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先生在穿着上尽管不甚讲究，却非常喜欢干净。在南京住过一段时间，最使他称赞不已的，是南京人白天“皮包水”（喝茶）、晚间“水包皮”（洗澡）的习俗。稍事活动之后，只要身上有了汗味儿，他非要沐浴更衣不可，若是不然，浑身就像是长了虱子似的，刺痒痒地难受。
可这次到湖北来督练部队，一连半个多月，他竟然连一次澡也没洗上。这兵营里面，哪有洗澡的地方啊！冯先生成天跟着士兵在野外转，还时不时地做上几个示范动作，黄布军衣总是湿漉漉的。汗水和灰尘混在一起，糊在身上，像是抹上了一层胶，稍微搓上几下，马上就会看到一长溜黑糊糊的泥条儿。
对这些，冯先生倒没怎么在意。一练起兵来，他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平日里的生活习惯早扔到脑后去了。可陪他督练的军官和随从们，心里却总也踏实不下来。冯先生说话就是六十岁的人了，又是那么高的地位，怎么好让他像普通士兵那样生活呢？
这一天，从练兵场上回来，冯先生回到住处，拿起毛巾，撩起衣襟，正要擦身上的汗水，身兼宜昌警备司令的十一师师长方天，推门走了进来。
“冯副委员长，明天休息，您到市里去洗个澡吧？”
“洗澡？行，我掏钱请客，你们都去！”冯先生笑着扔下毛巾，高兴地冲随从们甩了一下胳膊，“这点臭汗就不擦了，留着明天到宜昌再说吧！”
“那好，我就去安排…… ”
“慢，你说什么，去安排？”冯先生突然愣了一下，叫住了方天，“我不去洗澡了，凑合着用毛巾擦擦得了。”
刚说定的事，顷刻之间就变卦，这老先生为什么这样怪呀？
“冯副委员长，您放心好了。我一定给您安排好，包您满意……”
“你要是不安排，我还兴许去洗一洗；要是安排，我是无论如何也不去！”
冯先生的话来得这样冲，可把方天吓下一跳。他弄不清楚是怎么得罪了冯玉祥，尴尬地咧了咧嘴，两个脚后跟慌忙靠在一起，啪地来了个立正。看这架势，他老人家是要找碴儿训人呀！
看方天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冯先生脸上倒有些不自在起来。他赶忙冲方天摆了摆手，半嗔半笑地说：
“瞧你这样儿，怎么连我的话也听不明白？我是说，你要是去安排，说不定就会来个戒严，弄得全城人心惶惶，别人也洗不好澡。那我宁可在这儿受点儿罪，也不去挨那个骂。”
“这位副委员长，纯粹是个怪物。宜昌城里，不要说没有敢骂你的，就连我这个警备司令，也没人敢惹呀！你为啥要为这种不着边的事操心呢？”方天心里暗暗觉得好笑，却没敢把这番心思露在脸上。他转了转眼珠儿，嘴里冒出了另外一番话：
“既然这样，我听您的，决不搞全城戒严，也不影响别人洗澡，您看行不行？”
“要是这样，我就去！”
宜昌地扼长江中游，是远近闻名的热闹地方，冯先生老早就想去那里看看了。第二天一大早，他领着随从督练的军官们，喜吟吟地踏上了通向宜昌的公路。初春的江南，绿草茵茵，鲜花竞放。从长江上吹过来的阵阵凉风，带着一股潮乎乎的清香味儿。冯先生神采奕奕地迈着大步，嘴里轻声哼着他自己编写的歌儿，像是被春风吹得年轻了十多岁。
进了宜昌城，仿佛晴空中突然飘来了浓重的乌云，冯先生颜色大变，转身叫过同来的高级参谋龚作人，吩咐说：“请你把方天给我叫来！”
冯先生真的急了。面前的宜昌，几乎像是变成了一座死城！市面上的一切活动全停止了，店铺关门歇业，行人断绝通行，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只是站得笔挺的士兵。
“方天哪方天，你可把我骗苦啦…… ”
冯先生怒不可遏地指着气喘吁吁跑过来的方天，恨不能上去捶他两拳。
方天也真是个人物，他根本不理睬冯先生的盛怒，扮出一副忠诚无二的面孔，粗声粗气地说：
“副委员长怎么骂我、处置我都行！但我要履行我的职责。您是什么样的人物？要是在这里出一点差错，我方天就是长十个脑袋也赔不起！……”
“不管怎样，这澡，我不洗了。回去……”
“副委员长，您别走哇，”方天拦住冯先生，狡黠地眨着眼睛，“我只是在外面布置了几个人，澡堂子里可没做任何安排。您要不信，就去看一看…… ”
跟冯先生来的随从们，哪个不想洗洗澡啊，听方天这样一说，也跟着七嘴八舌地劝起了冯玉祥。
“冯副委员长，去看看吧！不行，咱们再回来。”
“冯先生，还是看一看的好。”
七劝八劝，劝得冯先生松开眉头，叹了一口气。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再说什么也是白搭了。
方天安排的浴池，在宜昌城里是数一数二的。没等冯先生一行走到门口，浴池的老板就点头哈腰地迎了上来。
“欢迎冯副委员长光临小店。我们的营业时间已过，为了您来洗澡，我们特地延长了一段时间。”
到底是做买卖的，说出话来滴水不漏。方天高兴得直晃脑袋，冯先生的面孔却重又板了起来。
这个澡洗得太窝囊了，冯先生心事重重地往身上撩着水，嘴里不停地叨念着：
“为了冯玉祥洗澡，让老百姓不能走路，店铺不能开张，顾客不能洗澡，这不是成心让人家骂祖宗吗？”
胡乱擦干身子，穿上衣服，冯先生铁青着脸，闷不作声地走出了浴池。
“副委员长，您几时再来呀？”方天以为自己今天安排得不错，紧跟在冯先生身后，嬉皮笑脸地问，“我可以再给您安排…… ”
“我实话告诉你，”冯先生正愁没地方撒气，听到方天的问话，猛然立定脚步，瞪起了眼珠子，“上当受骗，也就这一回吧！以后，我再也不上你小子的圈套，到这地方挨骂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