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皇寺上香之事,我未让府中的管家提前和方丈打招呼,以防昔日“皇寺事件”再度重演。想起那次事件,我颇为感慨。
两年前,我还是个懵懂未嫁的妙龄少女,不知世间嫉恶。有一****去皇寺上香,方到寺庙,庙门口已经光溜溜站了一排光头和尚,乍见我的容貌,所有的和尚抱着柱子,口吐白沫,连同隔夜饭全数吐光。
我知我的容貌丑陋,可和尚不是应该戒行清净,六根不染吗?和尚不是持尚众生平等吗?和尚不是应该淡泊红尘世俗吗?
在我的眼里,和尚就是不分美丑,不分男女,刮了头发的光棍男人。
于是,我抓了其中一个小沙弥,那小沙弥只有七八岁的模样,俗话说,童言无忌,童言最真。我问:“你们怎么了?”
小沙弥无比诚实地说:“施、施主,因为你太丑了。”
我顿时被伤了情,气呼呼地哼了一声:“一切男子皆我父,一切女子皆我母。这不是你们和尚该守的戒律么?你们怎能对我这个母亲如此不敬!”
小沙弥很委屈地说:“施主,受戒容易持戒难,且皇寺的和尚善根太浅。”
我顿时悟了,原来皇寺的和尚都不成气候。
我搀着丫鬟的手,下了马车,走到皇寺的大门口,庙门上的那块牌匾落满了尘土和蜘蛛网,右下角先帝的玉玺印章十分伤感地昭示着皇寺昔日无比的荣耀和现在的潦倒。
如今的皇寺,庙庭凄惨,只剩下十来个和尚,这其中还包括了几个没有剃度,却看破红尘,吃白饭的男人。
我摇头叹息,哎,有什么样的和尚,就有什么样寺庙。
进了皇寺庙门,上了香添了香油钱,我熟门熟路直接去找方丈谈心。我心中惆怅不已,我一介妙龄女子,竟落到与一个老和尚做了知心人。
停在方丈住的禅房门外,我喊道:“方丈,你可在里头?”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小缝,缝里头方丈一颗光溜溜的头颅悄悄地钻了出来,左右迅速一瞧,才得以将门打开,让我进去。
我诧异:“方丈,出了何事?”
方丈竖起右手,四大皆空道:“阿弥陀佛,老衲今日有血光之灾。小绘施主今日可是找老衲来谈心?”
我忧郁地点点头:“方丈,我心情不好。”
“等等,待老衲喝口茶水。”
我知每次我找方丈谈心之前,都要喝上一碗茶。我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方丈喝完,摸了摸自己的光溜溜的脑门,问我:“小绘施主,今日想谈婚嫁?姻缘?还是前途?”
“方丈……哎。”我一声叹息叹得老长,“方丈,你是男人,你知道一个女人该怎么抓住男人的心?”
方丈又摸了摸自己的脑门,摇头晃脑了一番,终于慢吞吞地说道:“小绘施主,老衲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额头突突一跳,连忙说道:“啊!方丈,你和呢那个二十年前就作古的妻子的恩爱史,已经说过好几回了,能不能换个新鲜的故事?例如方丈的亲戚中,有没有娶了个丑妻相守到老的案例?”
方丈改摸头顶,摸了半晌,摇头:“不曾。小绘施主,韶华易逝,红颜易老,最真挚、最纯洁、最坚固的爱是佛爱。”
我翻了翻白眼,“方丈,你说的和尚爱,我与相公又不出家,乃俗人。”
方丈语重心长地又说了一句十分有禅性的话:“老衲明白,小绘施主说的世俗爱。真正爱你的人,是爱你独一无二的内心。”
我终于气馁:“相公果然不爱我。”
“老衲不以为如此。”方丈摇头。
我眼睛一亮:“难道方丈有什么妙计?”
方丈点头正色道:“小绘施主只要让你的相公爱上你的内心便好。”
呃……和尚就是和尚,即便做和尚之前爱得恩怨缠绵海枯石烂,本质还是一颗和尚心。我不禁心中猜想,方丈的妻子定是被他石头般的和尚心给气得蹬腿的。
这时,方丈又道:“小绘施主,爱情是一种宿命,皆讲求缘分。”
我瘪瘪嘴,神情哀怨起来:“方丈,说了那么多,你还是没有同我讲该怎么抓住男人的心。”我将头望向窗外的远方,叹气,原来像方丈这样的出家人也不是万能的。
我又请教了方丈几个问题,方丈依然虔诚耐心地送了我几句颇为禅性的佛语,我一知半解,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我起身告辞。临走前,方丈说了最后一句佛语:“汝爱我心,我怜汝意,以是因缘,经白千劫,自在缠缚。小绘施主,你要记住这句话。”
可谓佛大精深,我等俗人怎能明白如此高深的禅语,我颇郁闷地出了方丈的禅房,因为念及方丈口中的血光之灾,方丈只送我到房门口。
一不留神,在门槛上绊了一下,扑通一声,方丈四肢大敞扑面摔得呲牙裂嘴。
我惊:“啊!方丈!”
方丈淡定从容从地上爬起,依旧一副四大皆空的模样弹了身上的灰尘。
我又惊:“啊!方丈!你流鼻血了!”
方丈终于惊慌地叫了一声:“哎呀,血光之灾啊!”
我愣上一愣,看着方丈匆匆忙忙进了屋关了门,我十分清楚方丈很爱干净,这会儿估计是换僧衣去了。我在房外辞了别,蒙着面纱,离开了皇寺。
这一次的谈心并未让我心情舒畅,我的愁容反而添了一丝沉重。我坐在马车上晃晃悠悠,对于方丈的禅话思来想去,俗人终究是俗人,我始终理不出个头绪来。
正当我沉思之时,一拨山贼气势汹汹地围截了我的马车,这是我第二次遭山贼抢劫。山贼不外乎劫财劫色,这马车里没有半分春色,我的清誉不成问题,便任由外面的山贼头头粗着嗓子说着粗俗下流话。
几句话之后,山贼们耐心全无,只听外面头头一声大喊,叮叮当当一阵之后,剩下了几声凄凄哀哀的嚎叫。我诧异,掀开了帘子看个究竟。
只见十几个山贼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哀嚎,听起来颇像山间的几只野猪哼哼唧唧。马车前头站着一个人,道冠束发,道衫翩翩,背上背了一把道剑,正背对着我的方向,从背影看来约莫是个二十来几的年轻道士。
我下了马车,走到年轻道士面前,敛襟谢道:“多谢道长救命之恩。”
年轻道士缓缓转过身来,我登时惊艳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直瞧。
我的娘嗳,这是男人么?男人怎么能整成这样?我顿觉心中惭愧,那一刻我深深地觉得,我是这个世上最丑的女人了。
“举手之劳,姑娘无须客气,贫道告辞。”道长对我一丝不苟地笑了一笑,眉梢眼角却多了几丝风情,我晃神片刻,想也不想地问:“请问道长道号?”
年轻道长一愣,斯文道:“贫道空色。姑娘不用答谢,贫道告辞了。”
我颇为惋惜,傻傻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恍然明白,为什么这池州城内的男人个个粗鄙丑陋,原来长得漂亮的男人不是剃度做了和尚,就是去做了道士,全皆遁入了空门。
我叹息着转身正欲上马车,忽听身后有人问道:“姑娘可是去城里?”
我讶异,正是那名叫空色的道长,我疑惑地点点头。
“姑娘,我有急事去城里,可否行个方便,载我一程?”
我一怔,如今不管是和尚还是道长,怎地都如此厚脸皮?但瞧他温雅有礼,神情谦和,看他那副好皮囊的份上,我点头答应让他进马车,他却以男女授受不亲的理由推托自己坐在车外便行。
我既感慨又赞赏,如今像他这般遁入空门的出家人已经很少了。
皇寺在城郊边缘,离城内还有一段距离,和丫鬟两人闷在车里十分无趣,于是,隔着帘子,我同外面的空色道长说起话来。
“道长师出哪个道馆?”
“贫道师出蜀山派。”
“原来是蜀山派弟子。”蜀山派是修道门派里最有出家气息的门派,难怪此道长全身上下乃至骨子里都透着世外脱俗的味道,“道长去城内办事?”
“是的。”
“道长何时出的家?”
“从小。”
十分规矩的一问一答,我问得越发沉闷无趣,又觉出家人还是得像方丈那般,虽秉承佛规,但也不是个无趣呆板之人,或者像那些不成气候的出家人一般,总之绝对不能像车外那位出家人,循规蹈矩墨守成规。
空色这道号还挺符合他这个人的。
晃着马车,一路闷到了城里,空色道长下了马车朝我谢礼。
“多谢姑娘。”白开水似地语气从车外传来,“姑娘可知柳府怎么走?”
柳府?
“道长说得是哪个柳府?”可是我家?
白开水的声音又道:“池州首富,柳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