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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有花堪折

深更半夜,百姓们差不多都已入睡。前线点兵一万,集结于东城门边,火把尽熄,寂静无声。

即墨无白跨在马上,理了理身上甲胄,第一次穿戎装,实在不习惯。他转头看看前来送行的霍拭狄:“霍将军不必再送,我虽也算是习武之人,却从未带过兵打过仗,你们也别太指望我,墨城就靠你们了。”

霍拭狄抱拳:“少卿大人这么说我也就放心了,你可千万不要硬拼。”

“哈哈,我可没那么大公无私。”即墨无白扯了扯缰绳,朝霍拭狄身后的师雨看了一眼,她的脸罩在面纱内,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走了。”轻描淡写的一句,便是道别。

东城门缓缓开启,即墨无白捏紧缰绳,一夹马腹,当先出城。一万人马霎时狂奔而出,犹如狂风过境,顷刻街道上便只剩下了瑟瑟秋风。

城门轰然关闭,城外厮杀声渐起。

师雨调转马头,踏着石板路哒哒前行,一直到阻挡若羌军的石墙处停下,那些声音总算听不见了。

霍拭狄带着大军跟在她身后,看了看天,正是破晓前最黑暗的时刻。

待天边露出一丝鱼肚白时,对峙的若羌大军忽然有了些动静。师雨借着朦胧的薄光看过去,一大队人马似乎出西城门而去了。

霍定襄恰好带着人回来。他忙着在城中巷弄来回巡视游击,以免若羌人趁虚而入,实际上离若羌军队最近。

“城主,若羌好像知道太常少卿突围的事了。”

霍拭狄恍然大悟:“难道这些军队是要绕道去追剿他的?”

师雨蹙眉:“想必他是有意为之,免得我们交不出来人时以寡敌众,难以支撑。”

霍拭狄叹息:“少卿大人这是何苦……”

葛贲在旁提议:“不如我们也试着从西城门突围?”

霍拭狄摇头:“若羌军人数是我军三倍有余,以守门包合之势在前,突围胜算不大,可能届时死伤太重,还会连累百姓。”

葛贲道:“那要怎么办?到了晚上,少不得还是要一战。”

师雨仔细想了想:“我有一计,只是不知是否可行。”

霍拭狄道:“城主请说。”

师雨招手示意几人近前,压低声音将计划说了。

不多时天亮了,夙鸢过来找师雨,死活劝她回府上休息片刻。

师雨只好回到城主府中梳洗用饭,并未合眼休息,又立即返回街道。若羌大军已经开始叫嚣了。

师雨朝东城门看了一眼,也不知道即墨无白那边情形如何了。

霍拭狄从远处打马而至,眼下一片青灰:“城主,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了。”

师雨点了点头,再看向日头,忽然觉得这一日分外漫长。

若羌军依旧时不时有调动,大约是还在坚持追击即墨无白。而前方大部则岿然不动,虎视眈眈地盯着眼前的墨城。

一直到日头将斜,他们渐渐不安分起来,赵遇又出来喊话了,自然是劝降。

师雨懒得听废话,调头离开,没走多远就见军队后方站着大批百姓,个个眼神殷切地看着她。

谁都看得出来接下来会有一场恶仗,这时候能依靠的唯有城主的决定。

“墨城的百姓听着!还有一个时辰,夕阳下山,若羌大军便会攻来!”赵遇的嗓音顺着风远远传过来,已经有些嘶哑:“你们的城主只顾私情不顾你们的死活,倘若你们有人擒住即墨无白交出来,可饶不死!”

百姓们神色不一,人群里响起窃窃私语。

师雨却反倒彻底冷静了。她转头吩咐大军集结,扣紧身上胡服领口袖口,跨马执鞭,腰悬宝剑,立在大军和百姓中间。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她的语调已经不再如平常一般温柔,冷冷地拔高,传到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若羌狡诈,讨要即墨无白不过是为侵略正名!今日他们可以要我交出即墨无白,后日便是霍老将军,再后来是这里的每一个将领,最后便轮到你们!”

百姓和大军沉默地聆听着,四周唯有风声依旧,师雨的马匹在身下不安的刨着地。

“墨城建城不过数十载,这些年来从未靠过别人,也照旧屹立不倒!我墨城儿女何时受过此等侮辱?何时受过此等威胁?难道你们心甘情愿就此任人宰割?”她抽出长剑:“我虽从未领过兵,今日却也决不惧战,誓与墨城共存亡!在场百姓,若有卖城求活之心,就不再是我墨城之人,立斩阵前,祭奠英灵!”

军鼓适时地擂起,秋风瑟瑟裹着夕阳慢慢沉沦。墨城仿佛回到了曾经,金戈铁马,大军列阵,四方雌伏。

霍拭狄见时机恰好,一挥战旗,墙外大军竟抢先朝若羌扑了过去。

师雨立在马上,竟真的守在前线,没有后退半步。

正当此时,西城门外,若羌军后方,忽然骚动不止。

师雨极目远望,他们后方似乎生了内乱,几个士兵左右砍杀,甚至已经与主将缠斗到了一处。

按照师雨的计划,霍拭狄指挥主力拖住若羌大部,霍定襄则带人绕道城中巷战侵袭,一面派人散播消息,称今日出城的即墨无白是假扮的,真正的即墨无白早已率领援军在来墨城的路上。

若羌原本已经分出一部分兵力去追击即墨无白,此时听闻情形有变,只好又加派人手去支援,以抵挡援军到来,对原先那个“假即墨无白”反倒没那么上心了。

此时状况百出,若羌多方应对,不免有些慌乱。那后方的骚动原本并不算大,若非师雨时刻盯着战场情形,可能都不会注意到,而此时借着这慌乱,却已经是渐渐扩大了。

师雨叫来葛贲,让他赶紧去阵中一探究竟,若真有士兵临阵倒戈,那可真是天助墨城。

葛贲领命,还未入得阵中,霍定襄已经伺机接近,直取对方主将。

那主将忽然被几个士兵偷袭,连忙呼喝。那群倒戈的小兵被回神的若羌大军团团围住,顷刻间便死伤了好几人。刚好霍定襄这一出现,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其中一人身手最好,几乎紧缠着主将叫他脱不开身。

霍定襄也对那将领紧追不舍,激战正酣间瞄了一眼那小兵,大致看出是张中原面孔,哈哈笑道:“这位小哥看来是我中原义士,莫怕,待本将军助你!”

对方压根没看他,轻轻哼了一声,竟有些似女声,人蓦地踏马跃起,一剑刺穿了那主将的胸口。

霍定襄口中“啧”了一声,颇为赞赏,绕到主将背后补了一刀,斩下其头颅,高呼一声,豪气干云。

若羌士气大减,竟叫霍定襄和那倒戈的小兵钻了空子,跑回了墨城军阵中。

此战一直激战到天黑,若羌死伤惨重,但墨城毕竟人少,也好不到哪儿去。直到月上中天,双方休战对峙,若羌到底还是没能近前一步。

霍定襄从战场上退下来,意气风发。他身边那个若羌小兵却打马越过他直奔师雨,众人连忙护卫,那小兵勒马停住,一把揭去盔帽。

师雨上下打量一番,有些意外:“乔姑娘,没想到是你。”

霍定襄也大为意外:“什么,竟然是个女子?”

乔月龄朝师雨拱了拱手,冷冰冰的模样:“你不要误会,我并非为帮你而来,只不过恰好遇上几位志同道合的江湖游侠,顺手助他们一臂之力罢了。”

师雨含笑点头:“乔姑娘此乃大义之举,自然与我毫无干系。”

乔月龄环顾四周,没有见到即墨无白,却也不好开口询问,对师雨道:“我来这里的路上发现若羌在征收粮草,想必补给不足。”

师雨心道,如此看来,拖住他们的策略是用对了,只是如今墨城被围,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全军驻营吃饭,师雨请乔月龄去官署暂作休息。

战事当前,乔月龄没有扭捏,似乎也忘了之前的纠葛,只是话很少,除了和战事有关的话题,几乎不和人交流,比以往更冷漠了。

师雨已决意不回城主府去,夙鸢担心她吃不好,特地将饭菜从城主府里带过来,见到乔月龄在场,既嫌弃又忌惮。

师雨却似乎浑不在意,甚至还请乔月龄一同用饭。

当然,乔月龄拒绝了。

饭还没吃完,若羌就又急冲冲地进攻了。

赵遇又在阵前叫喊,嗓音嘶哑,甚至要叫听见的人心生不忍,但他说出来的话却是十分刺耳。

葛贲故意将斩杀下来的敌将头颅高高悬起,墨城将士齐声高喝,声震云霄。

眼见若羌将士士气大降,赵遇大为受挫,脱口骂道:“我们多的是有勇有谋的将领,失去一个算得了什么!尔等休要猖狂!”

师雨刚好跨马到了前方,听闻此言,冷笑道:“你们那些有勇有谋的将领,我们可是一个都没听说过呢。”

墨城将士放声大笑,赵遇怒极反笑:“你们的霍老将军想必早已经死了,都还不敢发丧吧!”

师雨正要反击,忽听身后马蹄急促,声如洪钟的嗓音传入耳中:“若羌宵小,想要老夫的命,还嫩了点儿!”

赵遇脸色一变,火把熊熊照耀,霍擎刚正的面目在墙后一清二楚。

师雨也没想到老爷子会精神奕奕地出现,连忙打马上前,却见他身子一歪,赶紧伸手扶住,一面招手示意其他将士挡在前面,免得叫若羌人看见。

霍擎勉强在马上撑住身子,颓然叹了口气:“城主,老夫曾答应过老城主要在你身边尽心辅佐,今日也算是最后尽力了。”

霍拭狄和霍定襄闻言都变了脸色。

师雨却出奇的平静:“霍叔叔不要说丧气话,您且等等,墨城一定会光复。”

霍擎点了点头,再没有力气。两个儿子赶紧上前扶他下马,唤来大夫,一阵忙碌。

若羌果然很快就撤换了将领,换上的是在西域一带多次作战,稍有名气的老将单殷。

之前出面的将领个个都眼生,连名字都没听过,却在此时推出单殷来,且迅速至极,想必是早有准备。

单殷上任后便急于开战。大约是霍擎还活得那么精神给了若羌很大压力,将士们此时将无处可泄的怒火都用来叫阵了。

霍拭狄因为父亲的伤势身心俱疲,却还要安抚三军,告诫众人,不要理会任何挑衅,若羌数次吃亏,单殷为将后却忽然变了策略,必然是想要引他们主动出击。

于是将士和百姓们都听到了更难听的话——

若羌骂师雨是反将施子光的野种,骂她靠美色取得如今的地位,并扬言一定要将她掳回去给若羌王做提鞋的贱婢……

一国重军于阵前侮辱一个女子,竟然出奇的卖力,恨不能将世间最恶毒的语言都搬出来。

葛贲听得怒火中烧,数次建议冲杀出去,却见师雨坐在道旁,一脸安然,只好按捺下去。

刚刚换回女装的乔月龄站在几步之外,看着师雨孤零零的身影,忽然道:“我劝你还是突围出城避一避吧,若羌以一国对一城,你胜算不大。”

师雨看了看她,仿佛又回到了以前的太平岁月,眼角弯起,温柔似水:“这里是我的家,我还能去哪儿?”

乔月龄默默无言,见过她诸多笑脸,唯有此刻最叫人难忘。

单殷接连挑衅了三日,所有将领并督军赵遇都将嗓子叫哑了,墨城却始终没有回应。

师雨告诫诸位蠢蠢欲动的将士,若羌既然一出手就偷袭,显然是打算速战速决,证明其补给难续,久耗不利,所以千万不要上当出头。

虽然墨城城中所余食物最多还能维持半月,但若羌未必就能熬得住半个月。若非忌惮富饶的墨城物资充足,他们又何必苦心积虑地放这么大一把火。

太阳一日日升起,又一日日落下,恶语相向已经让墨城军民无感,死活就是不主动出击。

单殷终于忍不住了,恰好那日起了大风,他又想起了火攻。

此招甚为阴毒,无数点燃的羽箭射向墨城大军,风势催生火势,墨城大军哀嚎不已,纷纷后退至墙后。

单殷眼见有效,大为得意,派骑兵重甲上前破墙。

墙壁霎时塌了大半,墨城军士慌忙间在两头修补,但那豁口照样可以通过人去。急着抢功的骑兵纵马而入,顷刻间几百骑便涌了进去。

本以为进去后等待他们的是待宰的羔羊,没想到却是严整的大军。

这冒冒失失冲进来的几百若羌骑兵惊觉上当,连忙调头要回去,那些修补墙壁的墨城将士哪里还有慌乱之态,墙壁豁口及时挡上了拒马木,尖森森的兵刃指着他们,已无后路。

霍拭狄与葛贲带领的大军冲杀过来,墨城将士不喊不叫,只用手中兵刃振奋士气……

单殷觉得奇怪,墙壁都快修补好了,怎么进去的人还没回来?

于是又有一队骑兵冲了进来,结果自然一样。

一道墙壁像是生死关卡,里面慌乱的墨城士兵是诱饵,一点一点吸引敌人,一点一点吞噬殆尽。

乔月龄跨在马上,与师雨并列于后方,看了看她道:“想不到你还会打仗。”

师雨苦笑一下:“逼出来的罢了。”

“单殷有经验,应该很快就会发现异常。”

“定襄带的人大概也快到了。”

说话间单殷已经亲率大队人马来袭,但左右都受到了侵扰。

街道宽阔,残垣断壁间尽是神出鬼没的弩兵,霍定襄带着他们四下游走,出击时防不胜防,大大拖慢了若羌军队的进攻速度。

其实若非如今弩箭缺少,师雨也不至于直到现在才用上弩兵。墨城在远程兵力上向来胜于西域各国,甚至连中原朝廷也颇为忌惮。

乔月龄见若羌军队连连遇阻,心情畅快不少,一直冷着的脸也稍稍缓和了一些,却仍有忧虑之处:“你这是打算决战了?若羌兵力足,四门之外还有盟军,仅靠你这十万不到的人马,决战太难。”

师雨忽然问她:“你来这里几日了?”

乔月龄怔了怔:“有七、八日了吧。”

师雨暗暗皱眉,即墨无白还没回来,也不知现在到底如何了。

身后忽然轰然一声闷响,她愣了愣,连忙策马朝东城门奔去。

这么大响动,有可能是城门被攻破了。

刚走到半道,已有守城士兵快马来报:“城主,援军到了!”

师雨松了口气,随即心又提了起来:“援军将领是谁?”

士兵呐呐不敢言。

师雨急了:“是不是即墨无白?”

士兵连连摇头:“并非即墨大人。”

“……”

师雨一颗心缓缓沉下去,却听自东城门疾驰而至的大军呼声高昂——

“陛下御驾亲征——大军来援!”

夕阳不识人间事地照耀着,从远处的沙漠一直到眼前的墨城东城门,从碎金点点到沉默厚重的青灰。

焉耆和且末的联军刚刚败退,只留下一片狼藉,以及满地士兵尸骸,一直堆到被强行攻破的城门口。

隆隆铁骑呼啸而过,踏过大街,声震四方。宁朔都护府二十万驻军倾巢而至,后方是天子六乘车舆,黄盖荫荫,威风赫赫。

师雨与墨城官员早已在道旁垂首静候,皇帝从车中探身而出,铠甲威严,不待众人禀报,便下令车舆继续朝前而去。

师雨抬头迅速在他身后扫了一眼,依然不见即墨无白,心中焦急,却又不能表露出来,狠狠掐了掐手心,上马跟上皇帝车驾。

豫国皇帝御驾亲征的消息早已传到前线,单殷大骇,怎么也没料到墨城竟如此受重视,何况皇帝还来得这么快!原本计划着速战速决拿下墨城,是要与中原谈条件,为若羌王一统西域铺路的,这么一来却棘手了。

单殷焦头烂额,但他此时身陷战场,根本顾之不暇,何况此时墨城将士士气大振,想退也退不了。

皇帝车舆稳稳停住,嘉熙帝立在车上,手扶宝剑,清了清嗓子,高声道:“若羌军士听着,令尔等即刻息兵投降,否则朕必将追究到底!”

单殷一脸血污,粗声喝道:“追究到底又如何?若羌还能怕了你们不成!”

嘉熙帝这边却顿了顿,似在斟酌语句,须臾又道:“太祖视若羌为兄弟之邦,二国订盟,互不侵犯。然如今若羌踏我疆土,辱我国民,掠我财富,师出无名。朕今日起誓,必使若羌在西域永无立锥之地!”

这话说得当真解气,连葛贲这个看不惯朝廷的人都连声称快,抢先入阵杀敌,直奔单殷而去。墨城大军齐声呼喝,扑杀上去,气势汹涌。

嘉熙帝霍然拔剑指敌,二十万援军冲杀而入,墨城士兵气势愈发高涨,连乔月龄都忍不住加入了战场。

单殷与几位将领腹背受敌,多处受伤,而一直叫嚣的最厉害的赵遇见机不对,已经趁乱悄悄逃走了……

曾经繁华的街道被鲜血浇灌,该堆放琳琅货物的地方躺满尸首,歌声回荡的酒家前响起的是濒死的哀嚎……

师雨心似在这里,又似在远处,茫茫然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麻木地看着眼前双方互相厮杀。

忽的快马奔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南城门守城士兵来报,援军已经驱逐敌寇,夺回南城门。

师雨心中安定不少,北城门威胁最小,拿回了东城门和南城门,基本上已经等于对若羌军形成包围之势。

战场中的单殷渐渐难以抵挡,而他背后的西城门此时却是滚滚尘烟。

震雷般的铁蹄声风驰电掣而来,直扑若羌军背后,却并非中原援军,而是胡服弯刀的西域士兵。

师雨诧异地看向嘉熙帝,他却垂眼看着鞋尖,脸色有些发白。她怔了怔,恍然大悟,当即扯了一下他的衣摆:“邢先生?”

“嘉熙帝”睁开一只眼睛,瞄了瞄她又闭上:“等他们杀完了你再叫我。”

“……你这皇帝座驾委实逼真,险些将我蒙骗了。”

邢越这下彻底睁开了双眼,左右看看,趁着无人凑近道:“这次是真的!我是奉旨假扮!不然哪能有这帝王车辇?”

师雨立即回味过来:“是即墨无白的主意?他人呢?”

邢越伸手朝战场一指。

前后夹击让若羌军慌乱无比,顷刻间溃不成军。

单殷已经死于阵中,其余将领要么战死,要么投降,若羌大势已去。

师雨的视线来回扫视,心紧紧揪着,始终不见即墨无白。

衣袖忽而被轻轻扯了一下,她拖沓地收回视线,一转头,却见戎装利落的即墨无白就站在眼前马旁。

心绪大起大落,无以言表,师雨翻身下马,陡然上前抱住了他。

即墨无白扣着她的腰,将她搂得更紧。

这么多天才回来,还以为墨城早撑不住了,甚至都做了最坏的打算,但此刻她就好端端的在眼前,怎能不感激。

战场上一片欢腾,师雨很快回神,退出他怀中,环顾左右,还好没有人在意。

“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即墨无白低声道:“你还在等我,我如何能出事?”

师雨悬着的那口气总算是放下了。

所谓非礼勿视。邢越就在旁边,却是回避到现在,此时见二人不再搂搂抱抱了,连忙从车上走了下来。

“少卿大人,我的事情都办好了,是不是可以走了?”

即墨无白笑眯眯地道:“别急啊,先是驱逐若羌盟军,又是拉来了若羌的敌军,你的事情还没完呢。”

“……”

将士们刚好返回,邢越愁眉苦脸,扭头时却又立即摆出一脸威严,嘉许众人,言辞鼓励。

师雨趁机将即墨无白拉到一边,问他这些时日的情形。

即墨无白省去了诸多惊险之处,只简略地说了说,他去宁朔搬救兵的确是遇阻了,可大多还是顾全大局的,只是他又辞了官,调动不了任何人。

说来也巧,即墨无白当日刚好撞见在附近打听墨城消息的邢越,便写了封密信给嘉熙帝,请求让邢越假扮皇帝御驾亲征。

比起八百里加急信函的速度,刺史的援军还在路上晃悠,嘉熙帝便同意了他这计策。那御用的车辇也不是新的,是当初太祖御驾亲征时留在玉门的,刚好派上用场。

有了“皇帝”出面,哪还有什么障碍,都护府大军瞬间集结完毕。即墨无白却又连夜赶赴西域,打算摧毁若羌与各国的联盟。

哪知走访了几个小国才知道若羌是外强中干,也就只有焉耆和且末支持罢了。

即墨无白借若羌意图一统西域为由分化各国,其中最为亲汉的依耐国被说动,出动了骑兵支援,如此胜算大增,他才与邢越约好时间,一同赶赴墨城驰援。

说到此处,他舒了口气:“我没想到你竟然撑了这么多天。”

师雨笑了笑,其实连她自己也没想到。

说话间乔月龄打马过来,在人群里露了脸。

即墨无白一眼见到,颇为惊讶:“乔姑娘也来了?”

乔月龄站在人后,并未向皇帝见礼,身上满是血污,只有一张脸还算干净。她看了看即墨无白,微微点了点头便收回视线,甚至都没上前一步。

虽然与墨城将士并肩作战了好几日,但知道她身份的人都不愿与她亲近,她虽在众人之中,却像是在红尘之外。

邢越还在用嘉熙帝的口吻慷慨激昂地激励大家,即墨无白忽然上前抱拳道:“陛下,眼下是不是该收押若羌降兵,犒赏来援盟军了?”

邢越松了口气,心想你这厮总算是来教我做事了,面上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嗯……爱卿所言甚是,便这么办吧。”

即墨无白又道:“陛下,乔月龄此战奋勇杀敌,为国尽忠,是不是可以将功抵罪啊?”

乔月龄不禁朝他看了一眼。

邢越接收到即墨无白的视线,故作沉吟,片刻后才道:“嗯,说得有理,乔姑娘护国有功,朕赦你无罪了。”

乔月龄哪里知道他是假扮的,颇为怔忪,许久才叩首谢恩。

论功行赏向来都是要等到班师回朝后按例而定的,哪有刚打完仗就开始邀功的?

在场的人多有不解,师雨却心如明镜,反正邢越这次是奉旨冒充,嘉熙帝总不至于拆自己的台,如今话已经说出去了,待回了都,嘉熙帝也不得不认。

夜幕降临时,北城门外的敌军撤退,至此墨城一夕之间光复了墨城。

然而此战损失太重,墨城大半个都成了废墟。

邢越由即墨无白陪同着前往城主府落脚,一路上感慨不断,当真是由心而发。

想他上次离开时墨城还繁荣富庶,如今却是这般模样,怎能不叫人唏嘘?

师雨片刻不敢放松,命人固守城门,打扫战场,安置百姓。

返回城主府时,路上特地去接了霍擎,他老人家自那日之后便又昏睡不醒,连今日决战那么大的动静都没能将他惊动。

师雨俯身在他耳边道:“霍叔叔,墨城无事了。”

霍擎似乎听到了一般,脸色安宁。

虽然胜了,但百姓们没有欢呼雀跃,城主府里也没有大摆宴席。

百姓们顾不得夜幕降临,赶去瓦砾中收拾残局,急着恢复生计。将士们依旧不敢懈怠,修葺城墙城门。

城头,街上,瑟瑟冷风里,许多将士和衣抱兵,浅浅睡上一觉,又继续严密防范。连霍拭狄和霍定襄都未曾回府片刻,甚至顾不得看一眼老父。

依耐国的援军倒是够仗义,等到西城门修缮大半才退走,大有“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风范。

师雨回到几日未归的房间里,洗净手脸,用罢晚饭,仿佛直到此时才感觉到疲累,坐在桌边,一手撑着额头,竟就这么沉沉睡去了。

再有意识时,鼻尖有熟悉的气息,腰上紧扣着手臂,头靠在暖暖的肩窝里。

她睁开眼睛,肩头披着披风,即墨无白揽着她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份文书正看得入神,侧脸被烛火勾勒出浅浅一道光晕的轮廓。

师雨伸出手去,抚住他的脸拨向自己,吻了吻他的唇。

这动作太过连贯自然,以至于即墨无白愣了一愣才回味过来:“怎么今日这么好?”

师雨大大方方迎着他眼中笑意:“战后余生,我这是惜取眼前人。”

“嗯……说得十分在理。”即墨无白当即放下手中书函,将她拦腰抱起,转入内室。

战事停息后五日,墨城光复的消息快马送入长安,举朝振奋。

嘉熙帝幼年受太祖金戈铁马事迹熏陶,一直也有意建立武功,曾对左右大臣说过:“朕恨不能早生十年,随父征战沙场。”其心性可见一斑。

如今面对墨城这一战,他早已是怒火熊熊。自己都没舍得动墨城的一草一木,却被若羌毁成这样,岂能善罢甘休!

于是刺史所搬去的那支救兵没有撤回,而是接到皇命,直接杀向若羌边境,以扬国威。

若羌主力已灭,又以为豫国皇帝还在墨城坐镇,士气低迷,自然不敌,失了大片疆域。

嘉熙帝的铁骑却不肯停止,短短一个月内,接连拔了若羌边界五城,墨城外的疆土大为扩张,整个西域为之震颤。

若羌国中更是传言四起,嘉熙帝曾在战场扬言要使若羌在西域再无立锥之地,只怕这是要灭了若羌了。

若羌王怎么也没料到嘉熙帝态度如此强硬,从一统西域的美梦中惊醒,连忙斩了当初提议出兵的臣子,觍颜求和,赵遇也在其中。

至于焉耆和且末,早在得知豫国出兵若羌之时便赶着过来巴结了。

师雨近来一门心思扑在重建墨城上,自然不会参与此次扩张行动,连一兵一卒都没有派出。但这不代表她仍与中原对立。

墨城无论位置还是身份都敏感而突出,身后的中原却在渐渐崛起,嘉熙帝又颇有建树,有这份依靠,百姓们的日子会好过许多。

她已决心彻底抛却即墨彦那桩旧事,再不提及独立二字。

冬日的寒风吹过西域,白草枯折,天地被染成了灰墨色,哈兰花又开始出现在街头店铺,只是比往年少了太多。

墨城百废待兴,师雨无暇分身,即墨无白要代替她赶去长安向嘉熙帝汇报情形。邢越便与他一同上路,做出皇帝返朝的模样。

待到了宁朔地界,城门外停着辆马车,旁边站着个白净的妇人,老远就朝队伍挥手。即墨无白一看,原来邢夫人赶来接丈夫了。

邢越从龙辇中探身出来,高冠整肃,身着盘龙纹绣的宽袖礼服,腰缠金钩革带。邢夫人见了,神情颇为激动,上前捏了捏他的脸:“哟,原来皇帝长这模样啊。”

即墨无白立即挥挥手,示意左右退后,这模样可不成体统。

邢越顶着皇帝的脸左右看看,也不端架子了,拉起媳妇儿就要撒脚丫子跑路。

即墨无白打马挡在他身前:“你怎么着急做什么?”

“就是!”邢夫人用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瞪着他:“你傻啊,不去都城向陛下讨赏,跑什么跑啊?”

邢越耷拉下肩膀:“讨赏?替皇帝办事,办得好是应该的,办不好可要掉脑袋,只要不被问罪就是好事了,还讨赏呢!”

邢夫人一愣。

邢越拽起她就走,走出去几步又返身对即墨无白道:“我决定了,以后再也不假扮别人了!所以你以后可别来找我了!”

即墨无白一本正经的点头,心想有种你自己忍得住啊。

半月后即墨无白一行抵达长安。

这里的冬日没有墨城那么折磨人,御书房里炭火很旺,混着龙涎香,有种心痒的舒适。

嘉熙帝坐在案后,稍显身宽,龙马精神,可见最近心情愉悦,看向刚刚见礼完毕的即墨无白:“看你这段时日清减不少,看来为了墨城也是心力交瘁啊。”

即墨无白一身雪白的儒衫,这段时间多有波折,的确瘦了许多,看起来清清落落的。他笑着回话:“草民哪是为了墨城,还不全都为了陛下嘛。”

嘉熙帝啐了一声:“既然为朕劳心劳力,那是不是可以不辞官了?”

即墨无白左右张望,不吭声。

嘉熙帝手指点了点桌子:“你假借邢越的口赦免了乔月龄的罪,朕可还没过问呢。”

即墨无白赶紧表态:“陛下误会了,臣没说辞官啊,只是一时兴奋没能来得及谢恩罢了。”

“那好,此事就这么定了,朕可是把安西大都护的位子还给你留着呢。”

即墨无白称是,做了大都护也是好事,至少以后墨城再有事,他可以及时帮衬。

嘉熙帝心情实在太好,如今又留住了心腹,更是红光满面。

即墨无白瞄了瞄他神色,斟酌道:“陛下,其实说起来,除去乔月龄的事,还有一件事,臣也借邢先生的口下了旨了。”

嘉熙帝闻言立即皱了眉,总感觉没好事,“你又做什么了?”

即墨无白凑近低语:“也没什么,就是请邢先生代您传了个口谕,为臣与师雨赐了婚而已。”

“……”嘉熙帝睁大眼睛。

即墨无白站直身子,一本正经地向他行了大礼:“臣多谢陛下恩情,今后定当鞠躬尽瘁,报效朝廷!”

嘉熙帝眉头未松,一手扶额,一手摇了摇:“罢了,随你们去吧,朕权当不知道这事。”

即墨无白千恩万谢,退了出去。

怎么可能当做不知道。这事第二日便传遍了长安城,然后随着商队,一路往西而去。

嘉熙帝知道消息的时候正在用膳,被噎了一下,狠狠捶了一下桌子,又被这厮给阴了!

年关的墨城没什么年味,周边边镇光复后,守军全部重新排布,师雨又下令加筑四座城门,很是忙碌。

期间朝廷又派了一支驻军守在了安西都护府与墨城中间,这是嘉熙帝特许应援墨城的特殊部队。

官署被重新整顿,官员也都按照战时表现重新安排职位。这些还只是小事,师雨的重心都花在了安顿百姓上,甚至严格制定了补恤制度,拿出了城主府库藏补贴给了百姓。

墨城街道左右已经竖起了新建的屋舍,百姓们逐步恢复了生计,商旅们也陆陆续续开始在城中出入。

师雨遮面跨马,身披大氅,沿街察看城中情形。百姓们见到她纷纷见礼,无不恭敬。

经过沙义拔克门前,掌柜的拦住师雨,命人搬了几坛养生的好酒送过来,说是感激她强敌眼前固守城池,保全一城百姓,战后又安定民生,日夜奔波操劳。

店中和道旁的百姓闻言而动,个个都开始赠送东西。师雨身后的随从瞬间成了目标,手中臂弯里,无不被塞得满满当当。

师雨有些诧异:“诸位这是做什么?”

百姓们纷纷伏道叩拜,满口感恩戴德。

葛贲打马上前,笑道:“城主是不知道,如今许多人都说您继承了老城主衣钵,颇有其雷厉风范,对您崇拜的不得了,这可是民心所向啊。”

师雨怔忪:“没想到此战之后,我竟能赢得如此声望……”

霍擎刚刚苏醒不久,还不能下床,但一直关心墨城情形。

当晚听闻此事,他大为心安,对两个儿子道:“城主总算是坐稳位子了,这样我就算要走,也安心了。”

师雨因为不好意思再受百姓恩惠,这天之后,多日不曾入街,对于从长安传到墨城的消息,自然也是一无所知。

过了几日,照旧在议事厅中与官员们碰面。商议完事情,众人退去,霍拭狄却留着没走。

他向来严肃,今日脸上竟憋着笑,走到师雨座前抱了抱拳:“恭喜城主了。”

师雨意外地抬起头:“恭喜我什么?”

“您与太常少卿……哦不是,与大都护的好事要近了啊。”

师雨愈发奇怪,连忙追问,这才知道事情经过。

“这……”她哭笑不得,原本身份就尴尬,还把婚事弄得人尽皆知,也就只有即墨无白做得出来了。

墨城百姓是早就传开了,七嘴八舌,反正那二人在他们眼里早就成了婚,这个消息不过添一点饭后谈资罢了,并未掀起什么波澜。

其他地方的百姓可就跟墨城不同了,说起这桩婚事都带着几分猎奇的心态,有的当做一桩笑话看,有的则多为艳羡,毕竟中规中矩的中原,有这勇气的人可不多。

朝中一些守旧的官员可看不惯,觉得陛下不仅不遏制,还给即墨无白升职,实在不该。

方杭那是相当激动,上疏谏议不成,回去又被妻子不甘心地一阵唠叨,气得大病不起。

师雨这下更不愿意出府了,每日在府中看夙鸢暧昧地冲自己笑就够无语的了。

墨城开始下起大雪,气候比往年冷了不知多少倍。城主府里为了节省,只在师雨房中生了一小盆炭火。

即墨无白刚刚回来,风尘仆仆地迈入房门,就见师雨坐在火盆旁,身上披着一层厚织毯,桌上放着一只最普通不过的粗制碗。

“你这是在做什么?”他有些奇怪,却掩盖不了眉宇间的喜色。

师雨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碗口道:“想成婚是吧?看到了吗?没钱。”

即墨无白苦了脸,挪到她跟前哼哼:“那我去捏造个‘成婚税’,去城中搜刮民脂民膏。”

师雨斜睨他一眼:“你敢。”

即墨无白咧嘴一笑:“你想多了,其实婚礼不重要,反正你我也算成过亲了。重要的是,现在全天下都知道你我是一对了。”

师雨恍然大悟,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

第二日,师雨将墨城事宜交给刺史代为打理,下令全城继续戒严守备,而后收拾行装,与即墨无白相携出府,只带了夙鸢、杜泉和一队护卫便启程了。

墨城官员百姓无人知晓二人去向,倒是有消息说,二人这是择地成婚去了。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几日才停,之后都是晴朗的好天气。暖阳融融照人,道路上压的厚厚的积雪也消融了大半,城门外的郊野从银装素裹中冒出一块一块黑褐色的土地。

一袭劲装的乔月龄打马出了城门,肩头负着一只包袱。正是人来人往的时候,也没人注意到她。

霍定襄正领着人在城门口巡视,眼神在出城的人群里来回扫视,一眼看到她,打马赶了上去:“乔姑娘这是要去往何处?”

乔月龄勒马停住:“是霍将军啊,我回老家而已,怎么,要查么?”

霍定襄见她神情冰冷,口气又很不客气,不禁讪讪:“当然不是,你怎么忽然要回老家了?”

“想回便回了。”乔月龄朝他抱了抱拳,继续前行。

霍定襄叫住她:“城主尚未回来,你就这么不辞而别?”

乔月龄语气更冷了:“我又不是你们城主的下属,回老家还要请示她不成?”

霍定襄脸色有些僵,心道这姑娘还真是不好相处,说什么话都带着刺,摆摆手道:“也罢,那乔姑娘保重,待你再回墨城时再叙吧。”

乔月龄摇头:“我是回老家定居,不会再来墨城了。”

霍定襄怔了怔,她已振鞭策马,冲出了城门,视线里只余下一阵马蹄踏起的雪屑。

乔月龄在墨城几乎只与城主接触,这点大家都很清楚,身旁便有人问道:“将军,可要送消息给城主?”

霍定襄回神:“你知道在城主在哪儿?”

“呃……好像说是去即墨大都护的老家润州了。”

“谁再说他们人在润州,老夫就啐他们一脸!”即墨老族长交叠着手撑在拐杖上,重重地戳了戳地。

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非说即墨无白带着师雨到润州来见他老人家了,还在这里办了婚事。老族长简直肺都要气炸了,之前虽然有些风言风语,但他老人家都以为是谣言。即墨无白好歹也是掌管礼乐教化的太常少卿,岂会不顾伦常娶自己名义上的姑姑,说出去岂不是要笑掉别人大牙?

可是万万没想到,这小子还真娶了!

越想越不解气!难道天下就没有其他好姑娘了吗?他老人家又命人书信一封,寄往墨城,将这几日骂的话再对即墨无白书面表达一遍,就差叫他与本家断绝来往了。

墨城周边的各个小镇因为之前被若羌侵扰,近日才恢复生计。偏西的镇子因为离丝绸之路较远,往来的异乡客也少,全镇只有一家客栈,天冷时也只有厅堂中才烧一盆炭火,和一个普通住家没什么分别。

平常客栈里的客人少,大家都习惯了冷清,不想这两日却有足足一行十来人前来投宿,男女两位主人看起来颇有气度风仪,也不知是官家还是商贾。这二位也不用伙计伺候,凡事皆由一男一女两个侍从操办。

伙计因此只能闲到跟掌柜的胡侃大山。

天气转好了,街道上的积雪早已消融殆尽,客人却依然还是那几位。

伙计做完早饭,又闲着无事,倚着柜台跟掌柜的闲扯城主成亲的事儿,一会儿猜二人去了哪里,一会儿又猜二人到底为何离开。

“成个亲而已嘛,何必跑远,想不通。”掌柜的眼睛盯着那寥寥几页账本,一边说道。

伙计道:“中原人不都讲个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什么的嘛,八成还是为了好让即墨大人上告长辈,这才离开墨城的。”

掌柜的摇头:“皇帝陛下赐的婚,还要上告什么长辈啊?啊,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二人自觉身份尴尬,不想太出风头。”

“那不可能,这两个人之前都敢当着全城百姓的面成婚,还怕出什么风头啊?”

掌柜的说不过他,恰好看到客人的侍从出来端早饭,朝他招招手:“诶,这位小哥,看你见多识广的,你来说说看,咱们城主为何要出城去成亲啊?”

杜泉停下脚步,望了望屋顶:“可能是为了省钱吧。”

“……”掌柜的和伙计莫名其妙。

师雨和即墨无白再回到墨城,其实前后也就过了半个月。

百姓们以此为依据推断二人去的地方大概就是附近,猜来猜去,不亦乐乎。

天气严寒,风冷冷地拂过墨城大街,马车缓缓驶过,车帘随风摆动,车内情形若隐若现——即墨无白用身上大氅罩着师雨,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揽住她肩头,二人嚅嚅私语,旁若无人。

百姓们不禁感慨:新婚燕尔,还真是恩爱啊。

官员们听说二人在外完婚回来了,当日下午便齐聚议事厅道贺。

师雨与即墨无白都到了场,被官员们问起在何处办的婚事,排场如何,皆对答如流,就连喜服用了什么料子,缀了几颗珠子都说到了。

但守在一旁的夙鸢和杜泉却听得不是滋味。墨城战后损伤太大,师雨和即墨无白连自己的身家都搭进去不少,哪里有钱讲排场。实际上根本没有什么婚礼,他们走这一遭,就是想宣告已经成婚了而已。

不过师雨和即墨无白本人对此毫不在意,自打回府后就都是心情不错的样子。尤其是师雨,这趟回来后,人都圆润了几分。

这种天气,出行一趟自然十分劳累,当晚师雨用罢晚饭没多久就洗漱就寝了。

即墨无白捏着封信函走进来,在床边坐下,将她抱起搁在膝头,一只手顺势给她捏了捏肩头。

师雨舒适地眯了眯眼,懒洋洋地问:“你拿的什么?”

“陛下的来信。”即墨无白话语间有笑意:“你猜写的什么?”

“陛下的信能有什么,不是宁朔便是墨城。”

即墨无白低头凑近,与她耳鬓厮磨,低声道:“陛下下了款银给墨城,就看你如何安排了。用得好的话,墨城恢复如昔不是空谈。”

师雨惊喜地坐起:“当真?”

即墨无白点头。

师雨即刻起了身,坐去案前铺纸研墨,将墨城的安排悉数记下。

即墨无白不禁蹙了眉,走过来盯了她半晌,等到她搁笔沉思时,清了清嗓子道:“陛下肯下款,我可是居功至伟,城主就没什么表示?”

师雨含笑抬眼:“那你想要我有什么表示?”

“自然是拿人来偿了。”即墨无白一把将她抱起,放回床上便欺身而上。

师雨咯咯而笑,挽着他的颈项,贴在他耳边温言软语,而后主动将唇印在他鼻尖唇上。

即墨无白心情愉悦,咬了咬她的唇瓣,故意逗弄她。交颈缠绵,呼吸渐浓,窗外瑟瑟寒风的啸声都已听不分明……

第二日即墨无白便赶去了宁朔,都护府的事情还需要他处理,城主府可不能每日都待着。

但他不出几日就会赶回墨城,若赶上天气好,半夜也有可能突然出现在城主府门口。

师雨对此习以为常,近来忙着重振墨城,几乎从未主动去过宁朔的都护府见他,直到被夙鸢提醒,才察觉自己做得的确不够。

嘉熙十一年的春日悄然而至,宁朔都护府里的花草展露头脸。

师雨快马加鞭赶至宁朔,进都护府大门时,朝阳不过刚露脸。她一边将马鞭递给随从,一边吩咐左右不要声张,要独自前往后院去找即墨无白。

大管家杜泉收到消息,匆匆赶来迎接,对于她的突然造访很是激动,连忙给她指路,说是即墨无白人在祠堂。

师雨有些诧异,好端端在祠堂做什么呢?

她轻手轻脚地到了祠堂门外,探头看进去,原来即墨无白在祠堂里供奉了父亲的牌位,此时正跪在下方絮絮叨叨。语气却是挺轻松的,甚至还提到了和她的婚事。

师雨想起即墨无白说过,今日似乎是他父亲的忌日。

她稍稍犹豫,举步走了进去,挨着他跪下。

即墨无白愣了愣,下意识看了一下门,又看看她:“你何时到的?”

师雨笑笑:“刚到。”她看了一眼上方的牌位,又看向即墨无白,“如今你心中可还有怨恨?”

即墨无白失笑:“如今的墨城已经是你的墨城了。”

春日大盛,边陲都昂扬起了绿意。墨城在师雨的手里从头开始,渐渐生机盎然。

墨城曾以军事强硬,贸易自由闻名东西,而如今师雨渐渐开始调整。她依然征了新兵充入军队,巩固边防,却又更大力度地鼓励商市,还借由贸易宣扬墨城与中原强权,力行汉风教化,旨在汉化西域。

边疆族群太多,武力可以使之臣服,却并非长远之计。

即墨无白给嘉熙帝写奏折,称赞她有怀柔功德。嘉熙帝却不买账,回复很干脆:当初下款扶持墨城,就是等着将它有朝一日并入都护府呢,你小子休要推搪!

师雨从他身后探过身来,一把抽走他手中书信:“休想。”

即墨无白扶额叹息:“看来这个墨城,你我还有的磨啊。”

“再怎么磨都没用。”师雨哼了一声:“你就是用尽手段我也不会将墨城拱手相让的!”

即墨无白眼眸轻转,脸上堆满了笑,走过去将她拦腰抱起,朝内室走去:“夫人莫急,咱们床上慢慢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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