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四五点的街道，还有着做梦的甘霖。
于奕恒顶着个苍老的身体却越发的年轻。他快步走在寻找苏小秦的路上，往事回眸的笑，前尘一般打开的灿烂花事。
于奕恒以为十几年前的误会解开了，一切便可以重回。可是兴奋的于奕恒，快乐的于奕恒只能在清早的街上四处瞎游荡，他根本不知道苏小秦住在哪？
但即使是这样，他快乐的心始终洋溢着。
于秋蒲有想过这就是自己的最终惩罚，失去最爱和自己讨厌的爸爸一样酒鬼终身。但父子俩明明知道这样的末途有多凄凉，却偏偏喜欢沉醉于其中，不可自拔似的抱憾才能终身。这两年，好像很多事一下子就过了，明明和苏小秦还在长夜拥抱，明明甜言蜜语还在耳畔，明明温柔余香都是触及……却一下子消失了，幻化成雾。好像很多人一下子就变了，明明秋蒲还在和小悠这个丫头嘻嘻哈哈玩乐生活，明明苏珊还是一个善良单纯的女孩，明明还在昨日和酒鬼父亲斗争……却一下子都变了。再也不见小悠对秋蒲肆无忌惮地笑了，再也不见那善良天真的苏珊永远善良天真下去，再也不想和父亲斗争下去了。
说起苏珊，她真的变了。
从意识形态上开始，或许这是源于于秋蒲的对她的拒绝。苏珊开始变得为所欲为，有时候她就像翻版的毛颖。她曾经在燥热的暑假找过秋蒲两三次，每一次都是午夜，满身的醉气和花枝招展的妆容。
“苏珊，你怎么这样子了？”
“我怎么这样子？！我因为爱你喽！”
“你别喝酒！”
“哈哈哈哈！”
苏珊听着秋蒲说的话，觉得好笑得要笑弯了腰。
“你叫我别喝酒？那你自己呢！为什么喝酒！是为苏小秦买醉吗？哈哈哈……你和我还不是一样的可怜！”
既然已经说到可怜的粉了，秋蒲也觉得自己再也没资格去这样说服苏珊了。他看着一眼已经变了的世界和人，突然灰心地转身走了。其实于秋蒲的世界从一开始就已经是断壁残垣了，只不过他还想着活命。人只要有一丝的欲望就会遇见可以挣扎的事，秋蒲在灰暗的人生里遇见了苏小秦。
“你走干嘛？！你给我回来！”
“于秋蒲，你把我变成这个样子，你就这样缩头乌龟似的走了吗！你这个孬种！混蛋！”
任凭苏珊在秋蒲的身后怎样歇斯底里地狂叫怒叫，秋蒲的心已死。要知道，唯一可以救起这个死人的，只可能是苏小秦。
后来，听说苏珊彻底地变了。她和赵晨好上了，尽情使用赵晨对她的好感和爱，极尽欲望之能事。她最后什么都得到了，但只有于秋蒲没有得到。
没有得到的，其实是人生的爱。在那个唯爱是途的岁月里，没有爱就意味着，没有灿烂的生命，甚至没有孤独的生命。
生命，是无可挽救的。
爱流逝地快，可日子才滑至八月中旬。虽然这个暑假已然到了末声，秋蒲自己也清楚，再怎样昏天暗地的爱情，一回到现实还是有章可循的。苏小秦会回来的，回来做她的老师，回来她生活的房子……但是，于秋蒲害怕，害怕消失过后的人，是重新活过来的人。重生意味着忘记过去，决绝向前。
“苏会忘了我吗？永远地尘封这段爱情？她可能真的不会再爱我了……”
于秋蒲就是这样无底洞地沉沦下去，因为黑暗的想法会耗尽人的体力和意念，活着的体力和意念。
有一天，秋蒲昏昏醉醉，家里无人。面对空荡的房间，八月的傍晚竟然意外地有了一层暝色。秋蒲看着窗外突然心死得厉害。他发疯似的有种痛苦的表情，他想到了了解，想到了死亡。
秋蒲很早就想过死亡的一千种方法。他有些洁癖，所以不会选择肮脏的死亡。但他又相信流血的力量，于是他找出刀片。站在浴室的洁白的环境里，秋蒲不打算看镜子。那是一种比死亡更冰凉的体验，他不想看见自己过于恐怖的脸庞。他死死地站在浴缸里，闭上眼听了一段好长好长时间的空白。他听到了那只小学三年级就被父亲摔碎的闹钟的声音。
“真奇怪！”
秋蒲心想，那闹钟死了已经那么多年了，现在它突然醒着，似乎对于即将死去的秋蒲很过分。
他还听到那层落日的暝色在房间转移的声音。一寸一寸的……秋蒲突然联想到的是自己流淌的血液。这刺激着他，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一看自己的浓烈的血。
秋蒲举起刀片，仔细却又粗糙地看了看。好像没有消过毒。秋蒲回想到小时候看的无聊电视剧里都会有将刀片，针一类的东西放在火上烧。
“唉，怎么怕死了？”
秋蒲自嘲自己怎么在即将死去时，想到那么细碎的，无关紧要的生活。
是生活。
刀片还是秋蒲初中时就买来准备着死的。
秋蒲伸出手，有些迟疑。他不知道应该在哪里下刀？好像自杀的人没有展现过这么至关重要的细节。秋蒲有些烦躁，觉得自己没有学好，连这店知识也没有。但是时间分分钟地过，他不想被人阻止。
于是秋蒲昏乱地割了一刀。
但太轻了，皮还没割破，只有一条褶子。
再割。还是失败。秋蒲灰心，觉得刀片太钝了。
闭眼，猛力。
睁眼时，一道口子里迅速流出了红得过分的血来。秋蒲有些高兴，像个孩子。
血，开始滴在地上。秋蒲以为自己很快就要死去了。激动的秋蒲竟然还在屋子里蹦跶了一下，似乎是想最后一次慰问那些沉睡在家里过分久的物件们。
可是，时间过去了，只见鲜血直流，但秋蒲没有一点死去的意思。他的神志反而越加清醒了。
“怎么回事？”
秋蒲很担心这次自杀像做戏一样。如果是这样，他又会失落很久的。但他先安抚自己的心绪，心想着既然快死了，那也要打个电话给苏小秦，告诉她，他爱她。
可是电话总是关机，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刻，苏小秦也感受不到秋蒲的爱。
秋蒲有些失望地走到了阳台。天地开始缴械拉幕了，那层暝色又要等好久才会出现了。秋蒲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日落。但晚风吹拂着他，烈烈风景倒真的在此刻美得离谱。秋蒲沉醉于最后一次的人生在世，突然觉得恨怨爱恨都可以放下了。秋蒲觉得，人生真好！
但这样也仅止于一个人快要死的时候。
可秋蒲低头一看，原本流血的口子竟然闭合了，像一朵花苞不再生长，它决计自我消亡。手上的血不知在何时何地竟然结了一层透明的血痂。竟然还有一种孤独的美。
“哼……”
秋蒲长叹一声。
“原来，你还是怕死。”
说着，秋蒲离开了阳台，走进了彻底昏黑的屋子。
倒也不是什么绝望，好像是自信可以考满分却只得了个九十九分的人。秋蒲突然不想玩这个游戏了，责骂自己有点无理取闹像个故意捣蛋的孩子。他讨厌自己成为一个孩子，比如，有的时候苏就会把他当作一个孩子看待。虽然那也是一种可以得到宠爱的方式，但秋蒲分的很清楚，他要的是完完全全平等的爱，是爱情！
自杀事件后，秋蒲的手上留下了一个刀疤。竟然深得见底，以致最后结痂成了一辈子的胎记。不管以后秋蒲遇到什么样的爱情，什么样的人，他一见到这道疤痕，心里就永远只有苏小秦。
于秋蒲不再烂醉如泥了，他等着。他知道苏小秦会回来，回来后，不管是怎样的苏小秦，秋蒲决定了还是会死死地去爱。绝不放手！
于奕恒只见过苏小秦一次。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但他原本以为他可能会和苏小秦永远在一起的。
黄伟酒后失言，让于奕恒得知了真相。但他还没说出于奕恒和苏小秦的孩子的事情。所以于奕恒质问黄伟。
“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别再骗我了！你所做的错……你所做的错我都可以原谅你……”
于奕恒似乎是花了很大的力气在原谅黄伟，毕竟他毁掉的是自己和苏小秦的一生。
“可是……我想知道我和小秦的孩子在哪里？他还活着吗？还好吗？”
黄伟沉默着，低着头。
“你快告诉我啊！那么多年的痛苦……你知道那有多痛苦吗？！”
于奕恒死死地勒住黄伟的衣领，虽然口上说着可以原谅，但内心的痛苦却喷涌不尽。最真实的事情，莫过于还有怨。
……
“对不起，奕恒！”
黄伟深深的道歉，虽然这于事无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于奕恒已经泣不成声了，回首这样的往事，蹉跎的岁月像刀割得厉害，深切，不得不让人捂紧衣服艰难地活了下来。
“……其实，你爸曾经找过小秦，他是来劝小秦主动和你分手的。可是他没想到小秦已经怀了你们的孩子。其实你爸当时也是为了你好……当时你们家的状况全控制在柯家人手里……你爸舍不得你失去一切优越的生活，可是他也舍不得那个孩子。”
说到这，奕恒突然想起自己恨过的那个父亲。
“他后来找到了我，他知道我是你最好的朋友，知道你和小秦生活的人，同时他也看重我的医术。”
黄伟说得断断续续的，奕恒有些发急。他还不知道小秦为什么会不记得他。
“你爸当时给了我很优厚的条件，他让我做这个刽子手。我们想着，在小秦临盆那天，偷偷的狸猫换太子，告诉小秦孩子是死胎……这本来是我们的计划，可那天竟然出了车祸……虽然拿起车祸很奇怪，虽然我保护了小秦，当时小秦在车祸里只是受了轻伤。她一直昏迷不醒，可那天孩子却要出生了。我没按原计划来，只是给小秦注射了更强力的麻醉针，然后在她昏迷时把孩子接生了出来……孩子很好，是个大胖小子。”
说到这，黄伟还有一丝欣慰，似乎眼前出现孩子的温暖情景。
“后来，小秦怎么会失忆？！”
于奕恒也有些缓和平静了，他只想知道后面的事为什么那么离奇。
“后来……后来，我发现是我用药过猛，再加车祸和孩子上刺激……当时我不知道会这样……”
黄伟显然陷入自己的深深自责之中。
“那孩子呢！孩子呢！”
于奕恒突然想到还有孩子。孩子才是唤回苏小秦和自己爱情的唯一办法。
“孩子……其实奕恒，秋蒲就是你的孩子。”
“唉！我说是我和小秦的孩子！是我和小秦的……孩子……你说什么，秋蒲就是我的孩子？我和小秦的孩子？！”
沉默，就是答案。
于奕恒最深重的沉默着。回想着这十几年来对待儿子的冷漠和暴力，他以为那是柯家欠他的，需要偿还的！
“可是，为什么是秋蒲！为什么是秋蒲！”
要知道恨错一个是比牺牲的爱还要惨烈的事。更何况恨错的还是最不应该恨的人！
于奕恒脸色煞白，他像是被人抽了一千一万个耳光，他像是喝了千千万万的酒。却怎么也灌不醉，怎么也是清醒的，让痛苦折磨。
但是，更为严重的是黄伟对于奕恒的提醒。
“所以，我才一直阻止秋蒲和小秦在一起。”
“秋蒲和小秦！”
于奕恒这才被一记更大的惊雷惊醒。
“他们不能在一起！”
于奕恒想猛跑出去，寻找苏小秦。可是他忘了他根本不知道苏小秦住在哪。他根本找不到她。
苏小秦好像一缕青烟，世间的男子只能逐尘烈马地去追。但却无处追。
于奕恒感到全身害怕，他似乎有一种强烈的，但失败了的感觉：他无法阻止这段孽缘。
虽然苏小秦无法寻得，但于奕恒知道他现在要去找秋蒲。他要告诉秋蒲真相，他忐忑自己的儿子是否接受这一切。
最近，秋蒲的妈妈有些咳嗽，结果检查发现是结核。无奈，只能托付病床。秋蒲很照顾自己的妈妈，因为秋蒲喜欢妈妈，不喜欢爸爸。
回家取妈妈衣物时，发现于奕恒已经回家了。
“你……你妈妈呢？”
突然多出了尴尬。因为秋蒲不是以前的秋蒲了。哦，不对，是于奕恒不是以前的于奕恒了。
“住院了。肺结核。”
“那，那你还好吗？”
秋蒲奇怪地看着今天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特别奇怪，非常奇怪。
“我，我和你一起去医院看看你妈妈吧。”
于奕恒也知道自己很奇怪。但是那种想靠近自己的孩子，爱自己的孩子的强烈心态是十几年来所没有的。或者这就是一个积蓄和爆发的阶段吧。
虽然秋蒲觉得奇怪，但自己的心态在这一段时间内已算是有所修行了。他突然间发现自己并不反感自己的爸爸了。
来医院后，于奕恒也只是简单地慰问了自己的妻子。但期间的生疏已然比以前好了很多。秋蒲的妈妈也感受到了于奕恒的奇怪，但这是一个好的变化。一个十几年的醉鬼突然清醒了。
父子俩见面突然多出一些尴尬来。却偏偏多出时间来让他们单独待在一起。
“秋蒲……我……我是你爸爸。”
秋蒲盯着自己的爸爸，是在怀疑他是否生病了。
于奕恒也感觉到这样的说话有些奇怪。但是，他需要把真相告诉自己的孩子。
那天晚上，秋蒲在于奕恒面前夺路而出。他再也抑制不了自己的愤怒和悲哀，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一个被上帝糟蹋了人。
“为什么总是我！为什么总是我！”
秋蒲指天骂地，他觉得自己是所有的苦果，是所有的悲剧的中心。明明是一个最无辜的人，却往往将苦难涂在自己身上。
他可以接受自己这样的父亲，也可以接受这样冷酷的家庭环境，甚至可以抱着无恨的心态去原谅他们。但是秋蒲不能接受苏小秦是自己的妈妈！
“那么爱！那么爱！到最后也只是无尽的罪过。”
秋蒲歇斯底里，从死又走到了死。可是最后连诅咒自己都是无力，秋蒲已经没有气力了。在这条爱恨的路上，他早已走的筋疲力尽，早已让自己偏体鳞伤连死的力气都耗尽了。秋蒲低声啜泣着，心中是蓄满苦的泪。他觉得自己是一只臭虫，一只人人都遭弃的人，无论是自己的爸爸，还是自己的妈妈……是苏小秦！
毛颖已经打过电话了，学校已经确定分班的事情，而且苏小秦也无法提上重组名单里。毛颖说，她已经尽力了。
秋蒲不想怪谁，更何况现在是这样一个真相。秋蒲现在比谁都害怕见到苏小秦，或许这样的安排才是正确的。上天早已将各人的命运定好了。
秋蒲不想苏小秦转变身份成为自己的妈妈，他只想她是自己的爱人，哪怕这种想法有悖人世。但是秋蒲偏不，他倔强地坚持，他太爱苏小秦了。
可是，苏小秦现在在哪里？她知不知道这样的真相？她还爱秋蒲吗？
残酷诡谲的世事，让茶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