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这几日的天气颇有几分抽风的意味，一日阴云密布，午后有声势惊人的大雨下来，隔一日又是密不透风的闷热天气。这场盛事给这座大城带来了火热的气息。国贸旁边新的写字楼飞速投入使用，整晚大放光明，街角修了很精致的街心花园，设计感十足的雕塑树了起来，新铺了沥青或草皮。楼上的大小店铺都开始摆上电视机，不时有竞技场的欢呼声从另一个拐角的艺文书店里传来。陈孑骑着车子从高楼的阴影里经过，猛地抬起了头，发现这股簇新的气息在这座大城里游荡已久，在这个街区也潜伏了很久，这一日在雨水的余温中轰然爆发，她深吸一口气，决定接受这个现实。
“黑樱桃”的人流稀疏了几分。不过，所谓此消彼长，打发时间的人少了，但写乱七八糟的各类文案的人还在，喝杯Smoothie，吃一块陈孑新推出的招牌黑樱桃巧克力卷，简单的下午茶搭配，热热闹闹也是半个充实的下午；凑热闹成群结队地来学做蛋糕的人少了，但那几个形只影单、独爱一份清静的老学员还在。比如不苟言笑的“名媛”，又比如十分龟毛的乔安。
田思梅推开店门的时候，陈孑正在窗前望着雨帘发呆。她的心里有点虚虚的。是久违的密密实实的雨，带来遥远的南方的气息，这气息在一瞬间甚至让她想到了那个山谷。店里没有开灯，吴令令放了一张王若琳的唱片，声音很低，如同梦呓的声音让她有片刻的恍惚。吴令令和小继在料理台的暗影里，轻轻地，把蛋液搅拌到面粉的深处，两人的身影便重重叠叠了。
田思梅高大的身影掠过这细瘦的两人合成的一片薄薄的阴影，从那团晦暗的光线中浮现出来的时候，陈孑突然被吓了一跳。一贯生气勃勃就像一匹马的田思梅，拖着略显沉重的步伐，眼睛下有粉遮不住的浓重眼袋。
“嘿，你还好吧，昨天没睡好？”陈孑顿了顿，还是用瑞典语问道，“要不要给你来杯茶？有你最爱的正山小种。”
“不用。不如在你这里一起做牛油曲奇？J，我想做饼干了，公寓里没有烤箱。”田思梅的声音十分干涩，像是满天天地的水汽与她根本隔绝的一样。她穿着一件牛仔布的皱皱长衬衫，衣襟上有蜥蜴的带亮片的刺绣图案，短发有些凌乱，脚底是一双天蓝色的玛丽珍款式的洞洞鞋，像是趟过了很多水，在木地板上带出一条明亮的水迹。
“好。”陈孑点了点头，再没有多问，便很麻利地准备起各种材料。
牛油曲奇，是一种既简单到给初学者很多信心，又能复杂到可以千变万化到让老手皱眉的点心。两人开始做的，便是遵循在始于南部小镇，在各地不断升华，最后成于斯德哥尔摩的那个方子。陈孑还记得在那段逍遥疯狂又有点冗长得令人不耐烦的导游时光中，与偶尔返国述职的田思梅的短聚是为数不多的发自内心的开怀一刻。
她常在傍晚时分，冗长的商务会议终于结束的时候过来敲门，公文包里藏着小瓶的烈酒，是从各地的机场过站的战利品。陈孑的公寓在靠近波罗的海一端的一个小岛的高处，是维护得很好的老房子，两人走上几步，就到了临海的峡湾。像在南部小镇时一样，在木头椅子上缓缓把酒喝完，用中文絮叨些各自的见闻，不时尖利地笑，把看夕阳的酒鬼和良民们都吓跑。欧洲的烈酒从不百转千回，而是直辣辣地烧到人的心里去。夕阳下的老城像一个精美又寂寞的梦，从十四世纪起，就在一直在那里。然后一起到老城的中餐馆吃顿晚饭，兴致起来了一起做些甜点，而更多时候一起去健身房一阵猛跑。
很奇特的，这年龄、经历迥异的两个女人，就有了这么一段君子之交。每年再过一些时候，是瑞典最盛大的“龙虾节”，极北之地万民空巷地用吃小龙虾的方式来庆祝一年中最温暖美好的时光。陈孑很感激田思梅每到这个时候就会从中国飞回来度假，顺便把独自一人在斯德哥尔摩的老城乱晃的她“搭救”到某个亲朋好友的农庄过节。
一年中物产最丰美，天气最宜人的时光，成日成夜的狂欢，蔓越莓在绸布裙子的胸襟染上一抹绯红。陈孑常常在苹果树下一个冗长的午觉后醒来，和农庄的孩子们骑骑马、到森林里散散步，在茂盛的灌木丛中寻找浆果，然后在晚餐上奉献一道用“十三香”烹制的小龙虾，将全场的味觉颠覆、征服。
打开存放工具的大橱，一件一件挑出合用的器物，再在料理台上一一摆开，全套不锈钢的器具泛出清冷的光，映到田思梅蓝色的眸子中，像极北之地的冰川坠入大海。称好面粉，化好牛油，陈孑给她递上一件熨烫得平平整整的围裙，静静地走到了一旁。
田思梅从电子称上拿起铺了面粉的油纸，深深呼出一口气，便有极细的颗粒飞散开来，在不锈钢的料理台上留下淡淡的小点。她一言不发，专心投入地调和她的面团，直到几颗细密的汗珠出现在鼻端。
挤出的小面团，不干也不塌，是恰到好处的湿度，田思梅用叉子轻轻地按出纹路。送进烤箱，锁定了温度，把指甲缝洗干净，两人在料理台的两端站着，一时间都沉默了。
店里依旧没有人。吴令令和小继的面粉已经搅拌得起了筋，只有那个磁性的声音还在缓缓地唱着。陈孑想了想，走到放笔记本电脑的柜子边，低头翻找了好一会儿，拿出一个小玻璃瓶子，对着田思梅道：“来一杯？”想了一下又补充道，“反正今天有点冷。”
是一瓶石库门黄酒。田思梅的嘴角忍不住涌起一阵笑意，这明明就是她曾说过应该只用来做菜的酒。“好，你有几瓶。”
“管够。”
两人各自取了常用的喝水杯子，倒满了琥珀色的液体，就这么对着窗外依旧浓密的大雨有一搭无一搭地聊了起来，瑞典语中自有一股婉转迂回的味道。不知不觉，就说到了各路八卦。
“J，你店里那个笑容迷人的帅小伙儿，有点像小杰克的那个，是怎么发现的？”
“哦，是吴主动去搭讪的。”
“难道是路过别家蛋糕店，隔着玻璃看见做蛋糕的小伙子很迷人。也许他就是眼睛很迷人，还带着口罩，这就跑过去拉人家，‘嗨，你愿不愿意到我工作的店里一起工作’？是这种吗？”
“嗯，你怎么知道？就这样来的。”
“MaMaMiYa！就这样？你骗我的吧？”
“骗你做什么。拜托！这里是帝都北京，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好不好。不要像个刚来中国的瑞典农夫那样‘你们居然也有麦当劳’这样大惊小怪好不好？”陈孑喝了点酒，话就有点多，又恢复了几分在斯德哥尔摩时候的活泼跳哒的模样，田思梅被她一通抢白，一时回不了嘴，嘴角一咧，倒是笑了出来。
不知不觉，两瓶黄酒已经喝完了。两个人的眼睛都有点红红的。音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扭过头去，角落里那一团重叠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周围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只白瓷碟子放在显眼的位置，牛油曲奇正冒着诱人的甜香。
田思梅拿起一块曲奇，看了很久，又放下，轻轻道：“教我这个曲奇配方的人，去了。”
陈孑屏住了气，沉默了半晌后才说：“那么，再来做她的燕麦饼干吧。”
暮色泛起，窗外隔着几栋楼的新版广告牌突然亮了，某位国际巨星的半个笑脸就这么忽然出现了。雨丝渐渐微弱，隔着迷蒙的水汽，那美人发射过来一个耐人寻味的眼神。犹如一个巨大的问号，高悬在这最繁华一角的上空。
雨停的时候，彭奇葩刚在进入分崩离析状态的“A&E世界”的角落里找到一个干净结实的纸箱坐下，发现冰桶里还有一支开过的“酩悦”香槟。她站起来，草草蹬上粗跟皮鞋，走过去找了个干净的杯子倒上，又坐回了纸箱上。
杯子里泛起欢快的泡泡和清香，一大口下肚，立刻舒坦了几分，此时一股疼痛却从脚底板阵阵冒了出来。她皱了皱眉，到底是比不上刚出道的时候了。以前踩着十公分的细高跟满场飞都不嫌累，现在换成五公分的粗跟都已经受不了了。这结结实实的一天下来，照顾全场兼临时补漏，身兼总导演、礼仪小姐、解说员、搬运工……脸上有点紧绷绷，后背有些许黏意，她把腿一抻，真是累死老娘了！
她最恨活动结束后场地拆卸的时光。客人刚刚送走，一场精神紧张、手忙脚乱之后，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漏洞，一些有惊无险的小插曲，一个费时费力、精心设计的秀场，略有雷同却依旧美轮美奂。一切都按照既定的套路推进，开场、起伏，高潮，都在她的掌握之中，甚至哪里会有掌声，哪里会有坏笑，她都了然于胸。轻笑，寒暄，人群陶醉在她营造的世界中，主人和客人的脸上都有光彩，空气中发酵出时而轻飘飘时而又沉甸甸的欢乐的气氛，多好！香槟还冒着冷气，白玫瑰鲜嫩，大灯的电闸却啪的一声无情落下，工人一拥而上，若干天殚精竭虑的准备，这世界便塌了，仿佛刚才是一场梦，人们都是从洞穴中爬出来的重重魅影，一番邂逅纠缠之后，现在不知又爬向何处。
是什么时候沉溺这种散场后空荡荡，又满当当的感觉的？是从大学话剧社时，与那个公认的美少年同台演话剧的时候吗？不，那个时候我动作僵硬，土气做作，远不是今天神气的模样。
背后响起文森透着十二分小心的声音：“阿曼达，酒会那边还有一些烟肉三明治剩下来，我拿过来了，要不你先垫垫？等展板拆了你就回去休息吧，我来盯着帐篷的拆卸，明天还要去机场呢。”
彭奇葩这才想起除了早上吃了“黑樱桃”出品的芒果慕斯，中午只草草塞了一个苹果，到晚上也没正经吃上一口东西。临到这些重大的场合，干活的人必须要打点鸡血，强撑起一只光滑饱满的气球，等到活动结束，随便一点小状况，就能像针尖一样戳破这只气球，力气顷刻间全无踪影。
“嗯。”彭奇葩接过盘子，吃了几口，抬头一笑，“你也吃吧，辛苦了。”
文森一听，长舒一口气，扶了扶黑框眼镜，紧绷的脸顿时活泛了：“应该的，我先去那边看看。”走到一旁，步子也轻快了几分。自从彭奇葩知道是因为他在叶伟连面前不合时宜的多嘴这个活儿才落到头上的时候，对他就始终没有好脸色。康妮一组人忙了半个月的事情，临时接手，自然是个吃力未必讨好的事情。叶伟连还在后面挑三拣四，她这三天几乎都是黑着个脸过来的。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这三天都像睡在火山口上一样，心里一阵紧过一阵的不安。对于在乎“姿势”的她来说，这样的时候并不多见。
暴力，对文森来说，这些都是冷暴力啊。现在不过是几句软话，就让他心里暖了起来。想想阿曼达也是不容易的。文森比她还高一届，因为念了硕士才出来的，工作的年头反而比她短。当初得知自己的上司比他年纪还小的时候，心里不是不打鼓的。后来相处久了，才知道万事皆有因由，彭奇葩能有今天的发展，有些地方是他羡慕不来的。
比如说这次的客户体验活动，就是在工厂外的草坪上搭了帐篷，做了一个全程的互动展览，把A&E的产品和理念包装成一个个小节目，陆续请了二百多人来参观体验。有参观、表演和用餐等等，群众演员、专业演员、特殊嘉宾和普通来客挤成一团，不着痕迹地让这一团人有序运转，是需要强大的气场坐镇的。而当开发区消防办的人气冲冲地跑来指出这个“临时违建”存在重大消防隐患的时候，又能一边低声下气，装孙子博同情，一边让人飞速开出安全通道，做上指示牌，符合安全标准，让悲剧消失于萌芽，这简直就让他佩服得不行了。
这是他万万做不来的。这时他就会再次觉得考研是笔失败的投资。几年的研究生经历，既没让他的见识提升多少，也没交往到几个有深度的牛人，还沾了些学究气的迂，最后是不上不下。本科就出来的人现在已然可以做他的直接老板了，而他想在更高一层的老板面前表现担当，却碰了个软钉子，最后还在直接老板面前失了分。他的心里是虚的，于是活动的时候格外卖了些力气，还出手解决了因为大雨造成系列问题。最后看上去气氛不错，林德都给工作团队敬了酒，彭奇葩的表情也解了冻，他按了按心口，这次真是有点险啊。越级这种事情不是他搞得定的，下次再不要做这些风险过大的进取之事了。
舞台已经拆掉了大半。刚才还一片歌舞升平的地方，顷刻间便成了一堆板材的组合。雪白的幔帐上沾满了脚印，精心设计的喷绘软塌塌地推在地上，成了皱巴巴的一团。彭奇葩叹了一口气，没有了灯光，没有了鲜花人影的衬托，她的世界是说不出的粗糙和简陋！或者，这才是这世界本来应有的样子？她揉了揉脑袋，到底是年纪大了点吧，空腹喝下半杯香槟就觉得头疼了。
“阿曼达，谢谢你！”叶伟连也端了一杯香槟过来。平时不苟言笑的林德，今天喝了些酒，临走时分外高兴地拍着利远明的肩膀说了几句赞赏之词，利远明也喝了不少，将这几句赞扬格外听到了心里去，脸上红光四射，照得周围一片祥和。
彭奇葩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是康妮的方案做得好，那个卫生纸模特秀，亏她想得出来。”她的眼前有点发黑，才不要听表扬，只想痛快睡一觉。不过，刚才那个模特摇曳生姿的走过来的时候，她仍没能止住期盼她摔个大跟头的妄想。每逢如此郑重其事的场合，她都期盼来点这样胡闹的小插曲，才算值回路费。即使在自己的场子里，这种妄想也会像毒蛇一样猛然一窜。
她正又胡思乱想，哗啦一声，原来是巨大的展架在工人的一番努力下终于分解了。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刻，任刚才多么光鲜，终究呼啦一声轰然倒下，她微微闭上了眼，精致的脸上满是沉醉的表情，他疑惑了。一阵浅浅的烟尘荡起来，两人都轻微地咳嗽了几声，久久静默不语，就这么看着繁华的布景最终化为了虚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