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王爷默默的审视着风华，半晌不曾言语，笑了起来：“你想走，是不是？”
风华一怔，不知德王爷从哪得出的这个结论，他正想着如何回避这一话题，却见德王爷低下头兀自一笑，拿起身旁的斗篷，下了炕离去了。
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德王爷也并不想听风华临时编造的敷衍之词，她就这样离开了屋子。她已经吸取教训，面对失而复得的风华，她不愿再向过去那样步步相逼。
她走出房门，下了台阶，还未与随从离开院门，就见侍官与另一名随从火急火燎的跑了过来。德王爷的眉头蹙了蹙，她曾嘱咐过侍官等人，不要来风华养伤的院落打扰，今夜为何侍官要明知故犯？借着头顶悬挂的灯笼，她看清侍官手里拿了一张纸，胸中继而心血来潮，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深夜火速传递的，绝非捷报。
德王爷从侍官颤抖的手中接过信纸，借着火光，看那沾染着点点墨迹与脏渍的字迹……她的手不自觉的颤抖了起来，胸脯剧烈起伏，呼吸渐渐不稳……明国派兵三十万，终于发动了战争，边疆已陷入战火。近期以来，明国已是屡屡挑衅，但都是小打小闹，如今增兵三十万大举入侵，只怕交涉未成，该来的，依然来了。
翌日清早，德王爷照例上朝，罗依则要了一些景国史册研读，深入了解，以便日后不枉“谋士”职责。快到晌午十分，德王爷方才下朝，刚回府中，便叫罗依到书房来见。
罗依听命进了书房，只见德王爷一身铂金绣龙宝蓝箭袖朝服，发丝束于脑后，缎带顺垂而下，俨然是美人如玉、风度翩翩，如男人般飒爽英姿，毫无女子娇媚之态。
德王爷见罗依进了门，向她对面的椅子点了点头：“坐吧。”
罗依谢过德王爷，一面坐了下来，一面蹙眉暗自打量……是错觉么？还是光线问题？怎么一夜不见，德王爷的脸上已苍白得毫无血色，疲惫不堪。
侍官为罗依端了茶，随后又招呼其余奴仆一并退了出去。
在此期间，德王爷一直垂目饮茶，默默不语，直到屋内仅剩她们两个人时，方才开口，向罗依问道：“罗姑娘昨夜睡得可好？”
“还好，”罗依笑了笑，“谢谢王爷关心。”
“如此便好，日后王府就是你的家，在这里不必客气。”德王爷说，见罗依笑着应了，随后话锋一转，继而道，“可惜昨夜，本王并未睡得安稳，明国大举入侵，边疆陷入战火，这一夜着实恼人。”
罗依闻言一怔。
明国入侵景国……似曾相识的情形，许多年前，元朝入侵景国，灵狐力挽狂澜，难道这一回，该轮到她了？她没想到，一夜之间，考验来得如此之快，让她几乎始料未及。
“我能……为您做些什么？”罗依问。
“边疆之事，我们鞭长莫及，你倒还不必操心。”德王爷说，“只是我继而想起你来自昭国，当初你说，昭国也是明国吞并，我想听听昭国的往事，也算是前车之鉴了。”
“唔——”罗依被这句话彻底整懵了，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她没有办法，只得向德王爷编造道，“明国进攻昭国……起初昭国边关险要，是攻克不了的，我们昭国的李将军十分厉害，善于布阵、精于用兵、深谋远虑，致使明国屡屡败战。后来他们散布谣言，使皇上误以为李将军通敌，将她处死。此后，昭国没有了李将军，也就溃不成军，很快便投向了明国。”
德王爷听得她这一番话，摇摇头，叹道：“果然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须得从内部杀气，方能一败涂地。”她说罢此话，心中自然也想到了自己那个虽是都有可能倒戈的妹妹，心中自然也是愁绪万千，沉默良久，方才从那愁绪中抽神出来，向罗依复又问：“你本是来经商的，如今遇到景国即将战乱，你……想回家么？”
罗依现在已经感觉到，德王爷要和她谈得内容很多，循序渐进的，她已经知道对方可能要问什么，便答道：“王爷所言不错，我的确是想回家的。然而在我落魄成为贱奴管事时，您及时相救，还让我近身伺候……如今景国又不太平，我若回家，也得先报了您相助之恩才能离去。”
德王爷没有应答这句话，只是沉默的审视着罗依。
她该相信罗依么？德王爷的目光凝视着罗依的眼睛，希望从那双与她对视的眸子里看出些什么，她觉得她没有说实话，可又挑不出这份谎言的端倪，半真半假，一如她对她的半信半疑。
在那日风华被当做狐妖险些处死之后，德王爷私下揪出了最初制造谣言的贱奴，经过审讯，那贱奴声称听到罗依说什么“要与风华一起走”之类的话，正是他听了半截，又害怕狐妖，不记得他们要去哪里。
她知道罗依对风华不是一般的感情。
但是，明知罗依是她与风华重归于好的威胁，可德王爷却又着实不愿让罗依落入硕王爷手中……她先前既然选择让罗依来到身边；那么现在就得再做一次选择，信任，还是不信任？
德王爷站起身来，背着手驻足于窗前，看着外面一派春意盎然，良久之后，才背对着罗依问道：“你觉得……硕王爷此人如何？”
硕王爷？她的妹妹？
罗依不知她怎么话锋一转问到这上面，今天德王爷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是跳跃的，不连贯，甚至没什么条理，这让罗依感到十分意外——她由此推断，能让德王爷的谈话如此跳跃的原因，只能是对方存了太多的心思，同时对方又一直在支配着谈话，这无疑使她更加陷入被动——她该怎么回答德王爷呢？对方是亲姊妹，她不能有离间嫌疑，但既然提出这个疑问，这对姊妹肯定也并不和睦。
“王爷，这个问题，我可以坦言么？”罗依问。
“当然可以，”德王爷说，此时嘴角才有了些许笑意，“你若不能坦言，就不是你了。”
“我觉得硕王爷开朗、热情、喜好结交朋友，只是……”罗依斟酌道，“不知为什么，她如此热情，却仍感到不易亲近，就好像过分的好客反倒是虚伪，过多的善良就是伪善一样——”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德王爷一直背对着她，她无法揣摩对方的神态，只好继续坦言总结道：“也许硕王爷没有表面那般开朗热情，只是她隐藏得不错罢了。但这只是我的一面之词，如果冒犯，还请王爷恕罪。”
“不，”罗依话音刚落，德王爷便接言道，“并非一面之词，你的眼光很独到，也很准确。”
她说罢这句话，转过身来面对着罗依，随后继而道：“景国与明国之争，由来已久。硕王爷自世袭王位以来，便暗自与明国交好，如今更有倒戈倾向——诚如你所言，国家坍塌，皆因内有虫害。”
罗依明白了她的意思，便问：“那么，您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那日硕王爷邀你赴宴，你婉拒了她，还尚未登门道歉吧？”德王爷问道，见罗依点了点头，她叹了一声，继而轻问道，“你能为我，登门造访她一回么？”
罗依知道，看来是她该与硕王爷碰面的时候了。
较之德王府典雅的雕廊画栋，硕王府更要雍容、奢华几分，既是金碧辉煌，又有几分纨绔情调，彰显着王室贵族的气派，一定程度上又烙上了硕王爷本人的性格烙印。
姊妹俩的正厅内，都摆放着同样的白虎皮椅床。只是平日来客，德王爷都是正襟危坐，礼遇相待；而罗依此刻进门，硕王爷却斜躺在椅床之上，一手抚摸着白虎垫子柔软细腻的皮毛，一手对罗依做了个“嘘”的手势，点了点面前正在为她歌舞霓裳的几个男子，随后示意她坐到旁边一同欣赏。
如同我们印象中的舞女一般，这几个舞男皆是袒胸露背、浓妆艳抹，线条优美的锁骨、细腻的腰身，全在那似有似无的轻纱遮掩之下，极近魅惑，举手投足都妖娆万分。罗依曾认为风凝已经将妖媚登峰造极，没料到人外有人、妖外有妖，面对这些舞男撩人的舞姿，她如坐针毡，可硕王爷却是享受其中。一曲终聊，一名舞男婀娜上前，献上了他唇上的胭脂，硕王爷用食指点了点舞男的鼻尖，示意了一下，那舞男心领神会，便转向了罗依。
“呃……”罗依紧张且不解的看向硕王爷，“王爷这是……”
硕王爷怔了一下，随即开朗的笑了起来，对罗依道：“傻妹妹，一曲终了，你得吃他的胭脂，赏他些面子才是啊。”她说罢此话，用脚轻轻的踢了踢舞男的臀部，“沁儿，傻站着做什么，教教罗姑娘。”
舞男闻言，娇柔一笑，上前一步，双手捧住罗依的腮，献上了他唇上香甜腻人的胭脂。罗依不知花了多大意志，才强压住了打这舞男一耳光的冲动，继而又强迫自己人格分裂，分明已经被那胭脂香呛得反胃，却扭头对硕王爷强笑赞道：“王爷府上的人，真是绝色无双，如此姿色，让我都看得痴了。”
“他不行，年纪小，还嫩着呢，”硕王爷说，挥了挥手，让这些舞男退下，随即坐起了身子，复又对罗依笑着道，“若说倾国倾城，还得是我姐姐府里那个风华，想必你在大杂院也早见过他了。”
“哦，他啊，”罗依也笑道，“院里的贱奴都一个样，每天搬砖劈柴，邋里邋遢的，他倒比别人眉清目秀点，至于倾国倾城，还真没看出来。”
硕王爷被罗依的话逗得笑声不止，随即道：“不过听闻风华现在又被姐姐带回了府中，既是如此，想必过几****就能看到他打扮起来、焕然一新的样子了。”
“王爷，您拿我说笑了，”罗依道，觉得硕王爷说话比德王爷还喜欢兜圈子，这姐妹俩的毛病可真够烦人的，“我与德王爷不过是酒肉之交，风华回去自然又成了夫侍，我哪能看到王府的后院如何呢？”
“若是成为姐姐的左膀右臂，常住府中，不就能看到了么？”硕王爷说，微微歪着头，以一种慈眉善目的和悦神态打量着罗依，复又问，“姐姐不是邀你去当谋士吗？”
罗依暗叹一声，终于说到话题上了，看来这姐妹俩已经暗中监视彼此许久，她不知道昨天入府，是否有人已经告诉硕王爷……不过……她决定赌一把。
“德王爷是有此打算，不过我还想……考虑一下，”罗依答道，“昨日德王爷又邀我入府吃饭，席间听闻景国与明国打起来了，所以我更加犹豫，还没想好怎么办。”
硕王爷听闻此话，并未露出怀疑的神色——起码罗依未曾看出她怀疑——她低头叹了一声，说道：“也是，战火纷飞，的确该慎重考虑，更何况是姐姐……”她说到此处，忽而戏剧化的戛然而止，只低着头呷饮了一口茶。
罗依还等着硕王爷后面的话，可没料到她突然不说了，这才明白，大概人家是等她发问，便说道：“嗯……我斗胆问句不该问的，德王爷……怎么了？”
“这话倒已是公开的秘密了，”硕王爷眉头紧锁，心情颇为沉重的将茶杯放到小几上，抬起眼来，凝视着未知的前方，沉吟道，“这场战乱，她似乎颇为动摇，只怕要临阵倒戈，投奔明国啊。”
罗依聆听着硕王爷满腹愁绪的呢喃，心里一阵阵气恼，除了“TMD”，再没别的话可说了。她罗依什么时候成了香饽饽，这姐妹俩连拉拢人心的理由都用的一样，不是她俩闲着无事玩她消遣吧？
不过，罗依在感情上到底还是和德王爷更亲密一些，虽然她现在已经被这姐妹俩搞得有点糊涂了，但她还是决定心向德王爷。
“投奔明国？”罗依故作失控的大声道，看到硕王爷眉头一蹙，便赶忙压低声音，“外敌不足为据，可内乱却是祸根啊！我的家乡——昭国——已经被明国攻陷，如今景国若再落入那帮粗野男人的手里，这……这还有什么生路呢？”
“我何尝不是如此想的？怎奈姐姐与明国亲近非常，皇上又苦无证据，”硕王爷说到此处，睫毛一颤，竟落下泪来，“如今战火绵延，若有了内乱，都城必将危在旦夕。”
罗依在心里不断地呐喊，她觉得自己真的快要疯了，可她却依然不得不继续人格分裂下去，权当是为了拿到金牌回家、为了风华、为了小远——以及那位让她一头雾水的德王爷。
“王爷……”她呢喃了一声，跪了下来，轻轻为硕王爷擦干脸上的泪痕，轻声道，“景国是我的第二个家，也是我唯一能落脚的地方了……这个时候……我……能为您、为景国，做些什么吗？”
硕王爷半晌无言，只是感动的看着罗依，随后摇摇头：“你从昭国逃难到此，已是颠沛流离，我如何能让你再度涉险？”
真的，若非罗依先前与德王爷已有交情，若非风华和小远都是德王爷身边的人，单凭这句话，她绝对会倒戈到硕王爷这里。相比看上去没什么人情味儿的德王爷，硕王爷真可谓是贴心贴己。
“我不怕！”罗依立即道，坚定的与硕王爷对视，心里觉得自己的潜力其实应该去做演员，“我已经没有了昭国，没有了家，不能再失去一次家园了——为了抵抗明国，我是什么都敢做的，王爷！”
良久沉默。硕王爷审视着罗依，罗依对视着硕王爷。
相比德王爷的冷峻目光，硕王爷这含泪的神态，却反倒更有一股压迫人心的力量。就在罗依渐渐觉得有些承受不住这种审视时，硕王爷终于松了口：“若我让你……去姐姐那里当谋士，替我……注意她，你怕不怕？这很危险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