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拆掉的不仅仅是桥，还有一段历史、一段记忆、一段情感、一段青春，甚至还有人性美好的一面……
不知青木一中在很久以前是在居民区旁建起来的，还是居民区为了赚学生的钱，在一中的每条缝里建起来的——也就是到底是谁强奸了谁。因此，严格意义上来讲，一中不是一个整体，而是强奸或被强奸后遗留的产物：被天桥下的那条小径，和小径旁的零零散散的居民楼所分隔开来。天桥就成了学校两片地方连接的纽带、统一的象征。不过学校拆掉天桥并不是要把一中分裂，毕竟国家已经颁布了《反国家分裂法》，没人敢如此大胆地去挑战国家的意志与最高权威。拆了天桥和小卖部只是为了腾出地方，以不影响学校未来建设的整体布局。
是啊，在整体布局、学校未来的发展、要有大局观思想的指导下，什么历史、记忆、情感、青春、人性之类的都是浮云！
想到这，陈小返觉得很悲哀——他觉得这个学校、这个小城、甚至这个国家所有有价值的东西正在被水泥吞噬、毁灭！他也开始觉得当初的自己是那么可笑：坚定地站在学校这一边，对那些“顽固”的、“自私”的、“没有大局观”的“钉子户”表达着十分不屑与厌恶的感情，每天从他们房子旁边路过的时候都要愤愤不平地瞪他们几眼，恨不得他们的房子突然全部倒掉！
是的，那时的自己是个“好”学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是个在选县代表的时候被某老师要求选校长而十分顺从的乖孩子……现在他才知道自己是个傻子、是个笨蛋、甚至是个王八蛋！因为自己满怀激情、心怀感激地充当了某人害别人的工具，而且，你还要歌颂他，否则，你在这个学校就别想混下去了……
想到这，陈小返也想起了江老师。江老师也是个老实人，不过她的老实来源于对上级权威的惧怕还是与生俱来的优秀品质，陈小返不得而知。陈小返唯一记得很清楚的是，每次有什么检查、比赛、评比、排名之类的，她是不敢违抗的，无论对错。有一件事是陈小返印象很深：一次县里有人要来检查卫生，班主任江老师随即要同学们中午别回家了，务必把教室打扫干净再说。陈小返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冒出了句：这是搞形式，有什么用？江老师耳朵灵敏，被她听到了，她脸瞬间发紫，用四只眼睛狠狠地瞪了陈小返一眼，说道，“别给我废话，叫你干你就干！形式形式，就算真是形式，你改变得了吗？”说实在，陈小返当时被骂得很不爽，当时真想****一顿，只是忍住了，毕竟以后还要在这个班里混的。
不过话说回来，江老师还算得上是一位好老师的，就是比较听领导的话，领导下达的命令她不会漏掉一个字的！领导说东，她不敢往西的，即使她明知往东是火葬场。
其实人生的归宿何不也只是火葬场而已呢？陈小返陷入沉思。
“喂，小返，你发什么呆呢，是不是你的魂已经飞到清华园里去了，正在那神游？”木子用“朋友式”的口气嘲讽到。
“木子，你不愧是木子，一点都不木！你说对了，我的确在神游，只不过我现在神游的地方是火葬场而已。”陈小返也先用“朋友式”的口气赞美了一下木子，再来个出人意料的转折，大大挫伤了他的成就感。
麦子在一旁“嘿嘞嘿嘞”地怪笑，不过他的这种怪笑也是“朋友式”的，不管这笑有多么怪，那种很亲密很默契的伙伴都能感受得到。
“你也真是的，游哪不好游到火葬场去！说说，都看到谁了，应该有美女吧？”木子怪里怪气地问道。
“见到了你爷爷的爷爷，他还跟我打招呼呢！”
“哇靠，真的假的？跟你打招呼？都说些什么了？听说死人说的话很灵验的！”
“他跟我说：‘你这次之所以考得这么差，是因为你没有在高考前给他上香，他生气了所以没有保佑你！”
“小返，真的假的？我只给我爷爷上香了，他我父亲见都没见过，上什么香啊！再说，不可能把祖宗十八代都烧回来吧，那样的话买香的钱都要一大把——都可以买辆宝马了！……”
“他跟我告别时，对我叮嘱道：你一定要对我的孙子的孙子说，只要他从现在开始每天给我烧三柱香，我就能保佑他的孙子、这就是我的孙子的孙子的孙子，考上清华大学或北京大学。”
“切！我才不信！我就不烧，只要我想，我的儿子就能在我的悉心教导下走向清华北大！哪里要等到我孙子？真的是！我才不迷信！”
陈小返和麦子已经诡异地“嘿嘿”地笑个不停了。“木子，你别激动，更精彩的还在后面。其实我还在神游中见到了林碧霞，她……”陈小返止住笑声，故作严肃地对木子说道。
“她、她说什么了……原来你、你早就知道了啊！”没想到最有“老大哥”范的木子也会有被弄得如此窘迫的时刻，陈小返还没说完，他就激动成这个样子了。
“林碧霞？木子你……好呀，个个都瞒着我！还兄不兄弟啦……”麦子直到今天才弄明白木子的感情世界！“好小子，遮得这么严实，这么密不透风，我居然一点都没感觉到！”麦子愤愤地在心里想到想到！只是，他突然发现，自己对杨彩虹的感情也是一直憋在心里，没有对别人说过。
“木子，我就满足你吧，她说……”
陈小返话还没说完，木子先是像被电电到一样全身抽搐了一下，然后收回一直直视前方的视线，装着镇定自若地朝右上方的天空乱瞟着。陈小返顺着刚才木子的视线，一看，自己也差点吓了一跳：只见笑容满面的林碧霞的左手被一位“神秘”帅哥的右手牵着，他们有说有笑，从小卖部对面小铁门走出，沿着小径，正从天桥这边走来。
这一下，陈小返彻底凌乱了，他没想到会有这么巧的事！他知道这样的一幕突然出现对木子的打击是巨大的、甚至是致命的！小铁门离天桥就那几米，所以林碧霞和那“神秘”帅哥很快就走过来了。他赶紧伸手拽着木子的衣角，防止他受不了刺激猛地跳下去！幸好的是林碧霞由于太过投入地和那人说着话，头一直没有抬起来，那男的倒是抬了次头，看了眼他们。在他看他们的那一刻，陈小返的眼神充满了仇恨、充满了杀气，他恨不得立即把那男的劈成两半！——他还要在劈他之前，狠狠地质问他：“操！你考虑过我兄弟的感受么？不要脸！夺人所爱！”
在爱情面前，每一个人都是自私的，谁会考虑你的感受呢？林碧霞和那“神秘”男子早已沉浸在两个人无比快乐的世界里。他们在经过天桥时的谈话被陈小返他们听得清清楚楚——
“碧霞，真没想到我们的理想就这样实现了，以后我们要天天腻在一起，谁也不离开谁！我们要去同一所大学，同一个专业，同一个班，坐在一起！”“天浩，三年来，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一直坚信会有这么一天的！呵呵，我才不要和你腻在一起呢，你那么喜欢打篮球，和你腻在一起，我岂不是会被臭死啊！”“哈哈，我还要你帮我洗衣服呢……”“去，你帮我洗还差不多！”“对了碧霞，为了庆祝我们六年的感情以及即将要开始的大学四年的感情，为了我们的爱情地久天长、海枯石烂，我要送你个礼物！”“什么礼物啊？”“暂时保密，待会在揭晓哈，呵呵……”“你快说嘛，卖什么关子……”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小，然后听不到了……陈小返屏住呼吸，斜着眼看了看木子，只见木子很“平静”，有点“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木子听到这个“六年”差点昏过去。陈小返心想：这小子，有这定力？我都已经准备好了抱住他，不让他从天桥跳下去。
“你们俩别发神经啦，咱们还是去篮球场走走吧，再在这天桥坐着，估计要被我们坐塌了，你们也知道我们国家这个建筑物的质量的。更严重的是，等一下学校领导说桥塌了是因为我们在这多坐了几秒，要我们赔他们一大把钞票，那我们不惨了！”
“操，那学校领导岂不是太聪明啦：弄个豆腐渣，在即将拆掉它之前被我们坐坏而让我们赔钱，他们还省到拆迁费……高！真是高！这些人搞这些阴谋诡计就是世界一流！只是，培养出来的学生都他妈基本上找不到工作……”
“既然这样那就走呗，没准现在在这个学校的某个角落，某些领导正架着摄像机对准我们，就等桥塌，然后嫁祸于我们呢！走吧！”
“唉，阴谋，到处都是阴谋……”麦子仰天长叹了一声，然后下天桥，和陈小返、麦子往篮球场走去。
篮球场很破，破得可以举行世界杯。不知道热爱篮球的一中学子们是怎么熬过来的，只知道热爱篮球的他们大部分都进过医院。陈小返依悉记得在大二下学期一次体育课上，自己运着球，心里想着自己最崇拜的球星詹姆斯的战斧式爆扣。就在离篮下还有一步之遥时，又矮又胖、技术又烂的同班同学马大飞突然横向冲过来，一把扑在他身上，失去重心的他瞬间从空中摔落，在加上那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水泥场地，他的腿瞬间被血覆盖。说实在，当时自己真的想一脚把马大飞踹死……
不过这里也有他太多美好的回忆……
“说真的，我感觉我在连城一中没对手，所以三年来我一直都觉得很孤独！”木子一个猛烈起跳，摸了摸篮板。
麦子听了“噗哧噗哧”地笑，陈小返更是想一头撞死去：NBA总裁大卫斯特恩怎么没发现木子这样的宇宙级天才？木子病得可不轻。不过可以理解，毕竟刚才受了那么重的情伤，把大脑给伤着了……
“木子啊，吹牛皮是可以，但也要先打打草稿啊，等一下一中的那些篮坛大腕知道了不把你砍了啊！”麦子毫不客气，给木子泼了泼冷水。
“就是，我都不敢称第一！你的皮是够厚的，呵呵。”陈小返也给他泼泼冷水。
“唉，都是兄弟，说话说得那么难听，至少我在连城篮球界还是有头有脸的好么？要不是小时候家里穷，营养没跟上，蒙牛喝得少，我现在至少比姚明强！你们信不信？”
“要不是我断奶断得早，我现在的成就不会低于乔丹，你们信不信？呵呵。”麦子说完也使劲跳了起来想摸篮板，可是没摸到，还差二十厘米！陈小返和木子笑得前俯后仰，差点摔倒旁边的沟里去。麦子羞得脸红红的，他觉得自己去NBA给乔丹擦球鞋还差不多。
球场旁有座天主教堂，它们之间隔着一堵不高不低的墙。教堂里有位虔诚的老奶奶，每个礼拜都要准时做祷告。陈小返和莫雨菲经常在晚饭后来到这里，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教堂顶上的那个十字架发呆，他们坚信，他们的爱情会地老天黄的，因为有上帝在庇佑他们。
呵呵，爱情需要信仰，因为信仰，所以相信永恒。可是，这个世界，有永恒的东西吗？
永恒的东西是很少的。在教堂门口有一颗参天大树，大树底下经常围着几个一中的学生。他们在干嘛呢？在背英语单词？在背散文、诗歌？在讨论某道高深的物理题？虽然连城人民向来是以最好的好意来揣测一中学子的心的，但这几位围坐在神圣的教堂前的是些赌棍。他们年段排名（虽然排名是个被严厉禁止却一直盛行的东西）倒几，抽烟、喝酒、打架、偷窃……这其中就有一位陈落初中时代的好友毛毛。他曾经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是个老老实实的乖孩子。可是，高二的时候跟到了这几个人，从此像国民政府那样走向堕落。本来陈小返还不知道毛毛变坏的，毕竟在他印象里，毛毛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人了，当别人跟他说毛毛变成坏人时他一点都不信。直到一天的早晨，当陈小返还在辛勤地背“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仑送我情”便为这句诗而感动不已并想到曾经的好友毛毛时，上高中后就从没找过自己的毛毛突然来找自己了。陈小返跟他来到走廊，问他有什么事。毛毛支支唔唔了很久才开口，说是因为没钱吃饭要借点钱，并且信誓旦旦地说明天会还。陈小返二话不说就掏出仅剩的50块塞给了毛毛，并对毛毛说，小子，听说你变坏了，我是不信，你可要好好学习哦，现在离高考都没几天了。他以每秒点10个头的高频率连声说好。陈小返很有成就感的回去继续背“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还有自创的“只要友谊深，铁柱磨成针”……第二天，毛毛果然又来找陈小返了。陈落喜出望外，心想：现在这个社会像毛毛这么守信用的真是不多了！然后兴高采烈地迎上去。还没等陈小返开口说赞美话，毛毛就先开口了：“小返啊，我真是背，刚从你那借的只花了10块钱，其余的都在上厕所的时候掉了、被水冲走了！你还有没有，借我一点。”听到这话，陈小返真想从三楼跳下去！他突然觉得毛毛是真的变坏了，因为他看到他在说这些话时眼睛一闪一闪地闪个不停！他突然感到，别人说毛毛变坏这事是真的，并没有乱说！他对毛毛说：“毛毛，我真的没有了，我一个星期的伙食费就那么多，你又不是不懂。我真的没有了！”毛毛不离去，一直在恳求陈小返，要他一定要借他，否则他就要出事了！陈小返无奈之下，只得从同学那里给他借了50块，毛毛拿着这钱，连句“谢谢”都没说就走了……后来，听同河溪的人说，很多在一中读书的河溪人都被毛毛借过钱，而且至今没有还。他因为赌博欠人家很多钱，经常被人追着打……陈小返不觉心里一颤，他不心疼他的那一百，他心疼那个他印象里老老实实的和自己一起走过初中三年时光的邻居毛毛！他突然发现，他太相信永恒，太相信毛毛，太相信这个世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