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柯沫保持自己早上用来诱捕海鸥的姿态躺在小艇里，船桨被丢在一边，因为它们所拥有的能力实在微乎其微。这可以说是她一生中最与众不同的时分，如果将来在必要的场合要用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取悦听众，那么她一定会把这事的细枝末节的都一五一十的讲出来。但这是提前揣测了她将来对待这事的某种心态，而当所有未来聊起来云淡风轻，因为笑谈的磨难依旧是她所能毫发无损逃脱的一个巨大的障碍时，她对这种的想法是不屑一顾的。
柯沫总是能在任何一个思想活跃的瞬间如出一撤的想到那个名叫叶浮生的出色马夫，她觉得自己现今的处境完全是由他引起的，这是毋庸置疑的。而在她受苦受难，任由凌冽的海风攻击而无能为力时造成她所有不幸的人却沉湎于一种无与伦比的享乐当中。至于她为何会为一个如此微不足道的人做出这样荒诞不经的举动来的原因她却竭力不去关注它，就好像它与这事毫无关系一样。柯沫在心情最沮丧的时刻竟突然对这个念头百般柔情起来，四只海鸥经过一阵声嘶力竭的鸣叫和挣扎后终于选择了逆来顺受，垂头丧气的瑟缩在一旁打盹，当一点动静都没有了之后，这样的柔情以一种强大的，不可抗拒的趋势，锐不可当的散发出自己本身的光芒来。
在许多年后的某一个时刻，当柯沫以一个局外人的角度回想起自己当时的想法，那像遗言一样的最后一点感情，万分惊讶的发现那样的感情简直就像铜墙铁壁，以至于所有关于麦城将军的眷恋一点也不能趁虚而入。就好像那样一个风平浪静的晚上，柯沫俨然成为全世界最孤独的人，除了对叶浮生那段难以言喻的感情兀自交流时产生的活力，她就不再像个活物，而不过是沧海一栗的浮游。
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忍受前所未有的孤独时，她竟没有对造成自己这一结果的行为产生一丝懊悔，这在以前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在她无忧无虑的生活的时候，怨声载道是她天性倨傲自负的新陈代谢，而当她品尝到有害无益的毒药时，这样使她常常自怨自艾，顾影自怜的狭隘突然不复存在，而且没有死灰复燃的迹象。看来能令人成长的除了缓慢，消无声息降临和过去的时间还有让人悴不及防的死亡。这样的奇迹并不止一次再心灰意冷的柯沫身上闪现，她唯一的遗憾是自己没能成功的阻止这场使她遭遇不幸的婚姻，而当这样的遗憾使她的心隐隐作痛时，狭隘便又在一堆灰烬中冒出火星，海风一掠过，顿时变成熊熊大火。使此刻原本凄凉的场景，冠之于爱情和嫉妒的荣光。
后来她再也抵挡不住困倦了，她艰难的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一望无际的漆黑的大海和一动不动的海鸥，随后把眼皮合上，虔诚的像在完成一件无比庄严的盛典。她连油灯都懒得点燃，让它在狭小的船头孑孑而立。“我总得像这个样子漫无目的的漂上三个月，三十年，才能在一个荒岛上靠岸。”柯沫喃喃自语的说起来，声调里尽是无能为力的漠然和疲惫，“他们才不会幸福呢，所有爱情城堡如果是以别人的尸骸垒砌的，总是无时无刻的要遭受着诅咒。”她突然想到，自己的死可能由任何途径传到新郎耳朵里，他总应该为此感到悔恨终身才对。想到这里柯沫终于莞尔一笑，至于为什么叶浮生会为自己的死亡产生悔恨的理由她却不愿意去想。在这一刻她给自己的人生有了一个明确的划分，哦，她多么想自己在接下去的某一个时刻猛然睁开眼时船已靠岸，她能自由自在的走在地板上。如果这样的想法被称之为奢望，她倒情愿永远别睁开眼睛，以一个全世界最孤独的人的身份默默无闻的死去。
当柯沫终于能够如愿以偿的在繁华的街道上自由的穿梭，她并没有虔诚的把这看成是上帝的馈赠，跪下来感激涕零的表示内心的谢意，而是心安理得的行驶了这一在她睡梦中完成的奇迹。那拴在她穿上的四只海鸥竟然把这艘对它们来说非常沉重的救生艇一点点的拖到了港口，它们消无声息的使拴住它们自由的人转危为安，而却在最后一刻筋疲力竭，连扇动翅膀的气力都没有了。
婚礼还没有举行，或者是已经举行结束了，将军府里一如既往的循规蹈矩，没有一点张灯结彩的喜庆，弥漫在里面的氛围是穆肃和死气沉沉。柯沫带着一种死里逃生的心情回到了她前不久刚刚离开，决定做一次漫长的罗马之行而离开了这地方，直到这一刻她还没想起将军，即使她在他的地盘上走来走去，而他就像一个陌生人一样没在她的记忆里留下一丝痕迹，这使日后的她感到多么的不可思议。柯沫忐忑不安的来到叶浮生的住所前，顿时没有勇气去敲门，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却头一次对自己的荒唐行为后悔不迭起来。这在她临死的时刻都没有使她感到不安的事此刻却使她隐隐不安，于是她像个自己平时厌恶至极的懦夫一样垂头丧气，心灰意冷的走开了。
她还没想好要对他说什么，于是决定不把碰面的时间调的这么靠前，脸色苍白的走到厨房，目的是打算用间接的方式考证叶浮生结婚与否，这点完全可以再厨娘薇拉的脸上显而易见的看出来。洗衣服的梅吉刚好从厨房出来，她神情愉快的轻轻掩上门，眉飞色舞的，却在看到一幅肮脏的柯沫时惊慌失措：“天呐！罗马之行这么快就结束了吗？”她一边发出惊叹，一边不安的瞅着厨房的门，一脸担忧的神色。
柯沫注意到了这点，所以她并不愿意搭理这种装模作样的客套话，径直走到门口，深吸一口气后一把推开了门。屋里的两个人正像一对真正的夫妻那样和睦，他们正在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彼此之间互相帮助，他们没有抬头看来人是谁，因为是谁都不重要，所有的仆人都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有目共睹，并且给予深切的祝福。
“嘿，我一直以为你对自己一去不返的伴侣有着谁也不能取代的感情呢，你所谓的忠贞不渝的感情到哪儿去了？”柯沫青着一张脸冷冷的说，她只要一想到他们之间亲密无间的感情就怒火中烧，恨不得狠狠嘲讽一通才满意。厨娘听到这样针对她的话惶恐不安的把脸扭在一边，做出受到批评的小女孩常表现出的受伤的表情，眉头不住的颤抖，就像想起了痛苦的往事。
叶浮生表现出了他难得表现出的温柔一面，他用手搭着薇拉的肩膀轻声的安慰她，对冷眼旁观的柯沫视而不见，这是一种多么明显的讽刺。他既不跟她讲话，也不抬头看她，做出无情无义的傲慢态度对待这个立在门口的不速之客。这是他所无时无刻持有的绝对的自尊，与他身上寒酸的衣服格格不入，如同一位落难的国王，哪怕是蓬头垢面也无法掩盖他本性的闪光。很少有人看到这一点，薇拉爱慕他是因为觉得他会成为一个很好的依靠，而且她愿意爱他，柯沫对他念念不忘则有一大部分原因是这点给她的触动，虽然她竭力对这样的说法矢口否认。
受到这样的冷落柯沫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忍无可忍，她好像对叶浮生这样清高的性格了如指掌，于是不知不觉中早已默认和容忍。她还能说出些什么解自己的心头之恨的刻薄话来呢？不管她说些什么，他都像没听见一样，只做自己愿意去做的事。于是柯沫突然想到，自己的死讯是绝对不会影响到他的生活的。
事情好像是要告一段落了。柯沫冒着海上的无穷风浪安全着陆却在自己心中的骤风里纠缠不清。她在漂泊时所产生的近乎幻象的遗憾此时变成一种存在于现实中的胆怯，她不再有勇气试着阻止即将举行的婚礼，反而对自己原先的想法产生一种不近人情的怀疑，这怀疑日夜不休的折磨着她的灵魂。于是那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虔诚的祈祷。在拉斯托马镇的那段时期奥斯本老小姐会夜以继日的这样做，常普先生和他农场里雇佣的仆人把这当成一种神圣的职责，一丝不苟的去完成。柯沫依葫芦画瓢凭着记忆想把自己装扮成一名基督徒，但她不会念玫瑰经之类的经文，所幸这些并没有影响到她的虔诚。在她人生中唯一一次的祈祷中她也并没有对太久的事反躬自省，觉得那样自我折磨毫无意义。
就在他们要举行婚礼的那天，消息是梅吉带来的，她形容这是一场朴实无华到骨子里的长久誓约。婚礼的前一天晚上，柯沫彻头彻尾的失眠了，她已经拒绝外出，在她了解到叶浮生对待这事的态度后。但她不愿意为自己是为了那个马夫而闭门不出的，她在别人面前总是露出病怏怏的姿态，好给别人造成自己是因为生病的缘故才无精打采，才不愿意出门。
她不停的喝着咖啡，要自己保持清醒，去想一些美妙的事来抵消莫名其妙的忧伤。可是她所想起的一切，竟没有一件与麦城将军有关的，她已经把他完全忘记了，忘记了他目前远在罗马。所有的回忆都有明天的新郎的影子，好像他给她的回忆足够她一刻不停的想完她接下来的人生，每一个小小的片段都被拉长，扩展成了很大的一块，一块一块的像补丁一样将她的心包裹的严严实实。最让柯沫难以置信的是，她并不爱他呀！令她如此苦闷的是他竟然理直气壮的不去爱她！
这在常人看来理所应当的事在柯沫眼里却简直有驳常理。咖啡喝的她肚子又鼓又胀，不得不站起来踱来踱去，劲风在窗外的香樟树上穿梭来去，寂静的夜突然唤起了她的瞌睡，她面无表情的躺在床上，刚闭上眼睛就陷入了满是哀愁的梦里。
叶浮生在熄灯之前专心致志的看一本又厚又重的小说，他并不把明天当成庄严圣事去完成的事看的太重，他当然明白，薇拉只不过在他的心中占了个平平庸庸的位置，但这并不能妨碍他娶她为妻。薇拉会是一位再好不过的妻子，他从没怀疑过这点，而且她不会嫌弃自己相貌的缺陷，正如他不会看重她衰老的容颜。薇拉不会像柯沫一样自以为是，唉，他真为自己又想到这点而懊恼。他早已下定决心，只允许柯沫在他的心中留一个一跃而过的印象，前些日子她从天而降，孤身一人突然回来的这件事叶浮生所表现给别人看的泰然自若，但他老也不能如愿以偿的把这事儿忘干净。
门突然被人推开了，他刚开始以为是一阵没有意识的寒风，正欲下床把门关上时才惊愕的发现那是穿着单薄睡衣的柯沫。她睁着眼睛，但却双目无神，直勾勾的盯着不知所措的马夫看。她一点也不觉得冷，但浑身毫无生气，像个受人操控的木偶。柯沫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木讷神态一动不动的站在冰凉的地板上，沉默了很久，就像不知道如何说话似的。
叶浮生心里一惊，觉得这可能是梦游的迹象，唉，她如果真的因为某件困扰于心的事失眠梦游的话，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令她如此讨厌的人屋里吗？他打算把她送回来，或是指引她自己这么去做，他感到难以抑制的哀伤，柯沫发生这样的状况难道不是遭受到了打击，过度悲痛造成的吗？他想了很多麦将军的卑劣手段，但唯独没往自己身上想，对他来说，这样的可能性简直是微乎其微。
“我从正在行驶的轮船上纵身跳入大海，不顾一切的返航，全都是为了你。”柯沫嘲讽的笑着说，“你要是对我不管不顾，我就重新游回去，永远都不回来了。”说完这话她像自己出现时的那样，面无表情的离开了。她对自己这一系列无意识的举动无知无觉，就好像是在梦中进行的一样，而也正是因为睡眠的驱使，令她展露自己都不曾正视的隐秘的感情。她鬼使神差的回到自己的床上，换了一个姿势，疲惫不堪的沉沉的睡去。
留下目瞪口呆的准新郎被料峭的风像清醒剂一样的吹着，他的表情丰富，一会儿愁眉不展，一会儿眉开眼笑。柯沫的梦游像是给他苦中作乐的生命注入了新的，妙不可言的机体，使他顿时感到豁然开朗，愁苦与兴奋的不断转化中，他紧紧的抓住了后者具有的神奇魔力，浑身都神清气爽起来。他已经不愿再全心全意的投入到自己原先规划好的生活中委曲求全的把一辈子过完。
他有什么理由非这样继续下去不可呢？就好比他原本被困在一座四边紧闭的山洞，突然有一面墙角自己坍塌，他当然会理所应当的走出来，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在他得知将军的花言巧语并没有使柯沫沉湎其中，反倒是自己的魅力令她不畏艰险，就感到无比满足。可怜的厨娘被他忘得一干二净，像一些毫无顾忌的负心汉那样，反正马夫再也没有当新郎的打算了，除非对方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个人。
叶浮生昨天晚上怀着妙不可言的感情为自己的规划蓝图的时候，忽略了柯沫会把自己仅靠内心深处的信念驱使的所作所为忘得一干二净，他还以为她像自己一样对彼此心照不宣的感情了然于心。于是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时他就迫不及待的等在柯沫的房门口，心里焦急，但满是柔情蜜意的盘算着如何对她昨晚的表白做出回应。他在做这些时完全没有考虑到自己应该先去同原本要成为他妻子的人解释自己不成体统的行为，就像什么也不能阻止他这样做似的。
柯沫醒来时感到腰酸背痛，她对昨晚的事完全没有印象，但是一想到今天对她来说是个极其苦闷的日子后，她立刻露出没精打采的表情。一动不动的靠在床边，像个等待死刑的心灰意冷的犯人一样，保持一种听天由命的沮丧态度，慢慢的等着绞索套上自己的脖子，然后一步步的走向死亡。她对一切都失去了认真对待的兴趣，梳头的时候能心不在焉的想上两个钟头，而且一点也不觉得累。所以当她打开门让第一缕空气飘进屋里时竟发现那完全是马夫所具有的气味，于是她惊慌失措的看到急不可耐的往他屋里走的叶浮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