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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孤独是人生的极苦,于是就有了飞向太阳的归燕(3)

她走进客厅,客厅里铺着深红色的地毯,家具都很干净,很讲究,以至没有一点儿灰尘。这自然是家乡那幢木楼所无可比的,但她觉得太拘谨,人还是随便些好。她在厅右角那张褐红色的皮沙发上坐下来,眼盯盯地望着沙发边条几上的那台乳白色的电话机。她多么希望电话铃马上响起,希望在电话里听到德邻的声音,听到他马上要来的消息。但是,10 分钟过去,20 分钟过去,客厅里却静得怕人。

“我为什么要盼他来呢?今天又不是星期天。”她暗暗责备自己胡思乱想。但她只盼他来,盼他来见见面,人老了,见一次算一次。她不肯给他挂个电话去,挂电话也是很方便的,他的电话号码就写在电话机旁的卡片上,她会打电话,可是她就不打,因为那边有郭德洁,而且很可能就是她接电话,她不愿听她的声音,一句也不愿听。记得刚到美国来时,她曾经给那边挂过一次电话,接电话的偏偏就是郭德洁,一听“找德邻”三个字,就“啪”地把话筒砸了下去,震得她耳朵嗡嗡响了老半天。她知道那女人恨她。

窗外,刮起了风,吹得树叶沙沙响。6 月的风,是雨的头。“德邻不会来了,不会来了!”她喃喃自语,失望地望着窗外那随风摇曳的三株尖塔形柏树。没有电话,又下雨了,德邻哪还会来呢?

孤独与悠闲是最难排遣时日的。她走到门口雨篷下的台阶上,迎风而立,任初夏带着郊野青草味的风,扑打自己那瘦小的身躯。她甚至觉得这也是一种享受,儿时在阡陌间,时常沐浴在这种带着青草味的风里。那时,她这个四妹子长得比三个姐姐都漂亮,也比三个姐姐都调皮。她常常把三姐叫做“泡泡”,因为三姐的嘴皮上,总挂着两个鼻涕泡。三姐恼羞成怒,追着她要打,她十分机灵,沿着村旁的田埂,左折右拐跑出去老远。三姐追呀追,有时一不小心,摔进水田里,裹一身泥巴。她却更得乐趣,在那边田埂上笑得眼泪直涌。现在想来,似乎觉得自己那时也做得不对,但就是那种不对的事,现在用金钱也买不来了。她真想再回到村里,尝尝儿时的那种味道,哪怕再挨三姐的一顿巴掌,或是被三姐在路上拦着,让夏雨浇个透湿。太阳为什么总是从东边出西边落?倒过来该多好!让日子也倒回去,倒回去20 年、30 年、60 年。

雨果然来了,沙沙地洒落在树叶土,飘进了台阶,溅湿了她那双青绒面布底鞋。她就喜欢穿这种鞋子。她说,她只要一看见这种鞋子,就能识别中国人,就能不忘记自己的家乡故土。

她回转身,打算进房间去,取出她那本伴随自己度过了五十个春秋的相册。那上面记录着她的历史,她的生活,她的悲欢。她每逢悠闲得过分,或是孤独得难受的时候,必定要打开那本相册,让往事来填补现实的空虚,让回忆来驱逐心灵的苦闷。她把那本相册当做她身边的无价之宝。

正在这时,响起了一串急促的门铃声。门铃声,在这个寂静的院子里,简直是一响惊雷。她顾不得进里屋取伞,就回转身往风雨中走去。这个时候谁会来呢?是郭家舅娘?不,不会,她自己不会开车,儿子和儿媳都开饭店,这个时候,她绝不会来。难道,真是德邻来了吗?这几夜都梦见他,莫非真有神明托梦?

好久没走得这么快了,那条数十米长的砖铺甬道,她小跑似的走过。门,打开了。果然是德邻,那辆黑色的林肯牌小汽车,她认得,但开车的是个陌生的小伙子。

“呀,你怎么也不拿把伞呢!头发都淋湿了。”李宗仁神色有些激动,还是像年轻时那样,用带着几分爱抚的口吻责备秀文。他叫那开车的小伙将车停在院内的停车棚里暂候,便拉着秀文的手,急步往屋里走去。

“几夜都梦见你要回国。”秀文用毛巾擦着头上脸上的雨水,还来不及给丈夫沏一杯他所喜欢的红茶,便问道:“你可是真要回去?”“真的,我已经决定回去。一个多月前,我给思远写了信,叫他去请示周恩来总理。上星期接到他的回信,说是中共已经同意。我现正准备办理离境手续,今天是特意来向你告别的。”“他们没有派人来接你?”李秀文心里乱蹦乱跳,想不到自己的梦竟那么准。她看到眼前丈夫那兴奋的神情,心中反而有些惶惶然,“有危险啊!”“我只要一办理离境手续,必然会有侦探跟踪。如果那边派人来接,更危险。归程,周恩来总理已帮我安排好了。叫我先去欧洲,在苏黎世等程思远来接。”李宗仁这才环顾了一下四周,刚才的兴奋,几乎丧失了警惕。

“就我一人在家。”秀文明白了丈夫的意思,反问道:“那开车的司机?”“是我的一位朋友的儿子。我叫他在车里等我,可放心。”李宗仁这才呷了一口秀文沏下的红茶,说道:“冒再大的风险,我也要回中国去。

这是我一生最后的一个心愿。过去,我对共产党理解不够,说了许多错话,做了许多错事,悔不该拒绝在和谈协议上签字。如今想补偿过去,只有回国一条路。不然,老死异国,死也难瞑目。”李秀文眼里已含满泪水,又要离别了,老来离别,比年轻时更加痛苦。

真是“别时容易见时难”了。好不容易来到美国安居,与下野的丈夫体味三代同堂的欢乐,如今却都是年逾古稀的老人了,风烛残年,哪还经得起风风雨雨!她心里有万语千言,可不知从何说起。于情,她似乎不愿他回去,在这里,不说每周每月,至少一年半载还能见到一面,回去之后就难见面了;于理,她又很赞成丈夫的抉择,树高千丈,落叶归根。他这片老叶子,理当落到中国那块土地上去,才是正份啊!

李宗仁见秀文的情绪,安慰道:“我们两人都受过不少风霜,你现在总还算是好的。幼邻这儿子很孝顺,也很聪明。全靠他过去没听我的安排,走了一条从事实业的路子,现在证实是他对了。若走上政界,宦海浮沉,有几个不是心力交瘁而告终的?你就守着儿子、儿媳、孙女们,安度晚年吧!”秀文依旧没有作声,回忆往事,她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涩一齐涌上心头,那含在眼眶里的泪水止不住滚落在脸颊上。

李宗仁当然能理解秀文的痛苦心情。见她老泪纵横,他心中也泛起一阵阵酸楚。五十多年的结发夫妻,在美国算得上是“金婚”了,然而数十年戎马生活,宦海沧桑,加上身边又有个郭德洁,他对她的确关照得不够,有时甚至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回首往事,他心中感到很是不安:“秀文,我今天是来向你告别,也是来向你道歉的。我对不起你,对你关心得很不够……”“不要你讲这些,不要你讲这些。”听了李宗仁的歉词,秀文反而变得坚强起来,“你回去是好事,我就担心你的安全,这个世界上,坏人多得很哩!”“你放心吧,我这一生,出生入死不知多少遍。年轻时在广东打仗,四颗子弹打在我身上,都没把我打死。我不信如今74 岁了,还会死在特务侦探手上。”“既是这样,你就去吧!记得以前八字先生给你算过命,讲你是个命大的人,想必也不会死在坏人手里。”秀文见丈夫这么坚决,也只好附和。

她顿了顿,又问,“德洁和志圣也跟你一起回去吗?”“不,不!”李宗仁摇头道,“德洁现在住在医院里,乳腺癌动了手术,需要休养。再说,她早已经加入了美国国籍。从那时起,她就没想过还要回中国去。志圣也二十六七了,就让他在这里闯世界吧!”“既是你一个人走,更要小心啊!”“我小心就是!”李宗仁点点头,又说,“我这次回国,既是周恩来总理的安排,估计暗中会有人保护的。”“你什么时候动身?”“日子还没定,不会拖太久,办好手续我就动身。我回国的事,你们万万不可泄露出去。”李宗仁又喝了一大口红茶,站起身来,凑过去对秀文说,“人说老来思乡,这话一点不假。我想你在这里语言不通,生活习惯也和我们中国不同,幼邻他们又整天忙于事业,你也会感到孤独,寂寞。

倒不如我回去之后,看情况给你来信,你也找个机会,叫幼邻送你回去为好。”秀文默默点头,见老丈夫眼角上快要溢出泪水,禁不住哭出声来……

雨,没有停。李秀文一直冒雨站在大门口,目送着李宗仁那辆黑色的林肯牌小汽车远去,直到消失在茫茫的雨雾之中。

小车没有返回盎格鲁林镇,而是朝东拐弯,冒雨向美国第一大城市纽约驶去。车窗外,车辆行人、高楼大厦,箭也般闪过,哈得逊河浊黄的流水,在雨雾中更加浑沌。李宗仁想睁大眼睛看一看,却什么也看不清。这条由盎格鲁林通往纽约的路,他不知经过了多少遍,以往他根本无心观察车外的一切。他觉得这异国他乡的景致,即便再好再美,毕竟是异国他乡。唐诗里“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的句子,他十余年来,常常在心底里默念。

但今天,他不仅想看一看,而且想看得仔细些。他心想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回去对乡亲们也好叙说一下自己曾经生活过十五六年的地方,是一个什么模样。

他是到纽约肿瘤医院向郭德洁告别的。上星期,他接到程思远的信后,本想立即到医院去告诉她,但她刚刚做完乳腺癌的切除手术,还处在特护之中。他不愿让这个对于她来说既是高兴也是不幸的消息影响休养的情绪。

这一个星期,他在家里几乎已收拾好了他必须带走的一切——其实很简单的行李。他打算今天将程思远的信带给德洁看过之后,明天便到纽瓦克城移民局去,办理到瑞士去旅游的离境手续。他估摸这次的手续并不难办理,因为1963 年的这个季节,他申请到意大利去旅游,当时美国联邦调查局曾派人暗地里监视过他,但由于那两位高级侦探的粗疏,在跟踪途中曾悄悄跑到日内瓦去享受“性感炸弹”的轰击,而没有发现在苏黎世通往巴塞尔的公路上,他和程思远的会晤。而且,当年的圣诞节前,他便匆匆赶回纽约,这使移民局的官员们并不怀疑他这位1957 年申请为美国永久性移民的永久性。移民局的这个观点,他早已从侧面打听真切,所以他估摸只要是申请往欧洲旅游,不会遇到太多的刁难。

哈得逊河铁桥上的车真多,李宗仁那辆林肯只得夹在甲壳虫似的车流中缓缓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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