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听闻如此晴天霹雳，楚云奕再顾不得许多，听不到一旁酿沉心急如焚的询问，看不到月霜由关心渐渐转为暗淡的表情，感觉不到穆茗狠狠地拉着他的胳膊劝他不能走。他只是麻木而急切的拨开人群，在重重推挤重压里杀出一条血路，直奔那匹人群之外闲置的良驹。“驾！”云奕飞身而上，绝尘而去。
扯开星晓住的那宿营帐的帘子，云奕径直地闯了进来，帐子里浮着淡淡幽香，唤醒了云奕某个记忆的嗅觉。屋内桌椅翻到，砚笔横飞，青花瓷的杯碗碎了一地，点点沾着血迹，褐色的茶水晕染了一地的红毯，角落里，还瑟缩着一个人。
酿浮无声的抽噎，右手捂着自己受伤的左手指，显然是惊吓过度。云奕将她拽起来，涨的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紧她，双手大力摇她的肩膀，“苏星晓呢？告诉我！嗯？苏星晓呢？”酿浮只是哭，豆大的泪水冰凉地打在云奕的手背上，他这才恢复了些理智，想起面前这个丫头是个哑巴。
信手拈来一张纸，把翻了的砚台扶好摆在她面前，塞了支毛笔被她，大喝一声，“写！”
酿浮颤抖着，狠狠地吸吸鼻子，在纸上写道：
公主被降龙抓走了！
云奕这下傻了眼，呆呆坐在地上。这孙降龙原来并未真正归降，虽是软禁了他，他却仍是祈光一派的！此次星晓被她抓去恐怕是凶多吉少！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目光一闪，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丢到还在不时抽泣的酿浮，狂风一般刮出帐子，向丁晏湘的住处走去。酿浮渐渐停止了哭泣，默默起身收起碎了一地的茶碗。
“丁晏湘！孙降龙把夙筱公主抓走了！我要拿你试问！”楚云奕愤然走进帐子，却发现丁晏湘正在对镜梳妆，见云奕这样匆匆走来，也没有起身相迎，只是慵懒地看着镜子里云奕的倒影悠然道，“驸马爷，真是冤枉啊！降龙已经被你们软禁起来了，怎会这么轻易离开，更何况，还带走了夙筱公主？”
此刻的云奕已不像刚刚那样冲动，听到晏湘的答话，半晌没什么回应。不一会儿，他轻描淡写地飘出一句，“晏湘，降龙是不是你放走的，你自己心里最清楚的不是么？”
“将军，您这是什么话？降龙被你们藏得那么好，我连找都找不到，还谈什么放走呢？”晏湘望着云奕，眼神笃定，不容置疑。
听了这话，云奕的嘴角却是露出一抹无法察觉的微笑，继而正色，“即便如此，你也脱不了干系，别到处乱跑，若是找不到你，那你的哥哥们就不一定安全了知道么？”云奕甩下狠话之后，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出了帐子，云奕的脚步却慢了下来，似乎每一步都是思绪的沉淀，一点点，缕出了头绪。他的脚步顿时轻快了许多，可却与迎面奔来的穆茗撞了个满怀，“将军！齐眉将军已然率领众将士归营了！邀您前去商议下一步的行军路线。还有……”穆茗为难的让了让身，一袭白色裙裳流入眼底，“月霜公主说什么都要跟来，我阻止不了，所以……”
云奕点了点头，示意他没事，下一秒白衣胜雪却是温软入怀，“云奕，星晓找到了么？”云奕的余光瞥见身边帐子微微掀起的帘子，目光一转，“没有！酿浮说，她被孙降龙抓走了！”
“刷”的一个身影从帐子中钻了出来，直直冲到云奕的身前，“怎么？将军刚刚说降……”
“楚将军刚刚说，夙筱公主被抓走了？”沙哑地声音源自一副伛偻的身形，鬼面神医蹒跚自帐中走来，龙头拐每触地一下，那奔出来的少女便都悄悄皱一下眉，仿佛是一种隐忍的痛楚。可是，一旁的月霜双目圆睁的样子才真正出乎云奕的预料，他轻轻推了推月霜的手臂，“月霜？怎么了？”
“翡烟？！……你不认得我了么？”月霜没有理会云奕，直直盯着眼前的少女不放。云奕刚在城楼上见过了服侍月霜的叫翠烟的丫头，这个翡烟，一定是另一个与她朝夕相处的侍女了！白月霜，苏星晓，真不愧是姐妹，连给丫头起名字的风骚劲儿都是这么的相像。云奕暗自感叹了一番。
“咳咳……这位姑娘，你认错人了。这丫头是我的大徒儿，叫玉依，她可不是公主要找的人啊！”老太太慈祥地笑望着月霜，让这个心地善良的女孩顿时信服了她的话。
不知怎的，月霜觉得与这位婆婆很是投缘，颇有一见如故的感觉，她腼腆一笑，“对不住了，婆婆，她们实在……长得太像了。”
云奕微微一笑，“月霜，这你就不知道了！这位婆婆就是江湖上人称“千面妖娘”的鬼面娘啊！凭借着亦幻亦真的易容术而名扬四海、独步天下。那她的大弟子，岂不是一天一个面容，想把自己易容成什么样，就把自己易容成什么样么！不信，你就自己去拽拽，看看这位玉依姑娘是不是还有一张脸！”
“楚将军真是谬赞了。面具这个东西，带久了便连自我都迷失了。所以，除非情非得已，我们是不会随便带面具的！”婆婆今天异常的慈祥，云奕淡淡一笑作为回应。
“婆婆，我只是说笑的！刚刚冒犯了，实在罪该万死。我前厅还有事，就先行一步。”他故意转过头看着月霜说，“霜儿，委屈你嫁给我，还要委屈你先去拜会一下我的正室夫人，丁晏湘，就是梁国最美的花魁。我在帐外等你，一会儿前厅议事，我们一同前往。”
鬼面神医的脸色未有丝毫异动，只是牵过玉依的手钻回了帐中。云奕冷冷地扫视一眼，有什么正了然于心。
由于省去了太多征战，行军的路线较来时路短了好多。大军只要近路歼灭几个王后部署的集中火力，便可于一个月之内到达梁都。齐眉将军久经沙场，对天险地要了如指掌，其用兵如神、足智多谋，分毫不亚于霍子虚。云奕望着这慷慨激昂的花甲老人，一时抑制不住决堤的回忆，兀自感伤了起来，“要是霍老头还在该有多好……”
“什么？”月霜陡然提高的眉毛告诉云奕，她并不知情，“霍子虚……他，他死了？”
月霜这样关切而震惊的样子着实吓坏了云奕，她的表情，分明就是死了亲人一样。怎么会？未等他问出口，月霜的泪已然夺眶而出，靠在云奕的肩膀上，呜咽着说道，“霍子虚就是将我抚养长大的人，他和霍夫人一起，是我童年里最亲最亲的人。于我而言，他就是我的爹爹呀！后来回到孟都，孟主从来就没有把我当他的女儿来疼。云奕，我的爹爹死了……爹爹……”
原来那时在离世城中，月霜便不是第一次见霍子虚了。云奕轻柔的拍着月霜的背，轻轻安慰。目光在齐眉身上而变得幽深异常。齐眉似也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回看过来，犀利而洞察。
轻轻一滑手，佛珠噼噼啪啪地落了一地，粉面油光的脸上再也找不到一丝笑容，颤抖的骨节扶住桌角踉跄而坐，冷汗涔涔地从额角渗出。祈光听完穆茗的叙述之后，不可置信的发问，“丁云……他叛变了？”
不可能的！前些天，丁晏宏才带回霍子虚的头颅，丁晏湘也一直与自己保持着书信，让夙筱公主不得近云奕的身，丁晏君则是一直跟随在楚云奕的身边，左右他的作战侵略计划，还有穆茗和酿沉，时时汇报云奕和夙筱的动向。为什么一切看似顺利却突然没了丝毫转换的余地？
握紧了拳头，指尖狠狠扣在肉里，她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盛怒与恐惧，狠狠一甩袖子，茶碗应声碎了一地。“穆茗，回来帮我吧。”她似乎已然透支了身体，有气无力的絮絮说道。
忽而门外一声夜莺啼鸣，婉转悦耳却短促有力。祈光王后刹那目光一闪，穆茗读出了那目光中有几分诧异，几分恐怖，还有，几分期待。王后颤抖着双唇，像是在不断重复地嗫嚅着什么，半晌，她终于出了声音，“莺歌袅袅。”
门外竟回响起一个粗壮浑厚的男音，“降龙熠熠。”
将信将疑的眸子瞬间明亮了起来，吃惊不已地祈光王后猛地站起身来，“降龙，你还没有死？！”她快步走向闪身而入的男人，那俊逸潇洒的脸庞，那魁梧飒爽的英姿，真的是她多年的心腹降龙！
“属下失职，让娘娘担心了。”降龙单膝跪拜，抱拳施礼，这才看到佛堂里任仍然跪着的穆茗，深邃地望了他一眼，“娘娘，这位是？”
虽多年共事一主，但祈光心思缜密，从不让穆茗和降龙有见面的机会。而在楚云奕军中居住的时候，降龙怎会没见过穆茗？他不但清楚的知道眼前这个男子是王后的亲信，他更了然的是，这个男子事实上已然背叛了王后。可是，穆茗必定只字未提他还在世的消息，与其揭穿穆茗来暴露自己，让王后怀疑，不如连同穆茗的身份也一起掩埋，来日方长。
“降龙，你……不是死了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祈光王后眉头紧蹙，此刻这人是敌是友，她已然不再确定，一时之间，未敢让穆茗离开。
降龙心中本还盘算着，这下便开口道，“王后娘娘，属下曾在江湖上有些信得过的朋友，在属下即将赴死的时候救了属下，所以才得残喘至今。想那楚云奕定然事后将劫狱就走齐眉的事情说成是属下所为，就算回来也得不到娘娘的信任，故而做了闲云野鹤，游荡数年。然而今日，属下于民间听闻“孟都之变”已然传的沸沸扬扬，便快马加鞭赶回来寻娘娘。临危受命，娘娘必会信任我的。为示忠诚，我特意带回一人献与娘娘，望关键之时派上用场。”
“哦？何人？”
“夙筱公主。”降龙弯弯嘴角，瞥了眼穆茗。公主走失这么大的事情，军营内外一定是人尽皆知的，然而穆茗必定怕王后有所行动而采取秘而不报的态度。降龙这一招真是漂亮，轻松地让王后开始怀疑穆茗。再看祈光的时候，她的眉眼全然竖起，“穆茗，此事你可知情？”
“属下……知情……”穆茗见无法隐瞒，只得硬着头皮承认。
“知情因何不报？”祈光的语气充斥着愠怒，而那怒气源自深深的害怕，倘若穆茗已然背叛了她……难道现在的举步维艰就是相信了他的结果？
“属下并不确定这消息的真假，军营很大，况且驻扎之地离孟都很近，许是公主到了以往的回忆之地默默感念也说不定。未曾确切的消息，属下无法回报给娘娘。”即是是在强词夺理，可是穆茗已然镇定，言辞之间正义凛然，无愧天地，这让祈光刚刚泛起的疑惑慢慢的冷却下来。
“你先下去吧，客房本宫已命丫头收拾好了，现在是非常时期，你便不必回去军营了，有什么事，本宫要你随传随到。本宫与降龙还有些私密的话要说，你好生休息。”祈光挥挥手，示意穆茗退出去。而穆茗心中了然，祈光已然不再信任他了。
见穆茗的影子消失在夜色中了，祈光终于发问，“夙筱被你藏在哪里了？她的确对我们很有用，如今能不能翻盘，就只有看她了！”
降龙微微扯起嘴角，“娘娘放心，属下已经把她藏好，不会走漏半点风声的。待到娘娘想到了对策，我再拿来献与娘娘。”
“降龙，还好有你，不然本宫真是功亏一篑了。本以为可以借楚云奕的手帮梁王收复了孟国，却竟然要面临亡国这等惨剧……”祈光忧伤起来，仿佛她的一番忠良之言着实把自己给感动了。
“娘娘莫要担心，依我看，楚云奕虽然拥兵众多，然而鱼龙混在，帮派林立，孟国虽出兵，却非真正要帮夙筱公主复国统治大梁，而丁云那个滑头定然是保持中立的那个，只要利用这点，即可让楚云奕他们溃不成军。楚云奕一向有妇人之仁，到时再已夙筱公主相要挟，叫他自动退兵，他定然应允，娘娘意下如何？”
祈光讶异于降龙的周密计划，此番策略句句在理，的确是当下状况最好的处理办法。“那好，你现在就吩咐下去，叫人在军中散布谣言，说楚云奕妄图借夙筱公主复国，实则想当孟梁两国的霸主，此番利用孟国之后，必定卸磨杀驴。这里是驻守梁国五万兵马的虎符，现在全权交予你负责，于攻城之时将军心瓦解的叛军一举歼灭！如今……也不知道楚云奕身边的探子，还有几个可用的……”
“依属下看来，以往的人皆不可用了。万一哪里出了纰漏，就真的再无翻盘的机会了。”降龙严肃的说，见祈光赞同的点头，降龙便舒了一口气，“王后娘娘，事成之后，降龙有一事相求。”
终于还是要谈条件的，这般境地，她似乎已经丧失了说“不”的权力吧！不过也好，权力斗争中最容不得的就是感情，如此交易明确、各取所需，倒也是个省事的方法。
“但说无妨，若是本宫力所能及的，定然会成全你的。”祈光王后笑面盈盈，一副乐善好施、一言九鼎的样子。
“倘若这次计划成功，我恳请王后让我坐到丞相的位置，并且将楚云奕的正室夫人丁晏湘赐给我。”降龙志在必得，所以即使是提要求，也理直气壮。
祈光这下全然明白了。怪不得丁晏湘当初恨楚云奕恨得牙根痒痒，怪不得孙降龙千方百计要出人头地，以他的本事，在人前混出名堂也绝非难事，只是想入祈光的眼而成大事，当她的探子必然来得更为轻巧。这样忍辱负重、敢冒险、有承担的男子，倘若真的为己所用，也是美事一桩。
“好，就这么决定，若能成事，本宫再加赏黄金千两！”祈光王后倒是爽快，这样便答应了。
夜色幽幽，最看不透的却是人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