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公子!”我高声打断他,一字一句道:“倘若你今日来这里,是为了告诉我有关我的身世,我很感激你,我就当你说的全是真的。但倘若你是为了挑拨离间,那么很遗憾,你想错了,我没那么容易上当。你说你的祖父与宋昭是好友,所以你知道当年那段往事,可晋王今年不过二十有三,在伐宋之前,他从未踏出过齐国半步,试问他如何得知我的身世?”
“宋昭与苏君慧相恋之事本就在宋国引起不小的轰动,国丧后不久,苏君慧便彻底人间蒸发了。世人不知他二人死遁,只当苏君慧为了宋昭而殉情,赞她有情有义,此事在江南流传为一段佳话。当年他们在南山种下一棵红豆树,至今还有人慕名前去参访。晋王想要知道你的身世,当真一点也不难。再者说,我与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为何要挑拨离间?”
“世人都知道的事,只有我这个当事人不知道,你是这个意思?”
“你……”元君意以扇击掌,无奈地叹息,道:“也罢,信不信由你,总之你且多加小心。”他的目光笃定而坦然,教人无法怀疑他的意图。
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脚下趔趄几步,几乎就要站不稳。我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两步,扶着城墙喘息起来。不知为何,心下忽然涌起一股烦乱,仿佛被猫爪挠过似的,若带几分恼火、几分惊慌,或许……还有几分恐惧。
我究竟恐惧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兴许,正如元君意所说,我心里隐隐猜到了原因,那个我万万不敢承认的原因,所以我害怕了。
兴许,是因为有那么一瞬间,我竟产生了一丝动摇。
然而,下一刻,我又觉得自己实在可笑。我与元君意相识不过短短两月,连他的身份和动机都没摸清楚,却竟然因为会他不辨真假的一番话,便对傅惟生出芥蒂。
当年我为了洗刷家门冤屈,独自一人回京城告御状。奈何我人微言轻,始终没有机会面圣,无奈之下只得四处鸣冤,却屡屡碰壁。大小官员无人敢接我的状纸,那些曾与爹爹交好的人见了我如同见了老鼠,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肯帮我伸冤。
非但如此,更有甚者为了邀功领赏,还将我打入监牢,大刑伺候,我险些命丧黄泉。
那段不堪回首的时光,是我午夜梦回时分最可怖的梦靥。
在我最艰难、最潦倒的时候,只有傅惟愿意出手相救。倘若没有遇见他,只怕我早已横尸街头,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相识相知,已有四载寒暑。
这四年来,他对我可谓无微不至,嘘寒问暖自是少不了,甚至不顾身份之别陪我聊天谈心,教我射箭。为了助我报仇,他甘冒危险为我假造官籍,送我入朝为官。他为我做的这一切,他的恩情他的迁就,早已铭于心、刻于骨,除非我死,否则今生今世永不相忘。
傅惟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倘若我真的因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随口胡诌几句,便对他产生怀疑,我才是荒谬至极!
再者说,外祖父当年借死遁逃离宋廷,化名何逸,就说明他对宋廷已然彻底失望,宋廷将来如何与他再无关系,他只想做一个安逸的清闲散人。宋容书荒淫无道,残暴虐民,江南百姓苦不堪言,我助傅惟伐宋,只是想还江南百姓一个清明安定的天下。相信外祖父在天有灵,也一定会支持我的决定。
这么想通后,我淡定地笑道:“好,我记住了。多谢你的好意,今天真的有事,先告辞了。”语毕,拂袖而去。
元君意没有说话,也没有再拦我去路。背后,细微的叹息声随风传来。
我加快脚步走下城楼,直至进城门,仍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两道灼亮迫人的视线,如影随影。
我蓦然驻足,回头眺望,只见元君意依然静立城楼之上,像是石化了那般一动不动。因相隔太远,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唯有那柄玉骨扇,依旧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他的手掌。
啪,啪,啪,一声一下,如同敲在了我的心砍上那般。
心跳没由来地变快,我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玛瑙耳坠,不敢再做停留,匆匆离开。
不久之后,皇上为弥补春猎夭折的遗憾,命礼部在长安城外的狩猎场举办了一场狩猎比赛。
因傅惟不在,我方人数不够,皇上特意点名傅谅随行参加。在比试中,几名突厥猎手均“意外地”失手脱靶,最厉害的一人在比赛时竟忽然晕倒在地,说是紧张过度,请求退出比赛……
我觉得吧,如此浮夸的演技和简单粗暴的理由,根本就是在愚弄百官的智商,偏偏所有人还要配合演戏= =#
于是,傅谅毫无悬念地夺得魁首。鉴于他此次表现出众,皇上龙颜大悦,恩准他提前结束思过,恢复正常活动。
至此,我高悬已久的心,终于踏踏实实地落地了。
东宫。
傅谅将最近一段时间的读书笔记交给我过目,伸了个懒腰,喜滋滋道:“关了这么久,终于重获自由啦!说来也奇怪,那些突厥人不是号称神射手么,怎么今天一个两个都脱靶,眼睛里长东西了,还是吃翔了?”
“……”嘴角抽了抽,我一面随意翻阅,一面道:“他们既没有眼睛里长东西,也没有吃翔,只不过是皇上想找机会放你出来,所以联合突厥人演一场戏罢了。”
他“哦”了一声,显然不愿意深究这个问题,话锋一转,道:“玉琼,你不知道,我整天闷在这里,整个人都快长出蘑菇来了。不如……今晚我们出宫去赌两把,开心开心,啊哈哈哈,你觉得怎么样?”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赌两把?!微臣没听错吧?”
傅谅觑我一眼,似有些怯怯道:“没、没听错……”
我重重地阖上读书笔记,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道:“微臣觉得不怎么样!殿下,您脑子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您还没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吗?就算您是被人陷害的,但满朝文武中,借机大做文章,要求皇上改立太子的可是大有人在啊!您若是再不表现得像一个太子,拿出点功绩给他们看看,连皇上都救不了您了!”
傅谅小声嘀咕道:“改立就改立啊,反正我也不想当这个太子,我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料嘛……”
这货虽然尽做些糊涂事,没想到对于自身的认识还是挺正确的,但……
我掩口轻咳,严肃地打断他:“不许胡说!你若被废,此番微臣和皇上救您的一片苦心可就都白费了,您过意的去吗!”
他嘟了嘟嘴,瓮声瓮气道:“好吧,我知道了,以后不说了嘛……”
“嗯,虽然皇上恩准恢复正常活动,但眼下是非常时期,朝中无数双眼睛盯着您的一举一动,稍有差池都会引起麻烦。依微臣看,您近期还是少外出,多在东宫读书,微臣每天都会来检查您的功课,知道吗?”
傅谅一脸闷闷不乐道:“知道了。”
我看他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心中生出几分恻隐,遂又温声道:“别不高兴,微臣也是为了您好。”
他点头,大眼睛眨巴眨巴地将我望着,“我知道,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
他的眼神明净清澈,不掺一丝杂质,仿若山涧溪流般盈动,瞳孔深处,依稀含着几分期待。
心脏倏地狠狠抽了一下,我别过脸,不敢再看他,含糊道:“行了,您今天比试也累了,早些休息吧,微臣明天再来看您。”
我正欲起身离开,岂料,傅谅一把捉住我的手,一字一字,轻声而认真道:“玉琼,谢谢你,有你在我身边,真的是太好了。”
他的手掌灼烫似火,不若傅惟般温暖如玉。恍然间,似有一把火一直从手上烧进了我的心底。
我不自在地抽回手,勉强扯了下嘴角,干笑道:“殿下这是说的什么话,微臣身为太子少傅,帮您救您是职责所在,毕竟要是您出了事,微臣也要吃不了兜着走。所以,您无须言谢。”
傅谅怔了怔,手还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动未动。四目凝视,两相无言,他的眸光迅速暗淡下来,仿佛珠宝蒙上了尘埃,光芒不在。
“微臣告辞。”说完,我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前脚刚踏出东宫,抬眼便瞧见元皇后和妍歌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款款而来。
真是冤家路窄!我暗自腹诽,奈何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行礼,“微臣见过皇后娘娘,妍歌公主。”
妍歌在元皇后面前表现得十分乖巧,没有像往常那般对我进行冷嘲热讽,只是十分不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便移开视线。
“戚少傅。”元皇后上下打量着我,美眸若带几分凌厉,半晌,不紧不慢道:“不必多礼。此番太子顺利脱难,你功不可没,本宫收到了你的包裹后,第一时间上呈给了皇上,虽然幕后黑手尚未落网,但好歹是洗刷了冤屈。”
第一时间?第一时间!
可是,距我将包裹交给元皇后,到那日皇上召见我,这中间分明隔了半个月!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哪里出了纰漏?
元皇后疑惑地看我:“你怎么了?”
我忙压下思绪,笑道:“没什么。皇后娘娘谬赞,微臣愧不敢当。太子殿下一向待微臣不薄,不论是出于君臣之纲,还是朋友之谊,微臣都不该坐视不理。”
元皇后笑了笑,道:“你,很好。你救太子之恩德,本宫记在心里。本宫听说,你乃是前任六品尚食戚远峰戚公公的养女。戚公公殡天多年,你一介女流无依无靠,往后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本宫。”
我作受宠若惊状,道:“多谢皇后娘娘恩典。”
我垂眸敛目,她并没有看到我唇边的冷笑,更不会知道,这句话我说得有多么咬牙切齿。左手不由自主地攥了起来,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却没有半分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