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谅的事顺利解决,我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虽然此事尚有诸多疑点,但这已然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了。不管过程如何,我要的是结果,只要傅谅能平安地被放出来,其他都不重要,至于傅辰,或许会有皇上收拾他……
六月十五乃是齐国立国之日,举国同庆。
皇上颁旨大赦天下,并率文武百官祭天祈福,告慰列祖列宗。到了晚上,京城内外取消宵禁,一年一度的国庆游园盛会如期举行。
在朝的这几年,我对祭天的厌恶程度远远超过了给傅谅收拾烂摊子,因为收拾烂摊子是脑力活,而祭天却是对体力的极大考验。要么是顶着烈日一连站几个时辰,要么听僧侣念经一连跪几个时辰,还不给休息,不给喝水,连如厕都要打报告。最最讨厌的是,作为一个二品官员,我必须站在最前排。在皇上的眼皮底下,连偷懒的机会都没有。
折腾了一整天,回到府里时,已是作烂泥状累成了一摊……
饶是如此,我却依然抵挡不住游园会的诱惑。洗过澡稍事休息后,又鸡血满格地出门逛街去了。
是夜,月色明媚,流光皎洁。凉风徐徐,暑意渐散。
随处可见大红灯笼高悬,微风过时,灯影绰绰,摇曳生姿。沿街瓦肆林立,小贩们争相叫卖。百姓纷纷出游,处处欢声笑语,一派欢喜繁华之景。
我东看看,西瞧瞧,买买胭脂,选选纨扇,简直不亦乐乎。
露天茶肆中,傅惟和杨夙正悠悠然坐在街边饮茶。一个温润清贵,一个风度翩翩,就这么随意谈笑着,便是游园会上一道不容忽视的风景。
我心中暗喜,笑道:“没想到王爷和杨大人也会来逛游园会。”
杨夙瞥了一眼傅惟,笑容顿时变得十分暧昧,“戚大人,好巧啊,快过来坐。”
傅惟抬眸向我看来,容笑淡淡,一袭月色锦袍将他衬得清峭出尘,如芝兰玉树,似皓月当空。
我坐下,“那个……我随便逛逛,随便逛逛。”
“哎呀!”杨夙猛地拍了一下脑袋,一副醍醐灌顶的样子,道:“我忽然想起来,我爹找我有事,我得早点回家。你替我向先生问好,真是不好意思,我改日再去拜访他,今天就先走了哈!戚大人难得出来一次,你陪人家好好逛逛啊,哦呵呵呵!”说完,不待傅惟回答,腾地站起身,拔脚就走。
我:“……”
这人,真的是九龙殿上那个旁征博引、舌战群臣的兵部主事吗……怎么感觉反差有点大。
我望着杨夙施施然远去的背影,问傅惟道:“你们是要去拜访什么人吗?”
他替我斟上一杯茶,解释道:“前太傅李瑞安先生曾是杨夙的启蒙老师,后来他随父母移居西洋,十多年未见。这次回来之后,他忙于南征之事,一直没有时间拜访李先生,原本约好今晚一起去的。”
我了然点头,意念一动,道:“我也好久没见李大人了,我跟你一块儿去吧。”
傅惟点头道好,又道:“方才他说的话不必在意,他就是个没正经的人。”
我将茶杯握在手里,茶香四溢,心道:杨夙真是个妙人,没正经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他没正经得很是时候呀哈哈。
我笑道:“杨大人在朝堂上不遗余力地帮你,得友若此,也是一件幸事。”
“是啊……”傅惟略凑近几分,唇畔是我熟悉的浅笑,温柔的目光一直看进了我的心底。他伸手轻抚我的头发,指尖微暖,若春风拂面。从额头一路到耳际,最后在脸颊旁停下,却久久没有收回。
细碎的触感激得我心脏猛然一收缩,浑身上下浮起阵阵酥麻,连脸颊都跟着隐隐发烫起来。我有些发愣,出神地将他望着,不觉怔忡。
他薄唇微抿,笑道:“还有你啊。有你在我身边,真是三生有幸。谢谢你,玉琼。”他的眼神若有魅惑人心的力量,教人莫名心悸。
恍然间,似有一股甘泉缓缓流过心间,甜得无法言语。我赧然垂眸,笑道:“其实,该说这句话的人是我。”
四年前,爹爹遭人迫害,冤死牢狱之中,娘亲不愿独活人世,遂带着我烧炭自尽。所幸老天有眼,我没有死成。而后,我独自一人进京告御状,辗转流离,历尽艰难险阻,好几次险些丧命黄泉。若是没有遇见傅惟,只怕我早已横尸街头,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相知相遇,铭心刻骨。
我一字一句,轻声而坚定道:“相比起你的救恩之命,我做这点事算得了什么。”
傅惟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眼底的笑意深了几分。半晌,他握住我的手,放在掌心轻轻摩挲,“玉琼,你最近还好吗?听说你为了太子的事费心不少,真是难为你了。”
语意一如既往的温柔平和,听不出半分波澜。
我却有些不自在,干笑道:“还好,呃,多亏外祖母留下的医书,我才能这么快发现真相。根据我平时的观察,即便太子跟汉王不对盘也不会直接干架,他应当是被人下了五石散以致狂性大发。不过,就算我不查,皇上也已经起了疑心,毕竟太子是他亲手带大的,太子是什么样的人、会做什么样的事,他比谁都清楚。”
“你去找元君意,是不是也是为了这件事?”
……就知道瞒不过他,不用想,肯定是妍歌说的,估计还没少添油加醋!我干笑道:“是、是的,他这人鼻子比狗还灵验,我就是想让他闻闻太子的衣服上有没有五石散的味道,他说有,也就肯定了我的猜测。”
“那,你知道是谁下的毒手吗?”
“暂时不知道,我怀疑……是汉王。”
傅惟静默一瞬,道:“罢了,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你不要再插手了。元君意此人深不可测,是敌是友还未可知,你尽量不要跟他有过多接触,知道吗?”
“知道了。”我点了点头,心念一动,道:“前几日皇上找我商讨伐宋之事,似乎有意让你挂帅,你……真的非去不可吗?”
他笑着反问我:“怎么?你不想让我去吗?”
“我当然想让你建功立业,得偿所愿,不过……”我瞥他一眼,小声道:“战场上性命相搏,刀剑无眼,我担心你的安危……”
“真是傻姑娘……”他揉了揉我的脑袋,似嗔似宠道:“我是挂帅,又不是从军,你何时见过打仗需要元帅执刀杀敌的?再者说,即便要我亲自上阵,我也是当仁不让。若不能立下军功,单凭口口相传那点声誉,将来谁能信我服我?你知道,我想要的东西,从来都不是轻易能得的。”
太祖遗训立嫡以长,嫡长子傅谅刚满周岁即被立为太子,其他皇子无论多么出众,都注定与皇位无缘。多年来,傅惟一直韬光养晦,在外人看来,他专注文章诗词,对权势地位不争不抢,并在十五岁时主动要求离京外放,出任并州总管,为齐国戍守边疆。他这般苦心孤诣,步步为营,为的正是有朝一日有机会坐上九龙殿上那把交椅。
他想要的,岂止是不能轻易得到,皇上最是厌恶兄争弟夺,倘若稍有行差踏错,只怕连性命都要不保。
我默了默,叹息道:“最近太子连番出错,朝臣诸多不满,其实皇上已经动了那个念头……”
他的手微微一顿,眉梢轻挑,眸色忽的深了几分。
恰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阵锣鼓声乐之声,响彻夜空。
一只表演队伍沿街缓缓而来,打头的是舞龙舞狮,巨龙通体金黄、吟啸翻腾,雄狮器宇轩昂、栩栩如生。紧随其后的是吐火龙、射火箭、踩高跷等的游艺杂耍。
百姓纷纷驻足围观,拍手叫好。
傅惟道:“难得出来一次,别说这些了。走,我们看表演去。”说完,拉起我向街边走去。
也罢,好不容易同他单独约会一次,什么江山社稷,什么军国大政,还是先靠边站吧!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整条街上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很快便被挤得水泄不通。郑嘉手握长剑,在前方为我们开路,他警惕地扫视周围人群,仿佛随时就要拔剑而出。
我看了一眼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涌过来的百姓,对傅惟道:“要不然还是不要看了,这里鱼龙混杂,若是有刺客趁机对你不利,我们防不胜防。”
傅惟笑道:“玉琼,你太小瞧我了,从小到大想刺杀我的人还少吗?我现在还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
我一想也是,他的剑术之高连宫中禁军统领都比不上,加之常年在外带兵,功夫定然十分了得,恐怕寻常刺客都无法近身。
我仍是不放心道:“还是小心为妙。”
“没关系的,不用紧张。”他护着我艰难地往前移动,叮嘱道:“倒是你,一定要抓紧我,千万不要走散了。”
“哦!”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我立马握紧他的手,紧紧地靠在他身边,内心安全感爆棚。
其实,不用他提醒我也会这么做的,毕竟,能跟他亲密接触的机会实在太难得!
哈哈哈,这趟出来,真是值了!
表演队伍一波接着一波,四周的喝彩声一阵高过一阵。
我看得津津有味,傅惟在我耳畔问道:“喜欢吗?”
我使劲点头,“喜欢!从前在洛阳时,爹娘时常带我去杂技班看表演,来了长安之后就再也没看过了。”
“好,以后若是想看杂技,记得告诉我,我带你去。”
我欣喜道:“多谢殿下!”
他挑眉道:“又叫我殿下?早都告诉过你,不要这么叫我。”
我咬唇,垂下眼睑,轻轻吐出那两个字,“阿惟。”
“玉琼。”他将我轻轻拢在怀里,湿热的气息肆意地喷洒在我的额头上。身子蓦然一颤,我抬起头,视线撞进那双灿若星辰的黑眸中,似有一把火一直从耳后烧到脸颊。
在我心里,无论多么精彩纷呈的表演,都抵不过他的扬眉浅笑的风华,只要有他在我身边,哪怕是万丈深渊、修罗地狱,我都喜欢。
我有时会想,若我不是太子少傅,他亦不是晋王殿下,我们都是再寻常不过的百姓。我无须背负家仇,他亦没有经纶天下的野心,就这么平凡地相遇、相知、相守,那该有多好。
可惜,也只能是念想而已,毕竟,他的心太大了。
表演大约持续了一盏茶的时间,之后队伍渐渐远去,街边便亮起了各式花灯。以走马灯居多,灯上所画之物有西施浣纱、贵妃出浴等,无论神态容貌皆是惟妙惟肖,教人叹为观止。除此之外,还有莲花灯、玉兔灯、游龙灯等。
四周彩灯高悬,行人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猜灯谜,暖黄的灯光照得人影绰约,颇有一番雅致的意境。
我不禁叹道:“过了今夜,只怕户部又要忙了。”
“为什么?”
“我听户部的人说,每次游园会之后都有一波成亲热潮。正所谓‘游园会,才子佳人来相会’呀,这游园会表面上是为了与民同庆立国之喜,实则是一个大型的相亲会。不管是金风玉露相逢,还是干柴遇上烈火,总之看对眼了,就去户部登记成亲咯。”
傅惟饶有兴致道:“那你呢?你有没有看对眼的人?”
明知故问!我作理所当然状道:“当然有啦。”
“哦?是谁?”
我没回答他,反问道:“那……你呢?喜欢你的姑娘那么多,你有看上的吗?”说这话时,我面上笑嘻嘻的,心里却不可控制地有些紧张,生怕听到不想听的答案。
他微微摇头,眸光灼亮迫人,笑道:“玉琼,不要转移话题,是我先问你的。”
“我……不告诉你!”
他惋惜道:“唉,可惜。”
“可惜什么?”
“我本打算,若你告诉我你看上谁,我便投桃报李,也告诉你我看上谁。可惜你不愿告诉我,那就没办法了。”
心头一紧,我暗自打量他的神色,试探道:“你……真的看上哪家姑娘了吗?”
他但笑不语。
我沮丧地垂下脑袋,心里有几分失落,心情也跟着晴转阴了。傅惟素来心气极高,不近女色,连貌若天仙的妍歌都看不上眼,到底是哪个小妖精这么眼疾手快,好想找出来聊聊人生=皿=!!!
傅惟忍笑道:“你怎么了?这是什么表情?”
我一愣,意识到或许是自己的表情太过狰狞,揉脸干笑道:“没、没什么。”
他看我半晌,笑意再深三分,问道:“你,真的想知道吗?”
我点了点头,复摇了摇头。思量一瞬,决定直面惨淡的人生,最终肯定地点了下头。
他掩口轻咳一声,一瞬不瞬地将我望着,薄唇微微动了一下。
就在这紧要关头,只听“嘭嘭嘭”几声响,万千烟花在皇城外的夜空中倏然绽开。
刹那间,漆黑的夜幕上绽出火树银花,连漫天繁星都为之黯然失色。流光溢彩之间,仿若一场缤纷绚烂的流星雨纷扬而落。
烟花的声响完全掩盖了傅惟的声音,再加上周围百姓异常兴奋的欢呼声,我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我加大音量问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他摊手,道:“好话不说第二次。”
我心里不服,但也只得“哦”了声,勉强作罢。哼,礼部这烟花放得可真是时候,看来回头得找礼部尚书喝个茶什么的!
“玉琼,现在该你说了。”
我也学他耍赖皮,道:“既然没听清,你这也不能算真的告诉我了,咳,总之不作数……啊,你看,烟花真漂亮,礼部真舍得花钱啊!哈哈,走,我们去猜灯谜!”
说着,我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心里却仍不死心地回忆着方才那一幕。我若我没看错,他应当只说了一个字,那个字好像是……
你。
我与傅惟走走停停,时而观赏烟花,时而停下猜几个灯谜。走过这条街,便到了游艺区。
大小摊贩皆摆出各式各类的游艺项目,除了套圈、投箭、射飞镖等传统项目,更有钻火圈、背媳妇、三足跑等新型游戏,引得行人纷纷围观,异常热闹。
有一处游艺摊略显冷清,很少有人问津,连灯火都不及其他地方亮堂,可奖品的阵仗却是所有摊贩之中最大的。满目珠宝琳琅,直教人眼花缭乱。
那老板上前招呼道:“哎,这位相公,带你娘子一起来玩游戏呀!套圈投箭之类的太没有新意了对不对,我家的游戏才好玩!而且我家的奖品可是所有摊位中最最丰厚的,若能取得最终的胜利,所有奖品统统归你们哟!机会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