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排斥霰,我怕下一次见到她时,她会让我离开,就像百年前那样。而现在的我,只想和一个平凡人一样,过着清贫乐道的生活,在这个平静的小村里,干干农活,看着父母老去。我眼前的一切,并非能这么轻而易举地放下。每一次霰在深夜找我,我都会假装睡眼惺忪。我偷偷看着她如太息一样的眼神,心中泛起一阵又一阵酸楚。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那个暮色四合的傍晚霰出现在我的身后,她的脸上是读不出的表情。在那个山巅,她空荡荡的袖子在风中猎猎作响,她问我:“傀渊,你知道为什么自己明明想要变成人类,抛弃过去,成为一个善良而平凡的人,却还要受到魂界的追杀?”
“因为人心。”我如是对她说,“我有沾满鲜血的过去。无论我的现在如何,我也永远逃不过自己的曾经。”
“不错,傀渊,无论你多么努力,如若这个世界容不下你,那就只好毁掉它。”她没有回头,消失在夕阳落下的方向。我没有理解她的话语,但我知道,为了霰,我什么都愿意做。
在我记忆当中,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优雅的背影,那种从容不迫的步伐在夕阳下渐渐变为一个点。我曾经问过她:“你爱上了那个叫囲的男人?可他曾想杀了你。”
她摇摇头:“囲曾对我说过,所爱之人,请让我将你杀死。他的大义不能为红尘凡事所囚禁。”
我对她说:“你为何对他如此死心塌地?”
“我有必须完成的愿望。”她笑了笑,转身离开。在她转身的时候,我看不清她的眼里是漠然还是绝望。
直到那一天,我听到了一个词,离魂之术,那是牺牲的代名词。施术者施展法术,将一个人身体中的灵魂打碎,让另一个人的灵体居住在当中。但这灵魂劣化的代价,则会转嫁到施术者身上。
“值得吗?”我问她,“为了那个叫囲的男人?”
她静静坐在金水村后山高耸的岩石之上,我助她抑制因灵魂劣化而产生的煞气,但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应该抑制自己的妖力以免被人察觉。可我对霰的担心让我忘记了做为一个深渊者该有的自知之明。当三个神之猎魂者察觉到妖气赶到这里时,我意识到,一切已经太晚了。
那一刻,我做出了一个决定,我对他们说:“如你们所见,如果我不帮她吸出煞气,她就会堕为魂煞。要杀我,可否让我做完最后一件善事。”
“妖孽!我们怎么可能相信你。受死吧!”这就是谈话的结果。
我的心中是难以抑制的悲愤。我挥动十指用傀儡之术让他们三人自相残杀。当他们的尸体渐渐消失在狂风大作的山巅,我看见霰紧紧裹着自己的大红旗袍,黑色的煞气弥漫开来。她像是受着寒冷的煎熬,又像是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她的身体渐渐扭曲变形,我用尽所有的力量想要让她恢复原样,可一切,都太晚了。
霰在那些黑色的煞气中对我说:“傀渊,不要浪费妖力了。我,已经不行了。”
那一刻,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我想起几百年前,我抱着姐姐跪在医馆门前。姐姐哭着求我离开。
我哭着喊着她的名字。我想起那一日我还是一个婴儿,在阳光刺透薄雾的清晨,她优雅地对我说,和我回家,可好。我想起她沾满鲜血的旗袍上空荡荡的袖管。我想起她在山巅如太息一样的眼神。于我而言,霰就是我的全部。为了她,我愿意献出自己的所有。
她虚弱的声音从深深的煞气中传来:“傀渊,不,雪儿,我就要离开了。在这最后的最后,我想对你说。从我见你的第一面开始,我就认出了你。但我希望你忘掉过去,永远快乐地活下去。雪儿,深渊者永远不可能修炼成人。我所做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给你一个全新的世界。”
“雪儿……雪儿,我叫雪儿?”
“不——”,我撕心裂肺地扒着煞气下开始交织的血肉,我的胸腔剧烈地震动。那些百年前,我曾经为人的回忆像潮水一样涌出我的脑海。姐姐和我在金色的田埂上捡枯黄的麦穗。姐姐挑着油灯为我补儿时的旧衣。姐姐拿着竹杖为我赶走欺负我的人。我抱着姐姐呆坐在人来人往的医馆门前……
原来,百年中我们从来未曾分开过。时光辗转,改变的,只是她隽美的容颜,和我伤痕累累的回忆。
我的指甲因用力全部断裂在那蠕动的血肉里,可我还是抓不住她袖边的一抹旗袍。越来越多的煞气将她包裹起来,我听见自己声嘶力竭的喊声。
“姐姐!姐姐!我是雪儿,你快回来……”
在那个漆黑的山巅之上,煞气弥漫开来,我听见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我知道是那些嗅觉敏锐的神猎在这里聚集,他们不说也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一直看着我。那种复杂到难以置信的眼神让我终身难忘。
从他们的眼神中,我看出,他们从来也不曾相信,魂妖也会流泪。
煞气散去,那些血肉模糊的地方,躺着一个婴儿,她对着我邪邪地笑。我知道,这将成为姐姐永世不可挣脱的牢笼。我将那个血肉模糊的婴儿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脸颊贴着她的脸颊,我听见了姐姐的呼吸。她最后的声音从血婴口中传出:“雪儿,只差一步。我就能够和你一样,成为深渊者,感受与你一样的痛苦。司马印成害了我,但这也是我的选择。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去吧,雪儿,和他一起,建立一个新的世界。远离杀戮,远离痛苦。”
话音刚落,那血婴突然变大数倍,空气中弥漫着暗红的血雾。它的口中发出野兽一样沙哑的吼声。我知道,我的姐姐,已经离开了。我含泪挥动十指,在飘满冰与血,风与悲恸的山巅之上,我操纵血婴和冰魔兽将眼前的神猎一个又一个撕成碎片。
最后,我呆坐在血流成河的山巅之上,呆呆地望着混沌的天空。那个血婴又恢复了娇小的身形。我抱起她,她可人地对我笑,就像百年前那个阳光刺透薄雾的清晨,霰抱起我,对我说,我带你回家,可好?
在漫长的岁月中,我无数次想要杀死血婴,让姐姐从那禁锢她的牢笼中解脱。但每次看到它那种讨好而温柔的眼神,我都会浮想联翩。我知道,如果我这么做,那就意味着我永远也感受不到她的气息,还有她留给我的曾今了。直到那一天,你们几人将血婴杀死。我在远处看见姐姐的灵体从血婴体内飘飞而出。我知道,她终于自由了。但煞气冲淡了她的记忆,当我站在她面前时,她已认不出我如今的模样。
我装作一个没有灵力的凡人从她眼前走过,用余光看见她优雅的面容隽美仿佛昨日。我转身落下眼泪,在她消失的那一刻,我分明看见她用唇语对我说:雪儿,永别了。
几人听完傀渊的往事唏嘘不已。易辰对傀渊说:“你以为帮助司马印成推翻灵魂之树就能变成真正的人吗?。”
傀渊说道:“无论我如何改变,这个世界也容不下我。既然如此我只好毁掉这个世界。这是姐姐用她的生命让我懂得的真理。”
“但你有没有想过,在你企图毁掉这个世界的同时,你已经不将自己当做人类了。”易辰放下手中的罡炎剑。
傀渊沉默了,半晌,她的声音从那个死去女子的喉咙中传来:“也罢,这或许就是每个深渊者的宿命。成为魂妖之前犯下大错,成为魂妖之后一错再错,成为深渊者之后本想为自己的过往赎罪,却发现,这世界已经容不下自己。呵呵,真是讽刺……”
那女人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倒在地上,她的头发披散在封灵台洒满鲜血的法阵之中。她的眼睛望着苍茫的天空落下泪水,她的嘴里发出最后一丝残留的声响:“司马印成,在魂界有眼线……他(她)是……”
“是谁?”易辰走到那女人身前,却发现她已经没有了气息。风从祭坛之下的最深处翻腾上来,卷起一地尘埃。
傀渊,已经离开了。
“的确,这也许就是每一个深渊者的宿命。”唐琴转身对众人说道,“如今司马印成已经准备东山再起随时攻打灵魂之渊。我们只有勤加修习才能与之抗衡。”
“奶奶?你不是为了虿灵谷……”唐馨说道。
唐琴背对着众人:“司马不仅杀死了封弪,还想将你的灵魂献给虿灵。他抱走了封弪的儿子,而我虿灵谷30余人的性命在他眼里竟然连蝼蚁都不如。罢了,直到今日我才看清他的面目。我怎可为我小小的虿灵谷牺牲整个凡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