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宸苦笑一下，呆呆站了片刻，转身向外走去，方公公忙在后面提醒：“三王爷，五王爷已经进去有一阵子了，应该就要出来了，他们出来，老奴即刻就去禀奏皇上，说您来了，可您要到哪儿去？”
玄宸站在脚步，回头淡淡一笑，轻声回答：“多谢公公，不用了。父皇日日为国事操劳，若得闲了，让他老人家多歇歇吧！”
他脸上看起来淡然，却隐隐有着深深的无奈，可是，却绝不没有一丝的后悔。方公公呆呆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沉沉叹了口气，在心底暗自问：“王爷，值吗？”
玄宸慢慢沿着皇宫的小路往前走，避开所有的人，一直来到苏贵妃曾经居住过的寝宫凝翠轩。当年，母妃和他一被接进宫就先安置在这里，后来母妃被封了皇贵妃，可是她和父皇赌气，死都不肯受那个妃位，也不肯搬离凝翠轩，父皇居然真的破了例，允许母妃住在这里，只是内外的摆设和规制，都按照皇贵妃的仪仗来，无非是寝宫小了一些。
见到玄宸走进了，宫女和太监呼啦啦跪了一地，玄宸轻轻摆摆手：“都起来吧！”
众人缓缓起身，玄宸左右看了一眼，诧异的问：“江莲姑姑呢？本王许久没来了，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她还在这里候着呢！”
小宫女素心眼眶红了，低头哽咽着回道：“上个月，江莲姑姑突发疾病，胸口痛，死了…….”
玄宸身子摇晃了一下，手扶住了身边的门框，脸色晦暗，神情哀伤起来，呆呆的呢喃：“死…..死了……她才四十岁还不到，本王记得，她服侍母妃的时候，一直尽心尽责来着……二十年前，母妃初初留在东宫，也是她在服侍着的，后来本王回宫，她还教导本王礼仪…..怎么的忽然就……”
素心哽咽着说：“江莲姑姑也是好好的，睡着睡着说心口痛，唤了人来看，已经晚了……好在姑姑走的快，没有受多少罪，姑姑走前还念叨着，终于要见到贵妃娘娘了，她……”
素心抽泣起来：“她说，她若是见到贵妃娘娘，要告诉娘娘，王爷长大了，娶妻了，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心爱的人，王爷很好，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给娘娘抱个胖孙子了……姑姑是笑着走的…….”
玄宸脸色苍白，红着眼眶追问：“为何没人禀报给我？”
素心轻声回道：“王爷那时刚刚大婚不久，王妃才醒来，奴婢们又见不着王爷，其他人怕扰了王爷新婚及王妃苏醒之喜，不敢提起。好在皇上念在贵妃娘娘的情份上，又知晓了姑姑临终的遗言，感念姑姑的忠心，特地吩咐她的家人将她接走了，也算是归根了，且皇上也厚赏了她的家人，更是特别嘱咐要厚葬姑姑。”
玄宸步履沉重的慢慢走进殿中，目光有些呆滞，缓缓扫过整个殿中，又一步步走到内殿。
“宸儿，来，母妃让人做的糕点，快吃一些再去读书！”母妃坐在桌前，笑着对他招招手，他走过去，可是母妃说话不算数，她却忽然消失了……
玄宸走到妆台前，原来母妃在这里。她呆呆望着镜中的自己，轻声呢喃：“宸儿，我昨儿又骂了你父皇，我把他赶走了，他今儿，怕是不会来了……”
他想说不，您天天骂他，可他还是天天来，从不曾间断过，可是他刚一张口，母妃生气了，怪他打断自己的话，所以，她又消失了…….
玄宸走到床前，原来母妃累了，她身子常常不适，又靠在床头歇息呢！
“宸儿，边关又打仗了，你父皇昨儿又和大臣们商议了一宿，母妃今儿不和他吵架了……宸儿，你去看看他吧！别说是母妃让去的……”
“好！”玄宸点点头，紧紧闭上双眼，慢慢转身，缓缓走向殿门口。他不敢回头，不回头，母妃还倚靠在床头歇息，一回头，母妃又会消失了。
从床前到殿门的路不长，可是他走的很慢，很艰难，心很痛，背上的责任和心底膨胀的爱，如水与火的碰撞，煎熬着他，要他去抉择，可是他不会回头，因为，在决定娶轻歌，不，应该是生辰宴时，他便已经做出了最艰难的选择，以后，这条路再苦，他也不会后悔，除非，是轻歌自己不想要，除非是她不值得他为之付出一切。
是，父皇和母妃的事，与他和轻歌的事，有九分相像，可是，他不是父皇，他终究没有父皇的狠，而轻歌也不是母妃，她没有母妃那么倔强。最重要的是，他爱轻歌，轻歌爱他，而不像母妃当年一样，想着另外一个男人。他也曾问过母妃，她此生最爱的人，真正爱过的人，是那个人吗？那一瞬间，母妃的目光是呆滞的，一会儿明一会儿暗，可到最后，母妃也没有吐出一个字来，而是将视线，投向庭院中间的木兰花，看了又看，忽而泪流满面。
他只知母妃喜欢木兰，却不知道，她到底为什么喜欢？仅仅是因为外祖母在世时喜欢吗？
玄宸走到寝宫外，想要抬头望天，头刚抬起，却对上了一双深邃的眸子，那个人正紧紧的盯着他，唇紧紧抿着，手拢在背后，不言不语，不喜不怒，没有因为他的失态不及时见礼而呵斥，但更没有给他一点点该属于父亲的慈爱，他只是那么紧紧的盯着他，眸光复杂，意味不明。
玄宸缓缓跪下，沉声叩拜：“儿臣给父皇请安，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没有开口让他起来，而是一步步走过来，在他面前站下脚步，沉沉开口，声音微微嘶哑：“方海全说你来觐见朕，怎么一转眼就走了，到你母妃这里来做什么？”
玄宸低低开口：“儿臣想念母妃了，来看看。刚刚得知，江莲姑姑去了，儿臣念及旧情，心情哀痛。”
皇上眼眸闪烁了一下，沉沉叹了口气说：“你先起来。你痛什么？你母妃不孤独了，她有伴了，江莲对朕和你母妃一世忠诚，她是舍不得你母妃一个人冷冷清清。早晚……早晚我……朕，也会去陪她…….”
“父皇……父皇身体康健，有上天庇佑，定然万岁万岁万万岁！”玄宸的心又痛了几分，急急打断了他的话。
“你皇爷爷也是皇帝，他万岁了吗？”皇上轻轻闭上双眸，低低的说：“朕心里明白的很，这世上只有皇上，却永远不会有万岁，如果有人相信自己会万万岁，必然会生出许多祸国殃民的罪孽来，或用歪门邪道炼丹求长生不老，或用人命祭奠神灵，保佑自己与天同寿，但是这些，朕都不会做！因为，千百年来，每一个皇帝都被赞万岁，可是从没有一个人真正万万岁，百岁都没有。若是朕也信了，必然也会成为一个遗臭万年的皇帝，所以，朕不信，朕的儿女们，也不能信，这世上，生老病死都是人生常态。你母妃都走了，还有谁是朕可以留住的？”
高高在上的皇帝，每每在提起自己心爱的女人时，哪怕再隐忍，也多多少少会泄露出深藏的脆弱来。这一刻，玄宸忽然觉得自己对他的怨恨，不是那么强烈了。做皇帝，真的那么好吗？
未必！
玄宸沉默，皇上也沉默，片刻，他迈开脚步走向凝翠轩，继续去寻找他已经永远都回不来的记忆。
“父皇！”玄宸忽然开口唤道。
皇上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玄宸轻声问：“父皇，当年，为什么要那么对母妃？用别的方式得到不好吗？为什么要一定要用会让母妃恨的方式呢？”
皇上依旧不回头，脖颈微微抬起，似乎在抬头望天，许久，声音愈发嘶哑的反问：“那么你呢？你又为什么要用那样的方式，来得到颜轻歌呢？”
玄宸震惊，呆呆望着已经大步向寝宫走去的皇上，脑中像是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还来不及思考，看皇上就要走远，忙大声请奏：“儿臣想告假一个月，带轻歌去外地休养，她刚刚恢复，儿臣最近也觉得有些不适，想…….”
“准了！”皇上头也没回，挥挥手，抬脚走进了殿中，殿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关了，孤独的天子，再次沉入他和心爱的女人单独的世界里去了。
玄宸呆呆站了许久，才缓缓转身，慢慢向宫门走去，也许是错觉，他似乎听到背后传来方公公一声低低的叹息。他转头去看，却只看到方公公急匆匆去追皇上的背影，他摇摇头，苦笑，不过是自己的错觉罢了。
马车在府门前停下，他没有下车，深呼吸一口气，呆呆的坐了片刻，揉了揉自己疲惫的脸，又扯了扯自己的嘴角，做出一个假假的笑容，然后掀开车帘下了车。
小江伸手扶住他，声音低哑目光沉痛的唤了一声：“王爷…….”接着，眼眶便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