，全文都能背得下来，我记个啥啊！
萧剑平说这话的时候觉得很正常，因为他说的是实话啊！但是没想到会议之后，萧剑平忽然感觉到曾局长对他冷淡了。这种冷淡看不见摸不着。表面上曾局长遇见了萧剑平，仍像过去一样寒暄说笑，再有材料还是找他捉刀代笔，但他却能够明显感觉到。这种疏远最有说服力的证据，就是萧剑平的副处级干部的事情没有了下文。甚至连赵逸兵都由副科提成了正科，薛玲玲也由干事提成了副科，他萧剑平仍然在正科的位置上纹丝不动。
那次大学同学十年聚会，萧剑平向大家倾诉了自己郁郁不得志的境遇，同学们大多愤愤不平。但也有李昌国、刘运平、胡光明等几位已经提拔到领导岗位上的同学，却说萧剑平是罪有应得咎由自取。已经是省商贸厅计划处处长的李昌国对萧剑平说，你脑子是不是写文章写锈了，咋不想办法运作一下呢？
萧剑平好一阵迟疑道，叫我咋运作咋活动啊？
李昌国说，你没听说现在社会上流行的做官三十二字箴言吗？
萧剑平不解，问，什么三十二字箴言呢？
刘运平接过话头：连这你都不知道，难怪得不到重用了。这三十二字箴言就是：既跑又送，提拔重用？只跑不送，原地不动？只送不跑，提拔不了？不跑不送，降格使用。你既不跑，又不送，就想提拔重用了？你们领导不把你降职使用就不错了。
李昌国说，现在官场里的人都是三分力气干工作，七分力气拉关系，你老兄却倒过来用十分的力气干活儿，根本不为自己的进步搭桥铺路，你得不到提拔就不足为怪了。
坐在李昌国旁边、时任清水市一中副校长的胡光明，还笑着批评萧剑平：说了半天，你还是跟不上时代嘛！光会低头拉车，不会抬头看路，这是啥时候的观念呢？
萧剑平听后默然无声，好一阵子喘不过气儿，心说，老子凭本事吃饭的，从来不屑于请客送礼那一套儿。再说以我这样的性格，就是想跑想送，也放不下架子，抹不开面子啊！
令萧剑平万万想不到的是几年之后，一直对他冷如冰霜淡若路人的曾局长，却突然又对他热情起来，让他如坠五里雾中，晕头转向找不着北了。
曾局长那天柔声舒语地对萧剑平说，小萧，无论从资历、业绩和能力上讲，你都早应该安排了。只是那几年市里不让动处级，所以一直没给你解决。今年总算解冻了，却又有了新政策，要准备提拔的处级后备干部先下去任职锻炼两年，然后再回来安排。我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就把你报上去了。你看这事儿可以吗？
我……你……萧剑平竟一时语塞了。萧剑平无论如何想不到曾局长对他说的竟是这个事儿。这个突兀而至的好消息使他一阵晕眩，仿佛突然发生了七级地震。曾局长的办公室在强烈的地震中旋转摇荡起来，让萧剑平眩晕得差点没有倒下去。
2.意韵悠长饯行酒
萧剑平激动得都不知道是怎样离开曾局长办公室的，直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才清醒过来。他想马上就和薛玲玲交接工作，但是薛玲玲到电视台看节目去了。萧剑平就想，先给赵逸兵几个哥们儿通报一声吧，让大家分享一下自己的喜悦。可是还没等他将电话打出去，赵逸兵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说弟兄几个要摆酒设宴，为他萧剑平庆贺饯行。
萧剑平很是惊讶，你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赵逸兵呵呵笑道，我知道得比你还早呢！
萧剑平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赵逸兵笑说，局里人事方面的事情我啥不知道啊？
萧剑平无话可说了，这时候才记起赵逸兵是办公室主任哪！办公室的职责不仅仅是处理局里的日常事务和给领导写材料，局里以及下面各分管单位的人事提拔、任免等一应文件，也是由他们经手上报的啊！他有啥不知道的啊！
赵逸兵他们的饯行酒宴在清水大酒店举行。六个人要了八菜两汤。六个人中，除了萧剑平和赵逸兵，还有局里和下属单位的几个平日处得不错的小兄弟。不用说，萧剑平上席，赵逸兵主陪，另几位小兄弟依次而坐。
一番祝贺、感谢的寒暄，酒席进入正常程序。酒过三巡，轮番敬酒。那几个小兄弟都是掂笔杆儿的，平日对萧剑平敬重有加，于是敬酒时就显出了力度。几圈酒敬下来，就先空了一个酒瓶子。萧剑平本来酒量不大，也就三两的底子，此时已经有点晕乎，就不想多喝了。
但赵逸兵不同意，要跟萧剑平猜枚，说，你老兄酒量不大但是枚好。你马上就要下去了，今晚咱们可得放开酒量切磋一下。到底来不来，你看着办吧！
萧剑平被逼无奈，只好施展自己的“形意枚”，撑着劲儿和赵逸兵猜起来。谁想两盘下来，一瓶酒又下去了一半。赵逸兵可能也有点喝醉了，摇晃着脑袋对萧剑平说，老兄你晦霉三年，今天是风雨过后见晴天。小弟们都为你高兴，来，咱哥儿几个再碰一杯。
萧剑平见赵逸兵也不敢多喝了，就压下他的酒杯道，也不能说晦霉三年，不是说那几年，市里不叫动干部吗？
赵逸兵举起胳膊胡乱挥舞道，谁给你说的？狗屁！这几年光市委机关这边，就提拔了不下十个副处级！唉，老兄你也是太老实，要是换成我，看他们谁敢这样压我、耽误我？
萧剑平迟疑道，要是——谁想压我、耽误我，我还能有今天的下派呀？
赵逸兵听后一声怪笑，说，老兄你还真是愚啊！你这回下派，说不定背后有啥不为人知的原因呢！再说下派任职的日子也不是好过的，也许……
萧剑平一时无语，心里却有些沉甸甸的，只感到有股飕飕的冷风从脑后吹来。他此时脑袋发蒙，但还一直清醒着，就装作听不明白赵逸兵的隐喻道，这次叫我下派任职，你说还有啥隐秘的原因呢？
赵逸兵摇摇头说，我也说不清，但我肯定有。也可能是……叫你下去就回不来了呢！
赵逸兵的话，萧剑平听得心里一惊一乍的。但他不好顺着赵逸兵的话茬往下说，只好胡乱应付支吾道，我没有想得那么远。我觉得就我这样的性格，能有今天也就不错啦！
赵逸兵见萧剑平如此应对，也不往下讲了，就拐了个弯儿道，好，咱不说这事儿了。不管咋说，我还是很佩服老哥的。老哥你是凭真本事吃饭的，不像局里的某些人，是凭别的东西混饭的。咱单位官民几十号，我就敬佩你一个，其他的都算他娘的屌毛灰……
萧剑平见赵逸兵真喝多了，忙道，咱们谁都不喝了，就好好说会儿话吧？
谁知那几个小老弟不同意，说，你都跟赵哥来枚了，也得跟我们来几枚。
萧剑平无法推辞，只有强打精神继续应战，一人跟他们来了一盘，直到四瓶“清水醇”全部喝完。赵逸兵还要拿酒。萧剑平说啥都不让再拿了。
走出酒店，已近午夜时分。马路上虽然街灯明亮，如同白昼，却早已人罕车稀了。一阵冷风飕飕吹来，萧剑平猛然感到一阵喝酒过量的眩晕和寒战。
赵逸兵和那几个小弟兄都喝醉了，一个个腾云驾雾一般东摇西晃。他们旁若无人地站在大街上，一一郑重其事地和萧剑平紧紧地拥抱，随后都不约而同情不自禁地朗诵起毛泽东和岳飞等历史名人的豪迈诗句：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
萧剑平似乎受到了他们的感染，也不由自主地高扬起两臂，仰天长啸起荆轲的《易水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
赵逸兵和那几个小兄弟的狂舞乱叫，惊扰了街上的几个夜行人。几辆受阻的轿的司机焦急地鸣着喇叭，催促他们把路让开。他们这才互相挥手告别，分别拦车而去。望着他们的背影，想着赵逸兵刚才说的话，萧剑平心内忽然生出一种少有的悲壮：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难道我真的变成两千多年前一去不复返的荆轲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