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剑平站在卫生间里的池台上，脑子里还在轰响着二人刚才说的“二炮部队”和“冤大头”，直觉一阵阵心胆俱裂痛如刀绞，仿佛一团熊熊燃烧的柴火突然被浇上一桶冰彻的凉水，霎时间烟雾蒸腾四处翻滚一阵噼噼啪啪的猛烈的爆裂，爆裂过后是一堆漆黑的冰凉湿冷的惨淡的灰烬……直到此时此刻，萧剑平才弄明白了：侯清元初次听到他的盘古旅游风景区开发创意时，为什么报以那样的嘲笑和不屑？明白了侯清元为什么要喊柳絮一起来吃饭，输了枚还要柳絮来替喝？明白了柳絮为什么一直红着脸，连看一眼他的勇气都没有？明白了侯清元早就知道了他和柳絮的事儿，是故意借着这样的机会向他萧剑平示威啊！
萧剑平心里的怒火中烧起来了：柳絮是你侯清元的什么人？你能睡别人就不能睡了吗？你比我官大一级又咋样？第一我非清河县的人，第二我已经抱住了苗书记的粗腿儿，你侯清元再怎么样，还能翻到苗书记的上面去？当然，还有萧剑平不明白的事儿：那就是既然你柳絮跟侯清元有一腿儿，你为什么不跟我坦白呢？难道你柳絮跟我好，就是为了我能帮你离开清溪镇，你是怕一旦把你跟侯清元的关系坦白了，怕我萧剑平不管你的事儿了吗？
萧剑平不知道自己在卫生间站了多久，才懊丧无比地回到酒桌上。侯清元瞅见萧剑平就嚷嚷，小萧你跑哪儿去了？屙辘轳尿井绳也不要这么长时间哪！现在我的圈儿完了，关主任的圈儿也了啦。这回可该你过圈儿了。
萧剑平定定地望着侯清元，见他红脖子涨脸的，正在小人得志地朝着自己得意呢！不由立时想起大张、小李说的“二炮部队”、“冤大头”，顿时情仇爱恨一下子蹿上心头：老家伙你别得意得太早了，看我等会儿怎么收拾你！
想着就对侯清元邀战说，该我过圈儿我就过。我就先从你这儿来。我这一圈儿是每人两盘，每盘八枚，平枚不过，一枚一消。你看如何？
侯清元听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儿，不中，不中，你这不是欺负老年人嘛！我这样的年龄咋能跟你们比？要是再回去十年，我侯清元绝不怯乎你！
我只同意一盘八枚。
萧剑平冷笑，老书记这是谦虚呢！您久经沙场，枚好量大，过的桥也比我走的路多，吃的盐也比我吃的面多，我咋能跟您相提并论呢？刚才我攥了那么大的劲儿都没赢你，咱们再来的话，我肯定还输个一塌糊涂。
看他们两人争执不下，桌上的人都起哄起来，纷纷怂恿侯清元迎战。侯清元在众人的鼓动下，终于试摸着伸出了手。萧剑平捋捋胳膊，也朝侯清元伸出手去，却见侯清元旁边的柳絮猛地抬头，朝他射过来一道闪闪的波光。
那波光里有苦有怨有痛有憾，有赞许有阻拦还有许多说不清楚的含义在里面。那波光令萧剑平的心猛地颤了一下：这是柳絮这顿饭中第一次和他的目光交流啊！萧剑平正想跟柳絮那波光交流些什么，柳絮却又低下了头。
萧剑平心里的那点柔软顿时烟消云散了，那团坚硬却比刚才更加坚硬了。
萧剑平和侯清元的枚战开始了。萧剑平第一盘故意输了个三比五，并先将五杯酒一一干了。侯清元见萧剑平清了杯子，也只得将三杯酒一一喝了。侯清元哪知道这是萧剑平的先礼后兵！萧剑平已经试探了侯清元的枚技，觉得还算老到，但却中规中矩，缺乏精妙的跳跃，稍微使点心机就可赢他。再加他年纪已高，酒量大不如前，多让喝俩平枚酒就把他收拾了。
萧剑平主意一定，真就凝神聚智，打破常规，该赢则赢，该输就输，牢牢控制着枚战的节奏，接下来一连三盘，都是平局结束。平枚不过，每人喝了十二杯也不算数。
侯清元已经喝成晕头鸭子了。萧剑平也喝得有点儿腾云驾雾了。侯清元说，小萧，我不敢跟你来了，不是我枚怯你，而是我的酒量不胜你了。
萧剑平道，老书记可别谦虚啊！就我这枚这酒量，打死也来不过老书记。
萧剑平说着又伸手，侯清元只得搭手再来。结果又是一个平局。萧剑平把自己的四杯喝了。侯清元却喝不下去了，试探着想叫柳絮或者关云山替他喝。萧剑平急忙拦挡，老书记，咱们刚才可是有话在先哪！你一让人替，可就是认输了啊！
侯清元无奈，只得把四杯酒喝了，说，那……咱俩可不来了吧！
萧剑平却不依不饶，那怎么行？我这关还有一盘没来呢！
侯清元迷迷糊糊道，那……咱俩都来半天了，怎么……还有一盘没来哩？
萧剑平说，第一盘我输了，后四盘都平了，你说……是不是还有一盘没来呢？
侯清元算了一阵，狠下心道，那我就……再给你来一盘！
这时，何玉芳也看出萧剑平的计谋了，就在一旁插话道，我看你俩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论枚法是老书记占了上风，论酒量是小萧略胜一筹。你俩也都喝得不少了，不管输赢，都是最后一盘了，你俩说咋样？
侯清元点头同意。萧剑平也只能见好就收。两人进入最后一盘的决战，结果是萧剑平赢了一个二比六。实际上此时此刻，萧剑平完全可以乘胜追击趁火打劫，赢他一个零比八。但是事到临头，萧剑平又心软了：那样岂不是太欺负人了？侯清元毕竟年迈了啊！
3.意想不到的变局
那次跟侯清元在清溪酒店喝酒之后，萧剑平就坠入了一个无法排解的深渊里。那个形象的“二炮部队”和“冤大头”的称谓，仿佛一顶如来佛的紧箍咒，紧紧地罩在他的头上，让他想起来就心中堵满恶心欲呕。
萧剑平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似乎一下子从阳光明媚莺歌燕舞的天堂上，掉进了阴冷酷寒鬼哭狼嚎的地狱里，整个人萎靡衰弱得连站立都觉得不稳了。柳絮在萧剑平心目中的形象，也突然从温煦可人的天使，变成了令人憎恶的魔鬼，让他由倾心相恋变成唯恐躲之不及了。
萧剑平现在就处在这样一种萎靡不堪的状态里，干什么都提不起任何的精神了。然而提不起精神也得提，不想干工作也得干，且不说明年年底的挂职考核逼着萧剑平不干不行，就是手头多如牛毛的工作，也让他来不得半点的懈怠。
此时夏收已经完成，全镇立即转入了紧张的夏种和防火防盗的繁忙之中，镇领导班子成员分组包村，整天带着一竿子人下村转悠，生怕出现一点纰漏，让已经呈现良性循环的工作局面扒漏抹黑前功尽弃。
萧剑平此时此刻才弄明白，在中国现在的官员序列中，乡镇干部才是最辛劳最繁忙的一级了。原来在机关工作不觉得，如今下到镇里当领导，既要对上执行政策，还得对下想好对策，只按上面说的做行不通，光听下边群众的话也不行，上边和下边都不能得罪，上边和下边还都得应付，这里面就有个上融下通上蒙下哄移花接木左右逢源的学问了。就这老百姓还不一定买你的账，弄不好就是老鼠钻到风箱里——两头受气啊！
在那段紧张繁忙的季节里，可以说萧剑平很少睡过几回囫囵觉，可以说他在睡觉的时候都是半睡半醒——一只眼闭着另一只眼睁着。当然最关键最要萧剑平命的还是他和柳絮的关系。柳絮跟侯清元也有“一腿子”和在南方当过小姐的经历，就像一把锋利的尖刀，狠狠地插在萧剑平的心上，让他的心疼痛难忍，让他的心鲜血淋漓。
萧剑平的心痛苦着战栗着，无论如何不能和柳絮面面相对了。有好几回萧剑平上楼或者下楼，远远地看见柳絮朝他迎面走来，他惶惑之中只好半途折回。如果距离太近实在躲不开了，也只能扭脸侧身而过，谁也不答理谁。也许这样说不太准确，也许柳絮还想答理他吧？有两次萧剑平和柳絮擦肩而过，发现柳絮的眼神怯怯怪怪的，硬硬直直地朝他扫过来，那里面的内容很复杂，似乎想向他述说什么。
漫长忙乱的三夏季节，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悄然过去了。萧剑平在深深的身心之累和精神之苦中痛不欲生度日如年，整个人瘦得像脱了一层皮。
说话之间，两个多月的麦假、暑假就要结束了。清溪桥工程也到了收尾的阶段。更重要的是秀儿拿到了市一中的录取通知书，这才让萧剑平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那天关云山来向萧剑平当面道谢，并代表老伴儿和秀儿请萧剑平到家里喝酒。
萧剑平说，嫂子跟秀儿的心意我领了，但我却不能如命。因为其一，咱弟兄不是外人？其二，是清溪桥工程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我哪有心情去喝酒啊？
关云山知道萧剑平烦的什么，也就不再坚持了，只是紧紧地攥了萧剑平的手说，小萧啊，别的事老哥帮不上你啥忙，但只要是镇里和村里的事，不论咋着我都能给你摆平了。
关云山说罢出门走了，留下萧剑平又陷入无尽的焦急之中。清溪桥快要完工了，秀儿的通知书也发了，他萧剑平还急什么呢？他急的是柳絮的事情啊！原先市艺校的书记不是说，开学时就叫柳絮去上班吗？可是马上就要开学了，怎么还不见他们的一点儿音讯呢？
萧剑平之所以这么急，是他想让柳絮赶紧离开啊！柳絮要是离开了清溪镇，他就可以暂时见不到柳絮了。只要是暂时看不见柳絮，他也就可以暂时忘却她和侯清元的事情了。虽然在萧剑平的心目中，柳絮已经由天使变成魔鬼，但两人毕竟有过那么一段和谐美好滚烫炙热的情感哪！她柳絮可以对不起他萧剑平，可是他却不能对不住柳絮啊！他毕竟是一个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男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萧剑平怎么能够说话不算数呢？！
萧剑平急得心里直冒火，想问艺校书记却又不敢打电话。他害怕事情有什么变故啊！但是他害怕打电话也得打，不打电话怎么知道柳絮的通知啥时候发？萧剑平再也忍无可忍了，就真给艺校书记打了电话去。谁知那书记一听是萧剑平，马上就跟萧剑平道起不是来，萧兄啊，我这阵子早就想给你打电话，可我就是不敢给你打，我怕你劈头伤脸骂我呀！
萧剑平一听书记的话，立即意识到事情变化了。但他又自己骗自己：事情也许不会变故吧！就压住突突乱跳的心脏追问书记说，老兄，你可别跟我开玩笑啊！书记嗫嚅了好一阵才道，萧兄啊，是这样，我真是没脸告诉你，柳絮的事儿——嘿，叫我怎么给你说呢？
萧剑平听到书记说到这儿，一颗悬着的心“扑通”一声掉进冷水里：完了，全完了！他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萧剑平已经没有必要再发问，只能一声不响地听着书记往下说。
事情原来是这样变故的：眼看着暑假就要结束了，书记就去找校长，商量着赶紧把柳絮上班的通知发了，免得开学的时候耽误事儿。谁知道校长却不紧不慢地对书记说，老兄哟，我正要给你商量呢，柳絮那个通知发不成了呀！
书记一听蒙了，忙问，咋回事儿啊？柳絮的事儿不是说得好好的吗？
校长为难地说，本来是说得好好的，可是——文化局长又突然介绍来了一个。这姑娘是市政府秘书长的小姨子，你说这事儿咋办吧？
书记问，这姑娘哪儿毕业的？学的啥乐器？有柳絮那个水平吗？
校长说，清水师专毕业，琵琶、古筝都会，也许没有柳絮的水平那么高。
书记立即急了说，那这不就好办了？咱可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哪！
校长却不温不火道，老兄你也别激动，理论上说是那样。但是如今商品经济社会里，有多少人说话办事讲良心？有多少人像咱们这样，考虑问题从长远大局出发啊！
书记对校长发脾气，这事咱可是对小萧答应的，将来怎么跟人家交代呢？
校长也对书记发火了，可是如果让柳絮来，我们咋跟局长和秘书长交代啊？
书记马上泄气了，那——能不能想个两全之策，让柳絮和秘书长的小姨子一起来？
校长无奈地摊开两手道，这事儿我不是没想过，可是不行啊！你看现在大学扩招，专科学校升格，挤得咱们这样的中专连生源都招不来了。生源缺乏，经费紧张，老师们的工资常常几个月发不下来，我们还敢敞开口子进人哪？要不是咱们还有一个弹拨班，我连一个弹拨老师都不要，咋还能让她们两个一块儿来？
校长的话彻底把书记打哑了，书记再也说不出半句反对的话来了。
艺校书记的话说完了，话筒里只剩下嘟嘟的忙音。萧剑平却仍然手握话筒僵在那儿，好一阵没有半点儿反应。那一声接一声的忙音，像一根长长的无形的线，在萧剑平的脑子里乱麻一般地撕扯着。那线头从市艺校那边飞过来，又飞快地扯向柳絮的身边。萧剑平觉得脑子里的那团乱麻愈扯愈庞杂，愈搅愈紊乱，最终扯成了一团马蜂窝，搅成了一团糨糊儿。
现在，萧剑平完全陷进了进退维谷的绝境里。这算个什么事情嘛？关键是如何去对柳絮说？柳絮又会对这件事情怎么看？她会不会以为我萧剑平以前对她说的一切都是骗人的？都是在借帮她调动故意对她骗情骗色呢？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在柳絮心目中算个什么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