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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斑马父子

非洲大草原遭受了百年不遇的大旱。

自南到北,自东向西,放眼望去,大草原上尽是漫漫黄沙。即使凭借斑马异常敏锐的目光,也难以发现绿色植物的踪影。

但是,大草原上并非死气沉沉,一幅幅壮观的景象足以惊心动魄。

足音起伏,擂动着草原的胸膛。斑马、角马、羚羊、长颈鹿、大象……无数草食动物群体从不同方向朝着草原中央进发,远远近近,升腾起滚滚尘埃。飞扬的黄尘冲入云霄,模糊了天空与大地的界限。

这些动物群体朝着同一个目的地前进——大水湖。大水湖,意为水源汇聚之地。大水湖位于草原中央地势最低处,草原中残存的所有淡水通过地下河积聚到那里,甘甜的水通过湖心的泉眼涌出地面。在任何地方都难以获得饮用水的情况下,那里是大草原上所有生灵最后的希望所在。

大水湖,几乎是圣地的代名词。

在这黄沙弥漫的干旱岁月,无数动物群体踏上了前往大水湖的朝圣之路,希望依靠那里丰沛的水源浇灌生命的奇迹。然而,这注定是一条充满凶险的死亡之路,在穿越炎热干旱的荒漠之行中,缺水、疾病、饥饿,夺去了无数体形庞大的草食动物的生命。

九死一生之后,终于有少量幸运的动物群体到达了大水湖。

可是,干旱仍在延续。

一月月、一年年过去,积聚在大水湖周围的动物越来越多,湖面却在缩小……

四方,只有黄沙弥漫。

斑马父子的故事,只是非洲大草原上干旱年份中小小的一个片段。

在大干旱降临草原的第一年,大水湖边形形色色的动物相互混杂,无数巨大的蹄脚争相践踏在湖畔,使湖边的饮用水浑浊不堪。

原本相距遥远的肉食动物与草食动物摩肩接踵。在湖岸附近,捕食与被捕食的哀鸣声和咆哮声不绝于耳,令所有生灵都感到心颤。无论是黑夜还是白天,没有片刻安宁。

然而,混乱不久,大水湖边开始产生了某种秩序。

鬣狗群最先集结在一起。这种肉食动物平时就以成群狩猎而闻名,现在,来自大草原上四面八方的鬣狗群都集聚在大水湖附近,形成了异常庞大的鬣狗狩猎军团。它们肆无忌惮地包围它们的猎物,一齐张大嘴巴发出吠叫声,如同海啸一般沸腾在大水湖的上空。

弱小的草食动物还来不及做出逃跑的动作,就已经被鬣狗群撕成碎片。即使同为肉食动物的非洲野犬,听到鬣狗行进的脚步声也不禁胆战心惊,稍不留神,便会被鬣狗围攻,成为它们的腹中之物。

斑马以家族为单位行动,斑马家族一般由一头雄斑马、几头雌斑马以及它们的儿女们组成。尽管如此,斑马家族也时常遭受鬣狗群的围攻,鬣狗比它们的数量要多得多。即便斑马家族围成圈状防御阵,也难以抵挡鬣狗群的进攻。每次鬣狗狩猎军团的出击,都会使斑马家族伤亡惨重。

斑马首领铁蹄的许多亲属,都丧命于鬣狗的利齿之下。

在白天的热浪中,生命的节奏似乎停顿了。斑马家族艰难地行进在干旱的草原上,寻找可以觅食的草丛。

铁蹄一家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在黄昏的时候,找到了一片草地。雌斑马和孩子们在吃草,铁蹄盯着远处,时刻防备着草丛中的鬣狗偷袭。斑马的条纹不仅是同类之间相互识别的主要标记之一,也是一种为了适应生存环境而进化出来的保护色。当斑马身处开阔的草原和沙漠地带,这种黑褐色和白色相间的条纹,会在阳光照射下反射出不同的光线,起到模糊或分散其体形轮廓的作用,使捕食者眼花缭乱,分不清哪里是头,哪里是尾。在群体中,这种不易暴露目标的保护条纹,便成了保障斑马生存的一个重要防卫手段。

雌斑马刚开始吃草的时候,两匹小马都乖乖地把头钻在各自母亲的尾巴底下,靠在妈妈身边磨蹭。不一会儿,两匹小马就感到无聊,偷偷地离开了妈妈,在草地上玩了起来。

两头刚刚出生才一个月的小雄斑马,还没有学会生命中最重要的生存课程:那就是跟斑马群体在一起。

角马群活动在斑马群附近。一头正在专心吃草的公角马,被两匹小斑马撞来撞去,大为恼火,发出了呜呜的警告声。两匹小斑马竟然对着公角马踢咬起来。公角马忍无可忍,猛地低下大脑袋,一对锋利坚硬的弯角,如同双剑一般,左右摆动着,冲着两匹小斑马戳去。

铁蹄的大儿子,半大的少年斑马金矢在这危险的时刻,挡在了两匹小斑马面前。在角马的弯角刺向金矢脖颈的同时,金矢的前蹄高高地抬起,踢歪了公角马的下颌。

顿时,庞大的角马群骚动起来,如同奔腾的洪水,乱冲乱撞。

金矢的脖颈被公角马的弯角划伤了。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使路过的鬣狗群停下了脚步。

鬣狗的嗅觉极为灵敏,其中,它们对鲜血的气味格外敏感。鲜血,意味着新鲜的食物,能够使它们如同注射了兴奋剂一般激动。人们通常认为鬣狗是非洲稀树草原上最为典型的肉食动物,将鬣狗称作“草原清道夫”。其实,只要有机会,新鲜的肉食才是鬣狗的首选。在草原上,只要嗅到了鲜血的味道,任何一只鬣狗都能够一呼百应,会有千百只鬣狗同时聚集过来。鬣狗有着有力的双颌,有着能够切断骨头的利齿,可以集结成任何肉食动物都无法比拟的庞大群体,是非洲大陆最为可怕的杀手。就连狮子对它们也敬畏三分,庞大的鬣狗群甚至常常从狮群口中抢夺食物。

鬣狗群是捕猎斑马的专家,总能找到袭击斑马的最佳时机。

鬣狗群扑向还未成年的金矢,扑向两匹出生不到一个月的小斑马,雌斑马们远远地奔跑过来。斑马见到鬣狗十有八九是要逃跑的,但是斑马妈妈为了保护自己未成年的孩子,它们会选择主动迎战。角马群的奔腾声淹没了雌斑马和小斑马的哀鸣,鬣狗群的嘶吼声却刺耳地回荡在干燥的空气中。

混乱中的角马群如同滔滔江河,阻断了铁蹄救援的脚步。可是,即使铁蹄及时赶到,又能怎么样呢?或许,铁蹄能用自己有力的蹄子踢碎一两只鬣狗的脑袋、踢断它们的肋骨,可势单力薄的斑马家族终究无法对抗数量庞大的鬣狗群。

受惊的角马群散开之后,恶魔般的鬣狗群也离开了。此时,夜幕已经降临。在黑漆漆的夜色中,一个颤颤巍巍的影子向铁蹄走来。这是铁蹄的大儿子金矢,只有金矢奇迹般地从鬣狗群的爪牙下逃生,活了下来。

剩下的,只有鬣狗进食后遗留下的残骸。

现在,即将成年的大儿子金矢是铁蹄唯一的亲属,斑马家族只剩下了这对父子。铁蹄想要保护儿子的安全,却又感到力不从心。

斑马父子行走在干旱的大地上,艰难地生存着。

有一天,铁蹄发现,许许多多的族群正悄悄地在大水湖边逐渐集合为规模庞大的群体。大水湖沿岸被切分成块状,俨然成了归属于不同族群的领地范围,在大水湖的东北角,是长颈鹿的领地;大水湖的东侧,是角马的领地;大水湖的东南角,是大象的领地……

这是不同的族群聚集力量平衡的结果。

鬣狗群在大水湖的西侧也占据了一大块领地。鬣狗不敢向已经汇合的大型草食动物群体发起攻击,只是在湖边频频进攻结成小规模群体或是独居的草食动物。许许多多没能及时结成大群的草食动物,已经永远从大水湖边消失了。

现在,大水湖边的斑马家族已经所剩无几。几个斑马家族分散在大水湖各处,屡屡遭到鬣狗群的袭击。

亲属的遇害使铁蹄感到痛心,更使它觉得必须要做些什么。

铁蹄意识到,只有将大水湖边所有的斑马家族集合在一起,才能使它们在大水湖边生存下来。

然而,将所有斑马家族集合在一起,形成大群,是一件相当艰难的事情。

斑马通常以家族作为群体单位进行活动,家族成员之间互有亲缘关系。在极为干旱的年份,过去也曾有过多个斑马家族汇合成大群的事情发生。只不过,需要一个前提条件:其中一个斑马家族的首领战胜其他所有的斑马家族首领,成为大群的领袖。

任何情况下,斑马群体都不可能没有首领。而一个庞大的斑马群,需要一头最强的雄性斑马作为领袖,将所有家族集合在一起,听从它的召唤。

为了家族的生存,为了种群的未来,铁蹄向所有斑马首领宣战。

一群群斑马汇集在铁蹄周围。

既然铁蹄发出了挑战的信号,它的鸣叫声所传到的范围内的所有斑马首领,都必须前来战斗。否则,就会被认为丧失了作为家族首领的尊严。

在高大壮硕的一头头斑马首领身后,跟随着它们的家族,像一道道涌动的水波纹一样向着大水湖的南侧快速而有力地移动,把大地叩击得微微颤抖。顿时,在大水湖南侧,刚刚集结的胡狼群远远遁逃,正在捕猎的非洲野犬慌张地绕开,就连成群出击的不可一世的鬣狗群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浩浩荡荡的斑马大群面前,没有任何生灵胆敢显摆威风。

但是,铁蹄知道,一旦斑马以家族为单位散去,这里又将恢复原样。为了使这蔚为壮观的群体像屏障一样屹立在这里,铁蹄必须战斗!

铁蹄的第一个迎战者就使它感到难以对付。

对手的身材不亚于铁蹄,是铁蹄的老相识、老对头,却比铁蹄更为年轻,显然是雄性斑马中的佼佼者。它躯体上的肌肉像一块块铁疙瘩一样暴突出来,如同由一块长条状的钢筋铸造而成,刀口般锋利的四蹄闪动着乌青色的光芒,诨名“青锋”。

敢于首先迎战,自然来者不善。如果不是对自己的战斗实力具有相当的把握,青锋绝对不会贸然出击。

“叭!”铁蹄突然抬起前蹄,准确地击打在青锋脖颈最脆弱的部位,令钢铸一般的青锋也不禁微微颤抖。铁蹄有着多年的格斗经验,它率先发起攻击,使自己从气势上胜出一截儿。

青锋毕竟也是一个斑马家族的首领。它很快就调整好姿势,开始沉着有力地向铁蹄还击。铁蹄的力量与青锋基本持平,它们相战三十多个回合,依然没能分出胜负。

斑马的马蹄是绝佳的武器,坚硬的马蹄和像刀口般的蹄边都具有很强的攻击力。在雄性斑马打斗中,它们会掌握力量以免对手伤残。打斗通常是墨守成规的,这和大部分以体力来证明自己是强者的有蹄类动物恰好相反。雄性斑马之间通常以身手敏捷、矫健来评定谁是赢家。

第三十一个回合又开始了。铁蹄又领先一步抬起了前蹄。已感觉力不从心的青锋,这次没有躲闪,竟然迎着铁蹄的马蹄用头顶了上去。在铁蹄惊诧迟疑的刹那,青锋悄悄抬起右前蹄,像刀口般的蹄边闪动着乌青色的锋芒,偷偷砍向了铁蹄脆弱的膝关节。铁蹄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久久没能站起来。

金矢走向父亲,把颈部往下伸,将头伸向父亲,把耳朵向后摆。铁蹄开始毫无反应。金矢轻咬着它的颈部,用的力气逐渐加大。铁蹄抬头看着金矢鼓励而坚定的眼神,羞愧难当。

金矢小的时候,经常和小公马们玩追逐游戏。它们会出其不意地攻击对方,彼此挑衅,相互咬颈背、喉咙和腿,然后快速奔跑十来米,来躲避对手的蹄踢、攻击。在这场追逐游戏当中,谁能在一整天中坚持到底,谁便能在马群中脱颖而出。

每当金矢没有力气了,想趴下来休息时,铁蹄就是用这个动作鼓励金矢坚持下去,并强行将它拉起来,继续参与游戏。

铁蹄借助儿子金矢的力量重新站了起来。在两岁的儿子面前,它不能倒下,它是儿子心目中的榜样。

铁蹄的勇气、胆识、信念在一瞬间都回来了。

青锋已将粪便留在了醒目的地方,准备离去。可是,青锋提醒铁蹄战败的叫声还未来得及发出,铁蹄闪电般的连环踢就踢向了青锋。劈、斩、踏、踢,一招一式在重新演绎着铁蹄昔日的辉煌。它的咆哮声与嘶吼声在干旱的旷野中风一般地掠过,在向远方无限延伸的大地上起伏。

青锋无法对付铁蹄不可阻挡的力量,终于败下阵来。

没有斑马家族的首领再敢挑战铁蹄了。

众斑马齐鸣,认可铁蹄成为它们共同的首领。

从此,大水湖的正南面,连同南侧湖岸线背后繁茂的植被,成了数百头斑马的聚居地点。在铁蹄的统一带领下,相互扶持着度过了一年的饥荒岁月。

这是大干旱的第二年。

没有河流将波涛带向这里,大草原上的河道被黄沙埋没。天空上不但没有降雨,甚至连一片云也没有飘过。

干旱仍在延续。

并且,更为糟糕的是,就连大水湖中央像心脏一样搏动的泉眼也在减少流量。湖面日渐缩小,使斑马以及其他所有族群栖息的地点,不停地向湖心收缩。

随着湖面萎缩,再加上过度采食,附近的植被日渐稀少。

许多身材矮小的草食动物因饥饿而倒毙,草叶生长的速度远远不及为数众多的草食动物的采食速度。

和所有草食动物群一样,斑马群也正在面临最为严峻的生存考验。诚然,在大干旱到来后的两年时间里,大草原上的所有生命都在日复一日地迎接生存危机,但现今的状况尤为险恶。

即便面临着如此严峻的生存危机,斑马群体内部也并不太平。

由于水源短缺、食物匮乏,斑马群体中各个家族的矛盾日益加剧。不同的斑马家族常常为了一小片草地的采食权,争夺得不可开交。

每当此时,铁蹄会出面干涉,凭借作为群体领袖的权威制止同类之间无谓的争斗。可是,这依然难以扑灭群体内部的躁动。每个斑马家族都只顾及自己家族成员的安危,无视其他同类安全与否、饥饿与否。

面对这种境况,铁蹄感到心力交瘁。

在铁蹄勉力维持由多个家族拼凑而成的斑马群体的两年时间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均由它裁决。一旦它的决定不能令群体成员满意,还要凭借武力相逼。过度的劳累与思虑,已经严重损耗了铁蹄的健康。虽然铁蹄正处于斑马生命力旺盛的中年时期,但它已经形如一匹饱经风霜的老年斑马。它的脖颈向前方倾斜,它因劳损而变得僵直的颈部再也无法高高地抬起。

然而,群体中大大小小的斑马并不感恩于铁蹄对整个斑马群体的付出,反而越来越不服从于铁蹄的指令——它们看出铁蹄已经衰老了、虚弱了。

其中,青锋是最不服从铁蹄指令的一个。

它甚至在有意无意地向铁蹄挑衅。

除铁蹄之外,青锋原本就是大水湖边整个斑马群中体魄最为强健的首领。这些年,铁蹄日渐衰老,青锋却依然年轻气盛。青锋仗着自己身强体壮,常常蛮横地抢夺其他家族的植物采食区域,供给自己的家属。

对于这种情况,只要青锋的所作所为不太过分,铁蹄就尽量包容忍让,铁蹄的最终愿望是使所有斑马家族集合在一起,共同在大水湖边抵御大干旱期间的一切危险,它不希望斑马群体中出现不可弥合的裂隙。同时,铁蹄隐隐觉出,它目前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容许它与青锋进行正面较量了。

可是,青锋终究不会善罢甘休。当青锋发觉铁蹄的妥协让步之后,青锋和它的家族更是变本加厉地占用已经极为稀缺的水源与食物。

青锋,顾及的是自己的家族;铁蹄,顾及的是整个斑马种群的安危。

终于,交锋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一天下午,铁蹄发现几只鬣狗在斑马群体的领地边缘徘徊。为了幼年斑马的安全,铁蹄和它的儿子金矢一道前去将这些行踪可疑的掠食者逐出领地。当它们返回领地中央时,已是黄昏。

斑马需要不断咀嚼草和树叶才能满足身体的能量消耗。此时,经过半天的奔波,铁蹄父子已经疲惫不堪,急需进食以补充体力。

铁蹄父子刚踏入斑马领地上的一块草地,就听见一声低沉的鸣叫声——示意这块草地全部归它占有,其他斑马不得擅自闯入。鸣叫声正是由青锋发出的。树丛中,探出青锋肌腱突起的脖颈和它飞扬跋扈的眼神。青锋公然将整个斑马群体的食物资源据为己有,已经在毫不掩饰地同铁蹄作对。

忽然,青锋的头部微微一晃,不轻不重地咬在铁蹄的后腿上,如同惩戒一个违反秩序的下属一样,神情中满含轻蔑与不屑。

铁蹄可以容忍青锋许多出格的行径,但它不能容忍青锋对它的羞辱,更不容许青锋妄图彻底颠覆它苦心经营的斑马群体。

铁蹄知道,一直以来,青锋都有想要取代它的地位、统领整个斑马群体的野心。如果青锋能够以维护斑马种群的安全为己任,铁蹄早就会退位让贤。但是,青锋只顾及自己家族的利益,对待其他的同类蛮横而自私,只要铁蹄还有力气战斗,就绝不会把斑马群体的统治权让给这样一个家伙。

铁蹄开始向青锋还击,为了自己的尊严,更为了斑马种群的生死存亡。

所有斑马从远远近近赶来,以战斗中的铁蹄和青锋为圆心,围成一个巨大的圆环。

战斗,开始了。

这场战斗,将决定着斑马种群未来的命运。

战斗刚刚开始,铁蹄就感到了些许力不从心。壮年时期的力量,仿佛流水一样从它的体内散去了。每次攻击与躲闪,都使铁蹄全身的肌肉感到疲软与酸痛。这些年,青锋在不断积累格斗经验,逐渐走向了生命的巅峰,而铁蹄却渐渐老去了。

青锋凶狠而凌厉的进攻破坏性地伤害着铁蹄脆弱的筋骨,铁蹄没有还击之力,甚至没有力量去躲闪青锋的进攻。随着青锋蹄脚和脑袋的起落,剧烈的疼痛感噬咬着铁蹄的头颅、脖颈,使它头晕目眩,如同坠入云雾之中。

铁蹄年少时期漂泊岁月练就的四只粗壮的蹄脚再也不能使它灵活进退,它曾经击败过无数对手与天敌的铁铸般的马蹄也不能够再为它战斗。

一个趔趄,铁蹄的身躯沉重地栽倒在地。它重重地碰在一块巨石上,岩石的棱角割破了它的皮肤,将粗糙的沙砾灌进它的伤口。铁蹄想挣扎着爬起来,却发觉自己再也没有力气。

青锋傲慢地昂起头颅,发出一声浊重的鸣叫声,在宣告它作为斑马群体领袖的地位。

铁蹄看到,大大小小的斑马向青锋围拢而去。斑马欣赏强者,乐意听从更强者的召唤,这是斑马的天性。

夕阳的余晖洒在铁蹄受伤的肩胛上,将它的影子拉得瘦长而单薄。

但是,铁蹄并不孤单。

霞光摇曳,将另一个瘦长的身影带到铁蹄的身边——那是铁蹄的儿子金矢。

只有它,能够体味到父亲的心情。

爸爸是金矢心目中的英雄,无论在什么时候。

每年的迁徙,河中有鳄鱼的堵截,空中有秃鹫的追踪,草原上还有狮子和鬣狗的捕杀。无论遇到什么情况,爸爸总能让大家平平安安地完成迁徙的旅程。

金矢刚刚出生八天,爸爸就要带领家族成员渡过水流湍急的马拉河。它们到达河边时,一个个小群体已组成了庞大的大部队,等待过河。各个雄性首领在河岸上巡视着,迟迟不肯带领族群过河。

河岸上,斑马数量急剧增加,但谁也不敢冒险下水。在斑马后面一路随行的角马,也在周围徘徊、等待。水的气息诱惑着它们,但水流的漩涡让它们却步。

爸爸挨个查看了它们家族的每个成员,把它们安排成易于相互照顾的队形。在爸爸的护卫下,两头雌斑马首先下了水。随后,年幼的金矢紧跟着妈妈也下了水,可金矢娇嫩的蹄子没法踩稳河底,差点儿让水冲走。金矢呆呆地站在水中,不敢再向前迈出一步。

岸上的斑马、角马受到先下水的斑马的鼓励,纷纷跟着下了水。金矢被撞得东倒西歪,它和妈妈被冲散了。金矢被漩涡卷入了河底,马拉河的恐怖之王——鳄鱼向它张开了大口,金矢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爸爸奋不顾身地冲了过来,一个前踢,竟然踢歪了鳄鱼的下巴。

从那时起,金矢就变得一天比一天勇敢起来。

爸爸是它的榜样,无论过去还是现在。

事实证明,青锋的统治没能持续多长时间。

青锋的自私与贪婪很快就激起了所有斑马的愤怒。斑马们群起而攻之,将青锋和它的家族远远地从大水湖畔赶走。在这个黄沙弥漫、缺水少食的罕见的干旱岁月,强壮有力并非至关重要,能够公平地对待所有群体成员才是一个种群领袖最为关键的品格。

斑马们汇聚起来,再次将铁蹄环绕在群体中央,表明将它推举为领袖,认可它作为斑马群体最高统领者的地位。

当斑马们将铁蹄簇拥在群体中央时,它的心底升起一丝苦涩。它并非因斑马种群曾经离弃它而伤感,而是对斑马种群的未来忧心忡忡。

放眼望去,黄沙漫漫,即使在大水湖边。

大水湖四面,原来因充足水源的浇灌而郁郁葱葱的树木几乎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地面上残存的几丛草叶,也在太阳的炙烤下无精打采。

就连湖面,也萎缩得不足两平方千米大了。铁蹄觉得,如果还没有水源注入大水湖,不出一个月,大水湖就会彻底消失。

许许多多弱小的生命,已经倒毙在湖畔附近,被炙热的太阳风干。成群结队的鬣狗因饥饿而变得格外凶残,在湖边大开杀戒,甚至敢于向同为猎食者的万兽之王狮子发动攻击。湖边,成了充满杀戮与绝望的世界。

铁蹄知道,每一头斑马的眼神中都流露着惶恐不安。

恍然间,铁蹄好似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

铁蹄小的时候,是一头非常顽皮好胜的小公马,不知给妈妈惹来了多少祸端。

铁蹄刚刚三个月的时候,在迁徙的途中遇上了一头同样顽劣的小公马。它们俩一见如故,就像多年不见的好朋友一样又打又闹。可是两位斑马妈妈却大为紧张,它们以为两匹小马驹在打架!两头雌斑马都认为自己的儿子受了欺负,竟然因此而互相踢咬起来。

面对这样的局面,两头小公马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它们在草原上急得团团乱转。过了好一阵子,两位斑马妈妈才停止争斗,渐渐安静下来,可这时,它们的孩子已经走远了。

这是铁蹄第一次离开妈妈,离开族群。

两头小斑马在大草原上追随着月亮行走,听着草原上变幻莫测的风声。旷野上所有的事物都足以使它们感到惊惧。当它们感到不安时,就躲进树丛深处,让那些低矮灌木丛的枝叶庇护自己的安全……

当铁蹄长大后,它曾经觉得自己顶天立地,不再会惧怕任何事物,不再会像小时候那样胆战心惊。

但是,它似乎想错了。

铁蹄高高地昂起脖颈,俯瞰着整个斑马种群,默然无声。

干旱仍在可怕地延续。

水面在一天天地缩小,本来就稀疏的草原植被因缺乏水分而枯黄、风干。斑马们不得不以枯枝败叶充饥。铁蹄隐隐感觉到,斑马家族快要无法在大水湖边继续生存下去了。

灾难来临得比预想中还要迅速,还要猛烈。事实上,铁蹄早该预料到停留在大水湖附近的危险。尽管它少年时期遇到困境时可以四处流浪,但作为整个斑马种群的首领,它却因顾及所有斑马的存亡而变得犹豫不决。

铁蹄勉力维系着一个种群的繁衍生息,到头来,它的愿望仍旧被一场烈火化为泡影。

在这场熊熊烈火到来之前,也并非完全没有预兆。

这天,炎炎烈日如同往常一样炙烤着干旱的大地,大水湖畔的树林渐渐升腾起袅袅青烟。

不一会儿,青烟变浓,蹿上枝头,黑压压的颜色在光秃秃的枝杈中间漫延开去。

直到这时,铁蹄方才做出反应。它朝向树丛扯开嗓子,以自己所能发出的最强烈的鸣叫声命令所有正在进食的斑马立即撤出树丛。经验丰富的铁蹄本该早产生警觉,可由于长期过度辛劳,它的感官已经退化,不再像过去一样灵敏了。

刹那间,震耳欲聋的爆裂声从树丛中央传出。树丛好似被掘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滚滚烈焰从树心炸开,抡出一道道奔腾着的火的漩涡。顿时,干枯的树林挂上了火的颜色,漫天席地、火光闪耀,奔吐着花朵一样绽放的灼浪,以不可阻挡的气势迅速吞噬着整片干枯的灌木草原。

烟雾冲上天空,将天际熏染成了昏昏冥冥的颜色。惊飞的小鸟带着火焰刺入云霄,蹿入天外所无法看见的地方。体形轻巧的小动物找寻着烈火之间的空隙,灵活地从暂时未被点燃的角角落落逃窜。

起风了,天空上风起云涌。

流云在天空上翻滚、奔腾,在疾风的咆哮中,仿佛是波澜壮阔的江河。烈火在风中狂舞、呐喊,夹裹着斑马低沉而悲壮的呻吟,飞入云中,随风飘散。

铁蹄悲哀地呼唤着、鸣叫着,却全然无能为力。铁蹄站在熊熊燃烧着的树林边缘,和逃出火海的幸存者背靠缩小得只有几头斑马的身躯一般大小的湖面,无助地仰望着苍天。

烈火点燃了湖畔所有的植被,火焰在无情地撕毁着数以百计的斑马的生命和斑马种群最后的希望。

黑烟滚滚,将天空熏得漆黑,将云朵熏得漆黑。

不知过了多久,铁蹄的肩膀上有了久违的湿润的感觉。

下雨了。

也许,天空被熊熊烈火烘烤得大汗淋漓,竟下起雨来。开始时,只落下几颗稀稀落落的雨滴,但不一会儿,雨滴就越来越细密,变为淅淅沥沥的丝状雨。

只不过,雨水是黑色的,浸着燃尽的树木的颜色。

树丛中的火焰,渐渐矮下去,最后被雨水完全扑灭了。可是,曾经枯黄焦渴、等待着天空的雨水的植物再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块伏倒在地面上的黑炭状树干和大地上的灰烬。

树干中间,倒伏着被烧焦的斑马的尸体,它们的双眼圆睁,直直地望向天空,任由灰黑色的雨水淹没它们的瞳孔。

大水湖,慢慢地涨起来。

湖畔,却再也不是斑马们的圣地了。

尾声

第二天,雨停了。

经过雨水的洗涤,整个世界都显得清新透亮。空气湿润而纯澈,如同多年之前大草原上雨水充沛的炎热时节。

几个斑马家族所有的幸存者最后一次聚集在大水湖的岸边。马上,不同的斑马家族就要分散开,向着不同的方向进发,去寻找新的水源,去寻找新的食物。

当斑马们离去后,大水湖畔就再也没有任何生命活动迹象。也许,若干年后,还会有新的生灵在这里繁衍生息,将这里作为圣地一样的避难所,但那必定是许多年之后的事情了。

金矢发出低鸣,呼唤着自己的父亲铁蹄。

铁蹄摇摇头,它没有力气继续远行了,它也不愿离开这里。它要陪伴着所有在大水湖畔逝去的灵魂,带它们回家。

所有的斑马最后一次回望它们曾经度过两年岁月的大水湖,然后踏上了属于自己的征途。

金矢独自离去,它是这个家族最后的斑马。放眼望去,四野仍旧黄沙漫漫。

但是,金矢相信,一定会存在这样的地方:那里的湖水格外明净,那里的草木格外葱茏,那里是斑马家族的圣地。金矢发出一声高亢有力的鸣叫,从这一刻起,它长大了,长成了像父亲一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金矢迈步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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