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丑时。
被两三声鸡鸣惊醒的覃曜,翻身之间,望到天侧微微泛起且延伸开来的鱼肚白。她眯了眯眼,想到覃疏在不久后会化作原形,便再无心入眠。
今日,是云岂和玄月的婚宴。轻酒隐于听雪庐之中,自然是不能前往祝贺的,而覃曜和覃疏却在此宴的受邀之列。
清晨,洗漱过后的覃曜经过轻酒屋子的窗前,透过白寥寥的天光,看到几案上放了一个白玉小鱼缸,模样精致典雅,里头游有一尾灵动的小花鱼。
覃曜润了润喉咙,道:“师父,早。”
“早。”轻酒看也不看她,敷衍地应着。
覃曜透过雕花琐窗,伸出手指着白玉小鱼缸,对里头正在看书的轻酒说:“师父,这小鱼缸能不能送给我?”
轻酒听到这话,才懒懒地抬了眼,浅笑道:“你喜欢便拿去。”
覃曜应了一声好,紧接着又听到轻酒载满疑惑的声音:“不过,你要这小鱼缸做什么?”
晨曦投在树叶之上的阴影,大片大片地落下,几乎遮了她的半个身子。覃曜敛了眸,沉默不言,只见她的眼泪啪啦啪啦地掉下来。
轻酒正欲询问,覃曜却垂着眸,一把抱起白玉鱼缸,速步行远了。
他愣了片刻,眸光里不含太多情绪。
昆仑山间,贴满喜字,火红的锦绸一连了数十里。覃曜只觉这场隆重的婚宴不输当年,他们在不灭山所见到的场面。
乘黄族的玄月帝姬年龄不大,看起来娇嫩如水,犹带着几分稚气,不过也不难看出是个美人胚子。
据说,云岂与玄月是初次见面,倒难得的情投意合,在众人看来,皆是十分般配。
席间,覃疏见覃曜食不下咽,就连平日里她最喜欢的红椒烧鱼,也磨蹭了好久才给吞了下去。
覃疏悄然握紧了她的手,略略低下头,在她耳畔轻语道:“别怕,我在的。”
覃曜垂着脑袋,因着他的这一句话,丽眸里的水泽再不受控制,尽数滚落在碗里,打湿了红椒烧鱼翘起的小尾巴。
她在覃疏的肩头狠狠地蹭了泪,这样大喜的日子里,她不该哭的,更不能让别人给是瞧见。
覃疏温柔地揽着她,不断地安慰。末了,他还说笑道:“云岂也总算娶了个好姑娘,不用再惦记画中人了。”
覃曜听了这话,竟抬起头,固执道:“我要嫁给你。”
覃疏眸光一闪,不作言词。
他又何尝不想娶她,在四时镇的时候,她也说过类似这样的话,他当然也想说好,正是他求之不得。可他彼时已经中了毒,他知道此毒不是不能解,只是难解,甚至难于登天,需逆天而为。
奇焰草境,来自一个上古的诅咒传说,若是不慎中了奇焰草的毒,便是受了咒。要解,只能更改命格。
他知道,他并不能给她该有的幸福,他们本就是天敌,也是宿命。
覃疏没能逃脱该有的命运,在这场宴席接近尾声的时候,化作了原形。
覃曜捧起座上扑腾着尾巴的小青鲤,离了座携风带火只顾得往有水的地方赶。她无心与席间左右,以及那对新人说些辞退的话。
她知道的,他一直都在。哪怕,是一尾鱼的形态。
当覃曜抱着白玉小鱼缸,在昆仑山脚与轻酒、云皖、云岂夫妇告别的时候,昆仑山巅,落了今年的最后一场雪。飞扬的雪落在指尖,是钻心的冰冷。
轻酒是不愿让覃曜离开昆仑山的,他不放心她,也意图要说服她。轻酒说可以想法子让覃疏修成人形,只要她愿意等,总会有希望的。
但她,执意要走。
她看了看怀里摇头摆尾,仿佛不知世事的小青鲤,说:“之前,他为了能让我醒过来,做了很多。那么这一次,换我。”
之后的覃曜,抱着那个白玉小鱼缸,披霜戴月,踏过了许多以前与覃疏一同走过的路。覃曜不再酿酒,只是为了一个目的奔波在四海八荒,一如那三百年来,他为她寻灵药那般。
覃曜去了终年积雪的不咸山,看到那个向来不拘小节,直言直语的银霜子,迷失在白茫茫的雪地里,辨不清方向。
银霜子笑着问她讨酒喝,覃曜看了看怀间的白玉鱼缸里,那尾游来游去,不解所愁的小青鲤。突然想到,他们,似乎还欠银霜子一杯喜酒呢!
覃曜去了临着弱水的凤麟岛,她记得穆临归临走前说,若还能记挂,便来看望他。
她看到孑然的穆临归坐在弱水之畔,白了三千的烦恼丝。不是说,有了水怪之心,便不会老的么?
原来断送一生的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听穆临归说,他在凤麟岛做起了卖琥珀糖的小本生意。闲暇之余,则来弱水岸侧陪陪澈嫣,与她说说话。
覃曜去了魔界的四时镇,铸刀铺子外,声声锤响。院里,游龙、唐棠以及应应,在玩着捉迷藏的游戏。
她还在西街的绣房里,见到了温婉娴静的苏七。苏七已盘起了长发,嫁作他人,臂间还抱着一个出生不久的小婴孩。她弯了弯唇角,由衷地替他们感到幸福。
覃曜甚至去了长藤山,看到那条碧波粼粼的小河,她想起了初见时那个眼波清澈的少年。
她想起她的长剑护他周全,想起他无辜而动人的桃花眼,想起笑妄谷的流萤之下,他说要做她一辈子的萤火虫,他的承诺。
只一眼的一瞬,成就了一生的永恒。
覃曜用她的毕生所学,寻找着每一个可能让他回归人形的希望。不知不觉,竟过了好些年。
覃曜开始愈发怕冷,她穿了毛绒绒的狐裘,却仍抵不住朔风的袭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