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剑阁饱含了我十多年的血泪史。
我毕生的心血花在藏剑阁上,毕生的脑袋还是花在藏剑阁上。
藏剑阁如我所愿健康茁壮地成长,汇集了天下的神兵利刃,成为天下武林英雄豪杰趋之若鹜的神兵阁。
而我成为藏剑阁老板的时候,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黄毛丫头,那时的我从一朵池州名花跌成一朵池州残花已有一年余。
小时候的我确实如天山雪莲口中所说的那般,刁钻任性,叛逆娇气,反正千金大小姐所有的坏脾气我都占全了,大家闺秀的温柔风范我却一样都没占。所以当我一朝毁容的时候,和我同龄的那些黄毛小子和小姐都幸灾乐祸,极尽所能地欺负我,一手扔着白菜鸡蛋,一口骂着丑小姐。
我一个被捧在手里疼着,含在嘴里怕化了,被宠坏的娇娇小姐如何能受得了这样的羞辱,一丈白绫不成,羞愤之下,独自一人离家出走,愤恨难当地蹭蹭蹭一路跑到了柳府后的那个小湖泊。
我蹲在湖边,希望爹和娘,还有府中一大群仆人,包括后院的两只大黑小黑都出来寻我,然后和往常一样个个都把我当成皇帝老子那样小心翼翼地哄着,逗我开心。然而一个时辰过去、两个时辰过去,时辰复时辰,我抱着小肥腿坐在湖边失望地呼啦啦大哭——我变丑了,连爹爹和娘都不要我了。
“哪里来的小丫头?哭得好不凄惨,被你爹打了,离家出走?”
我停下了鬼哭狼嚎,恨恨地扭过头,大声怒道:“谁离家出走了?你才离家出走!”
说话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锦衣玉冠,乌发飘飘,一张脸比我还白嫩,那一瞬间,我想起了常挂在爹嘴边的一句酸诗。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我看得傻了,竟将这句诗脱口而出,那时我尚不知,我流露的是狼人的眼神,勾起的是狼人的兴趣。
“好丑的东西。”
冷不防,少年的口中凉凉地吐出一句话来,他正皱眉地看着我脸颊上的胎记。我不觉更加委屈愤怒,噌地一下从湖边站起,叉腰垫脚昂头,站在他面前,无奈我的身高只及他的腰。
“你才丑!你才丑!你们都是坏人!一个个不安好心!你们想看我的笑话,是不是!我告诉你们,我才不怕你们,总有一天我会和原来一样漂亮!”
少年望了望我的全身,用扇子抵着下巴,笑道:“人丑没关系,只要手中牢牢抓住你想要的,就好。”
我一个小毛孩怎么懂得大人的高言深语,只歪着重重的脑袋懵懂地看他,细细地来回想着他的那句话,最后我只明白了他的前半句——人丑没关系。
我精神稍稍抖擞,奶声奶气地嘟囔:“我听下人说,我变丑了,以后肯定嫁不出去了。”我撅着嘴,看着少年飘逸的长发,俊美的脸蛋,文雅的笑容,我厚颜无耻地咧嘴:“你娶我吧。”
少年愣了一下:“什么?”
我靠近他一步,“你娶我。”
少年退后一步,惊讶:“为什么?”
“你刚不是说丑没关系吗?既然你不嫌弃我变丑了,我嫁不出去了,就只能嫁给你啊。”
少年眼皮直抖,抚额:“怎么有你这么不要脸的小孩。”
我生气地大声说:“我哪不要脸了!男未婚女未嫁,天经地义!”
少年笑了,如同天上的太阳,光芒四射:“小小年纪,这个也懂?哎……怎么说呢?我和你不般配。你看,我俊美潇洒,你丑得跟只蛤蟆似地,我俩出去逛大街,会笑得人家大牙的。”
我难过地低下了头,非常鄙视自己这张脸。他说的每一个字让我的心缩得更紧了,我把脑袋垂得越来越低。
良久,一只手摸上了我的头,温柔得像爹的手。
“好看的表面不一定好,空有一张漂亮的脸蛋有什么用。除非像我这样的,既长了一张漂亮脸蛋,头脑又好使,那才是十全十美。丑丫头,你说是不是?”
我年纪小,不知道是不是,只觉得他对自己的吹捧让我身上一阵阵发麻。
他再拍拍我的肩:“我看你这张脸蛋是没得救了,但人还是有救得,我能让你做一个有用的人,长大后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好女子,让那些所有看不起你的人都扑在你的脚下,你让他坐他不敢站,你让他吃他不敢拉,如何?”
我瞬间抬起头来,瞪大眼珠:“真的?”
他郑重点头:“真的!”
一瞬间,在少年肯定的视线中我激情四射,豪情汹涌,连汗毛都齐刷刷地竖了起来。看着少年忽然拍了两下响亮的手掌,五个人嗖嗖嗖像跳蚤一样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然后齐声道:“太子有何吩咐?”
太子?可是戏文里唱的皇帝的儿子——将来要当皇帝的?
少年威严吩咐:“给本宫拿纸笔来。”
五只跳蚤又嗖嗖嗖地没了,眨眼功夫,又刷刷刷地冒出来,递上笔墨纸砚。
我看傻了眼,咽了咽口水,好厉害!
“喏,丑丫头只要在纸上画个押,就能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将那些看不起你的人狠狠踩在你的脚下!”
“真的?”这个我懂,我爹爹是生意人,合同还是知道的,但不乏尔虞我诈之人。我年纪虽小,但也不是好糊弄的,空有一张纸不管用。
“好,我画押。可是——”我戒备地看他,“你真是太子?”
少年点头。
“将来是不是要当皇帝的?”
少年还是点头。
“好!”我奶着声音,学爹那些酒肉朋友的粗鲁语气,大声说,“我要你娶我当皇后,还要把这五个人都送给我做跟班,我才会画押!”
自称太子的少年只一愣,就爽朗地答应了,并应承十年后来娶我,于是我豪情万丈地让其中一只跳蚤侍卫割破了我的手指,疼得我两眼汪汪,憋着泪花使劲在纸上按了个手印。
那时我八岁,接下了太子手中的藏剑阁,以收集天下神兵为掩护,为天家秘密制造兵器为实。
当然,一个只知道吃喝拉撒任性傲娇的八岁的我,怎懂得管理藏剑阁,搞不好,白天倒闭,晚上我的项上人头就被咔嚓一声利索砍了。
于是,当池州城里的少男少女门都耻笑羞辱我的丑,老男老妇高谈论阔我的丑的时候,我第一次在藏剑阁的地窖里方寸大乱地号令群人,乌烟瘴气人烟哀嚎,一片惨淡。
流年易逝,刹那芳华。
我的青春,我的韶华,我的等待,从我的指尖迅速流走。
而那个豪言娶我当皇后的少年太子早在五年前当了皇帝,早在四年前娶了丞相千金当他的皇后。如今他腾飞九天,傲视苍生,后宫三千佳丽左拥右抱,好不快活。而十多年后的我依旧为他在黑漆漆热烘烘的地窖里勤勤恳恳地卖命,独自迈步在凋零萧瑟的漫漫洪流里……
我感慨人生变化无常,我除了是藏剑阁的幕后主事者,却仍旧一成不变。
直至今日,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只知道他的样貌和春花楼里的头牌男倌是同个档次,长得十分销魂。
我曾戚戚悸悸地想,当年我天真纯洁童言无忌地豪迈威胁太子娶我当皇后,万一他当了皇帝,会不会一道黄布头将我拖出去午门斩首?
抱着这种惊悚的念头,我老老实实地打理藏剑阁,却时时刻刻想着太子什么时候娶老婆。当听到他娶了老婆,我顿时感激涕零痛哭流涕。
我的人头保住了。
我十年的等待,最纯洁的暗恋,却这样无疾而终了。
藏剑阁身处烟花地,暗藏在春花楼的后院,转过四道回廊,再过一潭湖泊,三座楼阁,进入第四座楼阁,打开暗门入了地窖,就是藏剑阁真正的藏身之处。
当然,在还没确定天山雪莲到底知道了多少,为了保住我这颗项上人头,藏身处我自然不会带上他,只引他秘密从春花楼的后门走,进了收集宝刀名剑的铺子。
四壁上挂着森森的刀剑,架上林立着枪棍,匣子里放着各种古怪珍奇的暗器毒药……我一一为他详细介绍这些武器的来历。
我不知他如何得知我是藏剑阁的主事人,也不知他知晓多少,只是旁敲侧击小心翼翼地打探。
天山雪莲装模作样地听了许久,忽然转过身来看着我的眼睛,差点要望到心里头去。
啧,吃蜀山米喝蜀山水长大的人,果然不简单。
我怕露出什么马脚,连忙娇羞地低着头,将耳边的发鬓甚优雅地拢到耳后,轻声说:“让空色道长见笑了,我平日里没什么兴趣,就爱强抢人家的宝刀名剑,收藏世间稀罕之物。我柳家虽富甲一方,但作为柳家的后人,总不好坐吃山空。所以,平日里我还爱为各路英雄豪杰铸铸刀,造造剑什么的。呵……小本生意罢了。”
说完,我迅速瞟了他一眼,眼神含春。
天山雪莲如我所想,眼中流露出了赞赏和钦佩:“柳妹妹好厉害。”
我羞答答地又迅速瞥了他一眼,厚颜无耻地笑道:“不才不才。”
天山雪莲忽然在此时环上了我的肩,我瑟瑟一抖,“贫道眼光不错,柳妹妹果然是一块上好的璞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