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有进阶课程吗？”
段小伟的同事已经习惯了他每天在下班前固定打上这样一个电话，只问上一句话，脸上时喜时忧，然后收拾了东西去坐地铁。
“有的！”在地铁上的时候段小伟的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吴令令这句挤眉弄眼的话。
所谓的进阶课程，来的都是些资深学员，五个到八个不等，清一色的老女人们。段小伟在“黑樱桃”的时候喜欢到一个固定的安静角落里，默默实践自己“一步到位”的宏愿。陈孑则会幽灵一样地飘过来，鲜艳宽大的袍子抖一抖，不时递上一句诸如“手指饼干泡得不够久”似的呓语。开始的时候虽然没有获得想象中的成就感，但自娱自乐总是可以的。直到那个“进阶课程”的学员们开始在他面前倚老卖老。
“又有小伙子来学做甜点了？他怎么来这么久啊？”一身浅色系套装，搭配不同款手袋，像随时准备出席婚礼的名媛总是第一个凑出来，问上同样一个问了很多遍的问题。
“他要给女朋友做的。”
“生日用的。”
“嗯，求婚用的吧。生日费这个劲儿干啥，又不是六十大寿。”
众人七嘴八舌一通，然后一齐上来指导他的动作。
“手应该是这样垂直着拌下去的。”
“哎，这个碗太小了吧，怎么施展的开？小妹！赶紧换一个大点的来。”
直到小继出现，请她们入座开始今天的课程，她们的注意力才开始朝着这个更年轻也更帅气的男孩子转移了过去。
他从应付女上司那里积攒的与老女人打交道的绵薄经验三不五时便在这群被吴令令称作“欧巴桑中的战斗机”的各路神仙面前掉了底。一想到今天又该循着这条固定的套路被轰炸，段小伟心里就觉得堵得慌。如果不是为了琪琪，何苦受这个罪。哎，好吧，琪琪这么一个活泼有趣、花枝招展的女孩子，让自己这么一个闷葫芦一样的人得到了，反过来看看，自己到底有什么好呢？不是什么大帅哥，也不是什么才俊，不过是一家表面名声很响，实则半死不活的外国公司里的底层技术员罢了。虽然有一个房子，但是不过区区八十多平，还在五环外，还背着贷款，余下的十几年都要给银行打工的。勉强可以说自己是个“经济适用男”吧，不过，这实质上就是为自己是个“卢瑟”（loser）找借口嘛。很多时候，段小伟对事物的看法都是既客观又严格的。她，虽然爱闹小脾气，性子又急，不过终究是要些甜点蛋糕之类的东西，与别人的的女朋友相比，已经算是对自己手下留情了。虽然到这个店里来做，价格都抵得上在半岛酒店喝一顿著名的英式下午茶了，不过是她一定要的，最多也就一年一次，还是忍了吧。
到了一站，滴滴几声响之后，地铁的门打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孩子走了进来。她穿了一身满是亮片的露脐装，下面一条蓬松的缀满金线的灯笼裤，盘起的头发上是东南亚风格的满头红黄的花，一身拼凑而出的异国风情，背了一个大大的棉布包，大得可以放进去一个幼儿。她裸露的腰肢在段小伟的眼前一闪。他下意识地咽了一下唾液，心中暗暗嘀咕，现在北京的夜总会女郎质素还挺高的嘛，比起紧邻深圳的那个著名的小镇看上去也不差哦。
“设备销售破纪录，到镇里开年会”一直都是公司销售部同事用于自我激励的宏愿，时常挂在嘴边。不显山不露水的，他乘着一次培训的机会独自悄悄去过了。每当他在茶水间或者公司食堂听到销售经理们以一副故弄玄虚的姿态，嬉皮笑脸地谈些自以为同是圈中人兼同好才能意会的、那一路的见闻，最后不忘吹嘘今年肯定可以带各自的团队去小镇的时候，他总在旁边陪送一个不明就里的笑脸，心里却是一阵阵的暗笑。
紧凑、玲珑的腰肢，是段小伟心中最重要的美女标准，电脑深处某个秘密文件夹里收藏的上千幅图片可以印证这一点。他忽然回到了三个月前那个暮春之夜，被这一日的地震新闻弄得紧张不安的他，看了几集东瀛出品的短片来放松，不想一看就看得晚了，忽然就接到了琪琪的电话。她也睡不着。半真半假的，两人决定干脆一起做点坏事。一起翻墙进了朝阳公园，在里面喝光了一瓶红酒，然后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她告诉他，那是一瓶黑皮诺。他不懂，却对她的每一句话点头。
公园是静的，草地像永远都走不到头。他忽然牵住了她的手，她先是轻轻挣扎了一下，然后安静了下来，有点出乎意料地，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胸前，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青草掠过裸露的皮肤的时候，有非常轻微的疼痛。两人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又像怀着很大的期待，倒在她的公寓床上的时候，都是紧绷绷的。直到他看到她的腰肢，是他梦想中的盈盈一握，是图片中都很难看到的那种紧凑和曼妙，有最美丽的沙丘的轮廓。他是彻底晕了也醉了。似乎只有拼命地啮合在一起，才能把白天那骇人的消息挤压出去。一个闷热的，大汗淋漓的夜晚。第二天早晨，他第一次在陌生的床上醒来而没有后悔。
他难得是这么开心的，因为她那么好，又那么年轻。让他想起十三岁时候，在江西的革命老区夏令营的时候，几乎团里所有高个子的男生每逢傍晚必在旅馆的二楼集体“看夕阳”，当他非常努力地找出其中的秘密时，也是这样的兴奋莫名。那几人因为年纪稍长而被委任了领导职务，穿过他们粗嗓子的嬉笑，在人缝中跃跃欲试，挣扎许久，直到出了半身汗，才发现如果探出大半个身子，便能在某个角度窥到一楼澡堂里在蒸腾的水汽中时隐时现的女团员们的裸体。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如此青春、洁白的女性的裸体，确切说是在学生官们满足地边议论边散去之后，看到了一个落单女孩的背影，白皙纤细的腰肢触目惊心，让他想起莲藕、玻璃汽水瓶子和冬日初雪，是洁白美好得让他彻夜未眠的。从此以后，他心目中的美女标准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细腰！细腰！细腰！
为了琪琪，这点小辛苦和小郁闷又算什么？段小伟看见来上“进阶课程”的女人们已经穿着围裙，三三两两坐在料理台后面，看见他，眼睛接二连三放出精光的时候，在心里默默地鼓励了自己一句。
感谢那个心不在焉的师傅，今天貌似安排的是一道比较难的甜点，她们都纠结在面前的那堆粉末和蛋白上，暂时没顾上理自己的茬。把烤盘推进烤箱里，段小伟想起还有一段代码要看一下，便拿出电脑来，专心调试程序。
“哟，这是什么？看上去真是高深啊，比股票图可难懂多了。”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段小伟回头一看，是个面色苍白的女人，穿了一条藏青色的珠光裙子，配着红艳艳的口红，不俗气而是很淑女。她的眼光并没有在段小伟脸上停留，而是看着跳跃的代码出神。
段小伟有点莫名奇妙：“这是代码啊，没什么高深的。也就混口饭吃。”
那女人点了点头：“也是一门手艺了。”
“是，我们码农嘛，总得有个一两手啊。”
“哎呀，明明是专家，哪里农不农的。”乔安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是好看的新月形，“喏，那能不能顺便帮我看看这个APP是怎么回事？一直搞不定。”她递上新买的iPhone。
段小伟眼睛发亮：“好东西啊！怎么搞到的？”接过来一阵捣鼓。手指在屏幕上留下了重重纹理和面粉的痕迹。嗯，他的食指上有个“锣”呀，乔安在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声。
在另一个角落里，陈孑接了一个电话，心里一阵踌躇。转头看见吴令令在窗边发呆，小继在另一个角落里默默整理着果盘，这是怎么回事？她走过去，轻轻拍了一下吴令令的肩膀：“吵架了？”
吴令令仿佛生了大病一样，有气无力地说道：“还不是因为我的生日……”
“生日”两个字让陈孑一下想到近日这奇奇怪怪的一堆事情，就是这些个邪门的女人还有这些个邪门的生日引出来的，心里顿时觉得有点堵。“嗯，下回说吧。”她努了努嘴，很狡猾地溜掉了。
她又退回到自己常坐的凳子上。眼下正是华灯初上，“进阶课程”的学员们正围拢在一个角落里等待烤箱里的面团变成活色生香的甜点。橡木大桌子上已经摆上了茶水和水果，她们正在小声地说话，时而一起愤怒，时而一起窃笑。这是她们很多人的“讨伐二奶及小三时间”，自然要酣畅淋漓，无欢不归。乔安还在和段小伟一起研究新机器，吴令令和小继正在无声地置气。空气里满是甜蜜的、错乱的味道。陈孑摇了摇头，放上一张张悬的CD，让音乐在屋子里蹦蹦达达。
衣莲推门进来的时候，陈孑正在blog上更新“今日配方”吴令令建好了这个blog之后就再也不管了，搁个几天，她实在看不下去了，便接过来自己做，选模板，没有合适的就自己研究了代码，调字体，配音乐，等搞得颇成了样子，自己又放不下了。配上这位小姐兴致所致拍的照片，她用工科学生冷峻的笔调描写配方，加上简短尖刻的评论，点击率倒也不低。有了陌生人的关注和善意的鼓励，便越发沉迷，以致到了有时间必更新的地步。以至于有时候她会想，在这个年纪犯网瘾，是不是跟四十多岁闹智齿一个意思呢？
“哇，今天很热闹啊。”衣莲依旧是一袭宽大的白衣，直直的长发一直披到腰际。这样一身飘逸风格的打扮是女人对自己要求严苛、日夜不敢松懈的表现。无论是头发，还是衣服，要打理成这个风格，都需要相当的时间和精力，这还不是全部，因为这个风格也最是挑人的。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衣袂飘飘又不邋遢或怪异的。身着白衣，不妖不素，衣莲是个特别的人，值得更加认真的对待。
“还好。你先坐坐。想喝点什么？”自从上次的化妆品新品发布会之后，陈孑又承接了几单定制甜点的工作。基本上这种“傻多速”的活儿是没有理由推辞的。
衣莲要了一杯奇异果Smoothie，陈孑做好放到她的面前，便问道：“你说的事情……真的需要这样吗？”
衣莲浅浅一笑：“老板是很认真的，所以，是真的需要了。”她眼神就像水一样温和。
“可是，还有快两个月呢。”
“没办法，他是要求完美的人。”
原来是DF公司每年都会举办一个盛大的万圣节Party，是一个员工的内部亲子活动，也会邀请一些明星名流助兴。今年，老板郑生想做得更加隆重好玩一些，提出在互动环节让管理层都来扮作小贩，每人在活动场地里支一个摊子，亲手制作、贩卖各类零食，员工可以带着孩子拿代币来购买，当然也好顺便无伤大雅地捉弄一下老板们。衣莲是具体的执行人，自然要选自己信得过的班底了。
“你觉得，PK做什么蛋糕会比较简便，又有特色？他喜欢与众不同的东西，比较时髦又不怪异的那种。他喜欢食物新鲜出炉的状态，要现场做的。当然也不能太复杂了。”
陈孑思考了片刻，忽然问道：“他为什么要做蛋糕呢？”
衣莲呛了一口果汁，想了想，才缓缓说道：“应该是因为烧烤、麻辣烫、冰激凌这些难度小的项目已经被其他老板分完了吧。”又问，“你有什么idea了吗？”
“当然是纸杯蛋糕了。纽约流行蛮久的甜点。很美国的味道。虽然你们是欧洲公司，不过，也没关系了。”她取过电脑，调出几幅明星的街拍图和《欲望都市》的剧照展示给衣莲看，“上面漂亮的图案是翻糖，可以让我们的师傅先做好，镶上去就可以。也许可以做些南瓜、蝙蝠、巫师帽子的图样，很应景的。这些螺旋的奶油图案倒是自己可以做出来的。糕体和奶油的口味都是千变万化又互相搭配的。”
“太好了！PK应该会喜欢的。”衣莲点了点头，“他大概要学多久？之前他没有碰过这些厨房的东西，从来都是请佣人做的。”
“要不先让他来看看？你这个老板的架子会不会很大？”
“嗯，其实……也还好了。你明天先做几个样品可以吗？送到我们公司去给我看看。合适的话我就直接让他亲自确认吧。请千万记住，他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所以一切都需要很完美，很细致。”
陈孑点了点头。这样谨小慎微、琐碎繁杂的工作，不过是换取老板的一时高兴。写字楼的功夫大概莫不如此吧。真不敢想像大大咧咧、在男生丛中巧笑倩兮备受追捧的彭奇葩也是这样一路过来的。
忽然一阵轻微但热烈的欢呼声传来，想来是名媛们又同仇敌忾地被某个话题爽到了。欢呼之后是一阵突然的沉默，一个原本并不响亮的声音便显得突兀了，就像是高高的鞋跟在空旷的走廊中轻轻一击：“啊，你太棒了，这个都会！”乔安在段小伟的小技巧面前一惊一乍，看见众人看她，便不好意思地笑笑，又看见了衣莲，还吐了吐舌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很少见的，屋子里仍旧是一片沉默，吴令令仍在窗边出神，小继仍在低头清洗器具。只听见几声滴答相继响起，是蛋糕做好了，人们却都有些心不在焉。
广州的天似乎黑得比北京稍微迟一些。正当陈孑洗完了澡，半躺在床上，打开word文档，开始把白天的零星观察汇聚到一份名为《J’s气味日记》的文件中，享受她一天中最快乐最隐秘的时光的时候，彭奇葩正在上下九的街上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
这个城市有不可多得的纯粹的烟火气息，让她情不自禁地松了下来。傍晚的时候，工作全部结束了，她换了一件手绘图案的吊带T Shirt，披了一件黑色带亮片的薄开衫，脚上是一双夹趾拖鞋，不施粉黛，头发只松松地盘在头顶，脚上的蔻丹是宝蓝色的。同实习的女孩子们走在一起，竟也是一时看不出年纪的差异的。空气中有一种闲散的味道，似乎所有人都穿着夹趾拖鞋走来走去。女孩子们正在文森的带领下在街边小店里一路买着各色的零嘴吃过去，看见卖衣服的小店，便努努嘴，“没有上海的好”，飞快地下了结论。他们举着烤鱿鱼，吃得嘴角流淌着酱汁。彭奇葩也捧着一碗牛杂边走边吃，这是她一到广州就想要做的事情。刚出来工作的时候，为了广交会卖力地加班，在南方奥热的天气里，衬衫的背部每天都会结上一层薄薄的盐霜，每天换洗，头发湿着就睡死过去。每天最大的安慰不过是吃一碗路边摊的牛杂罢了。彭奇葩把塑料碗碟扔进垃圾箱，忍不住轻轻舔了舔嘴唇。
人来人往，有浓烈的植物的气息，路面泛起热气，让她有些微的头晕，便微微闭上了眼睛。忽然，在街心的大榕树底下，她看到了这样的两个人。确切说是时不时缠成一团的两个人。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有着精致的五官和被南方太阳灼烧过的微黑的皮肤，正在叉着腰冲着一个男孩子大声嚷嚷。是她听不太懂的粤语，但责骂的意思是写在脸上的。男孩子拿着一只鼓囊囊的粉色女式PU皮包，满脸无畏又宽容的表情。她骂完一段，看着他的眼睛，便会上前紧紧地抱住他，也许是某个小细节又不顺了她的意思，他们松开，她又接着骂，人影重叠往复。忽然，她像是被彻底激怒了，打开地上一个巨大的黑色塑料袋，拿出色鲜艳的一团，冲着他的脸就甩过去。路过的人们定睛一看，是一个设计得很清凉的胸罩，不偏不倚地挂在了他的头顶。有人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和怪笑。仿佛是得了鼓励，她的脸上越发显出兴奋来，一个又一个胸罩从黑袋子中飞出啦，呼啦啦地打向他，是带着风的无比香艳又无比凶猛的一团又一团。男孩子满脸尴尬，左右躲闪。人群微微聚拢，又很快散去，榕树下一片色彩斑斓。
众人最终对小情侣的喜乐视而不见，彭奇葩却被他们的游戏吸引住了，饶有兴味地驻足观看。
骂不还口，这是他最讨她开心和满意的地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春天的时候约了一伙人，借了朋友的车去郊外练习那天吗？她让他去买草莓味的冰激凌，结果他买来了巧克力味道的？无法容忍细节错误的职业病忽然发作，她冲着他吼了几嗓子，在众人面前，他掉头就走，却带回了她喜欢的那款口味，人手一支，皆大欢喜。她早已习惯了凡事亲历亲为，上次这样被人惯着，还是在真正的少女的时光。那支冰淇淋，足足让她吃了半天。
在他心目中，她是美丽骄纵的小女孩吧，所以他便处处宠着她，让着她。他带她去吃城中最热门的自助餐，号称有鲍鱼和鱼翅的那种，哪怕花掉一个星期的生活费，在买单的时候掩饰不住肉痛的表情。周末的时候借了同事的车去郊外烧烤，发现小半个北京城的人似乎都聚集在西北边那个浑浊的水库边，在杨树下的裸露的土地上烹制焦香的食物，不时有风卷起塑料袋，他跑前跑后地赶苍蝇，然后在回程之前他叮嘱她一定吃上一粒氟哌酸……
手机滴答一声响，是摩羯座男人传来的短信，刻板的体例，照例汇报了一天在“黑樱桃”的收获，顺带发布了广州的天气预报，因为这是她从来不记得去查的。正想按掉这条信息，却发现在结尾的地方，不是惯常的“晚安”，而是“想你”哦？彭奇葩微微皱起了眉头。
岭南的夏夜抬头可以看见璀璨的星辰，挤得满满的深蓝色的夜空，江风带来一点水草的气息，步行街上有食物的香气。陈孑的信息进来了，彭奇葩看了，她想，嗯，终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