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向右转，可以看到幼儿园长长的宣传栏。里面是小朋友画的彩色的图画。应该是用彩色水笔或者蜡笔之类的美术工具创作的。目力所及，所有图画都是有可爱的小人和动物。我的头也顺着画的排列顺序，慢慢地移动。
直到看见猫。
颜色是金黄色的，有一条蓬松的大尾巴，眼睛蓝得像是天空的一块。
它静静地注视着我。
我站起身，朝猫走去。
它在透明的宣传栏里。在一张洁白的图纸上。它摇动蜡笔涂色过的金黄的尾巴。
太阳已高挂于空中。炎热如一场暴雨降至地面。
我在12年前夏天的猫也是如此。
我们第一次的相遇是在幼儿园朝东的小道里。那是一条已经封死的通道。我和小伙伴们爬上红砖砌成的障碍，在布满凌乱石子的地面上行走。猫从角落里钻出来，摆摆金黄的大尾巴，又跳上一座高墙。观察数次，便知晓这就是猫的家。
而我的寻猫旅程也即将由幼儿园朝东的小道口开始。
11
乌云一连几天盘旋在城市的上空，像是正在捕猎的秃鹰搜寻城市之中的某个目标。空气也似乎被压缩过一样，释放出浓密和抑郁。空中偶尔所见到的太阳，也是隐藏在厚重的云层后面，光线总是被污浊的水气所遮掩，如同一个拿着长矛的使者，屡屡向柔软的巨大豆腐刺去，却总也不能将其摧毁。
心情也不是绝对的好，似乎是受天气影响。不过关于这个问题，木星人和L曾经在床上互相拥抱的时候认真地讨论过。L认为人的情感会影响天气。木星人则认为天气会直接作用于人的内心。
“每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天气也大都很糟。”L把头埋在木星人的怀中，声音有些沙哑地说。
“可是天气很糟，我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木星人把L额前的头发轻轻拨到一边。
“你的意思是对于你而言，有十分直接的影响作用。”L看着木星人说。
“可以这么说。但是你好象跟我相反。天气似乎由你控制。”木星人点点头后接着陈述观点。
“我从小就相信自己的这种能力。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是它的确存在。”
“能举例子？”
“可以。比如我小学时有一次给人欺负，没法记得具体的情景，反正当时是非常伤心，但是我没有哭，一种很痛的感觉就埋在心里面。不一会儿，天空就下起雨。”
“当真？”
“不说假话。灰色的雨滴，就像是被水稀释的黑色颜料。”
她转头看窗外同样灰暗的天气。云层在视线范围内无限翻滚，光线如同暗境。
一离开世界的当天，木星人不得不相信L的话。
她蹲在一居住的纸箱旁边，看着一蜷缩成一团刺球。她的睫毛下垂，眼眸里出现了丰富的水分。它一滴一滴落在地面。吧嗒。吧嗒。
天空也就随之沉下脸来，晴朗的头顶霎时间聚揽了黑密的烟状气体。大约过了3分钟20秒，雷声继而响起，雨哗啦啦地降至地面。
起先，四周只有滂沱的雨声和无限的寂静。围绕在房屋周边的昔日喧嚣也倏忽消失掉，像是迅速从人间蒸发。
沉默良久，她在昏沉的光线里缓缓开口：“就这么突然地离开？”
“想必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可能是某种疾病，类似于人类严重的传染病。”木星人试图安慰自己的女友。
“为什么没有任何预兆。哪怕是提前三天告诉我也好。”L的眉头挤皱在一起，仿佛连在一起的一条直线。
“那样会好受点？”
“自然是。毕竟我和一已经达到谁也离不开谁的程度。”
之后L不再说话，木星人和L一起沉默，看着不能移动的一。它静静地待在一个角落，不像是一个刺猬，倒像是一个带刺果实，刚从巨大的母体大树上采摘下来。它所有的尖刺都严重地退色，如同一个化疗多次的病人的头顶。光线在封闭的箱子内部显得更加暗淡，如果不是他们每天喂养爱护，谁也不会猜想到在里面会有一只小小的带刺的兽。
葬礼于4天之后的星期六举行。
天空依旧沉暗，没有丝毫转晴印迹象。雨连接着天地，形成密布的水的条线。它们拥有力量，并冲击在我们驱车去目的地的旅途中。车行驶于一条细长的高速公路上，终点在离城市比较远的花园。本来木星人并没听说过在城市的远处还有一座花园，但是L坚持要将一安葬在此地。
路途中，汽车前窗的自动雨刷不停地晃来晃去，只剩前方一些景物的基本形状，如同一幅以白色和灰色为主调的水粉画。L一直安静地坐在木星人的身旁，眼睛直视前方，像总是等待什么出现。
耳边也降落着无数的雨声，不是单纯地存在于外界，同样在耳朵深处缓慢地奏响。雨声时大时小，时而夹杂着其他车辆与之相擦而过的飕飕声。好似一些离弦的弓箭，数量众多地飞蹿向前。
抵达花园之后，一切仍然笼罩于雨中。花朵和其他夏天的草木皆被渲染上模糊的光影。
木星人打一把白色的小伞，与L穿过一条长满绿色藤条的长廊，四周飘散着绿叶、泥土以及夏日雨水的气味。走廊的藤条不知是什么植物的根茎，有些已结出果实，垂挂于细丝之间，随时有可能坠落的样子。
不入便看到河。它在靠近花园的边缘地区自由地蜿蜒。雨水照例打在河表面，但河水永远潮湿，并不能保留雨的痕迹，只是将它们的集合与自己的身体一起移动到别处。
到达指定地点，埋葬完一，L对木星人说：“想念一？”
木星人望着地面突起的小土堆点点头。
“到现在为止，我能记得的东西并不多，一是珍宝之一。”
“难过的事情人也会碰到过若干，这也是其中之一。”
“但是它太突然，我还没来得及怎么准备。”
“一切只有默默祈祷和默默接受。”
“只有承担。”
木星人转头看河。滔滔的河水一刻也没有停止翻滚，并且不断向前行进，带着波纹和这个夏天的细微的炎热。
一的离开让L陷入了漫长的停滞与沉默的泥潭里。
L的眼神空洞地投射到房间的每个角落。发呆的时候，L总是坐在阳台一生前的纸箱旁边看遥远的天空。每天睡眠的时间比平时要延长一倍，即使这样，行动与语言表达也还是带有无法言喻的睡意，如同一个被催眠的女子，依照魔术师的要求完成着既定的程序性事务。因为长期不发出声音，导致偶然传出的叹息声异常沙哑。食物的数量比以前倒是不减，确切地说，还有所上升。木星人多次发现L躺在纸箱旁边，长发遮住脸部，然后把头慢慢伸进箱内，经过3分钟，再拿出来。
这样的状态在一周之后全然消失。
L突然快乐地将木星人的房间打扫一通，让其变得一尘不染。
她又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像是获得了某种新生。
12
寻猫旅程的起点是一次重重地落地。
体力经过向上攀登的消耗以后，身体向下一跃。
无非是从一个障碍的一边到达另一边。
嘭。
障碍是指幼儿园朝东的小道口的隔墙。那是一堵人为砌成的不高的水泥墙。上面为了防止小孩子翻墙玩耍，用了两三根铁丝盘绕。可是不幸的是，短小的铁丝根本不能阻挡前去游玩的孩子，他们可以轻易地躲过这些简单钢铁的伤害，像小猴子一样轻快地一跃而过。这是成年人所无法预料的，不管是现在，还是我小时候的时代。我像以前那样爬上布满了粉笔涂鸦的灰色墙壁，顺利地绕过铁丝，纵身跳下。
之所以说这次的降落是沉重的，是因为我发现自己爬墙的技术，简单地说，是熟练层面上的问题，退化了。原来我跳落地面感觉舒适，姿势完美；但现在我的降落姿势显得呆滞，并感到沉重。有一种似乎脚底骨头被轻微震裂的疼痛从脚心慢慢向身体上方流淌。
周围的景物依旧在热的海浪中安静地保持原态。沿小道向前望去是一个狭小的废墟。地上布满了灰色的石子和暗红的砖块，其间还混合着一些废弃的垃圾。左边是幼儿园游戏楼的侧面，右边连接着豪华居民楼的隔离墙。小道的另一端也已经封闭，或者说原来可能就考虑到这是一条无用的空隙而将其堵死。而它作为一条被成年人忽视的空间，却成为小朋友们的天堂。
小道虽然窄，但长，曲曲折折，得花很长时间才能走到底。其实没有人去过所谓小道的尽头，但是我小时候的伙伴都坚信尽头有一扇门，可以通向一个神奇的世界。小道也因此被渲染了神秘的色彩。
猫就是我们曾经在玩耍时多次看见的。它穿行于这条狭小的废墟之间，而我队定这里便藏着它的家。它会在这小道的某处搭建一间小房间，谁都找不到。而猫通过隔墙可以自由出入。只有小孩子会看见它，并且会猜到猫的住处。可是大部分的小朋友离开幼儿园以后，也就渐渐忘却猫，更别提记得猫的行踪。
不过，达条小道的存在也颇具戏剧性。本来为了节省用地，幼儿园的游戏楼应该紧挨着豪华居民楼，可是一位看上去大概40多岁的女人，要求在幼儿园与居民楼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她说小孩子的吵闹声会让平静的生活不再安宁。其他的住户想想也是，便都来支持她。刚好她的丈夫是负责本地区城市规划的小头目，于是要求建筑工人在两个建筑物之间留一道缝隙。
步行向前，脚底是凹凸不平的块石，像是走在一块四面环海的礁石岛屿上，身体的平衡可能随时被打破。从豪华居民楼的后面隔墙伸展出许多树木的枝条，如同一个极力想冲破束缚的少年。最一样和一般的无非就是两面墙的颜色和形状，没有鲜艳的图样，没有别致的颜色，只是单调的灰色，看了能让人厌倦一切的样子。
无数只鸟在不同的树枝上唱着不同的歌，这些歌声此时已经丝毫没有旋律和节奏可言，倒像是一个不入流的乐队在演奏一首垃圾乐曲。
头上的汗液像坏死的水龙头，不停地从额下和脖颈处落下黄豆大小的汗珠。
没有变化的墙壁和颜色一直持续到洞的发现结束。
那洞孤单地贴在居民楼隔墙的某段墙壁上，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洞的直径较大，钻进个人去里面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洞的内部是一个家庭庭院。光从洞口窥视，便知道里面住的一定是有钱人家。院子中间有一个微型的游泳池，水池里荡漾着清澈碧蓝的池水。离水池不远，有两个小的花园分别位于院子的两侧。花的种类看起来似乎十分名贵，都是些平时不易见到的花朵。有一把摇椅，虽然没有人坐，但却在强烈的光照下前后摇摆，显然有人刚刚坐过。地面上的草坪是精心修理过的，整齐而又幽雅。房门旁边是充满艺术气息的雕塑，大理石反射的光芒似乎有穿透一切的能量。
然而，为何有洞却不得而知。也没有最近想要修补的迹象，就像是庭院的一部分一样。
“请进来看看吧。这洞看上去很少能看见人。”一个男孩的声音从房间里面传出来。
“可是您不认识我，这样进来未免冒昧。”我回复不知面孔的声音。
“不要紧。我觉得你不像坏人。请进来吧。”声音再次要求我进入。
我走进庭院，才发现别有洞天。内部的空间还可以向两边伸展。这里种植了一些香味奇特的树木，上面开有一些紫色的小花。而且更奇特的是，房间的窗上都挂有猫的图像，和我的猫一模一样。我停在一个猫的头像前观望，颜色是金黄色的，有一条蓬松的大尾巴，眼睛蓝得像是天空的一块。图象中的猫正看着我，眼睛格外有神，像是要一下子跳到我怀里。
“也喜欢猫？”声音出现在我的背后。
回头望去，是一个清秀的男孩的脸。他穿着露肩的天蓝色背心，下身是牛仔的超短裤。他的腿很长，只看下身，像是一个妙龄少女的腿部。他的脸很奇特，如同经过狂风暴雨后的海面，平静得有些让人吃惊。他的眼神看人很锐利，似乎知道你此刻正在想些什么。他薄薄的嘴唇像是刚从果树上采下的樱桃，也散发着夏日气息。从其身体裸露的部分看得出他是一个身形纤瘦的男孩。
“是的。确切地说，我来找一只从前的猫。不知你可见过，像是你家里图象上的那只。”我有礼貌地回话。
“我姐姐和你说的那只猫应该是好朋友。”男孩看看我，回到靠近房门的白色木凳上。
“是吗，猫现在在哪？”我的语气有些急切。
“先坐下来好吗？”他示意我坐到他身边一个绿色的木凳上去，“猫的故事我慢慢说给你听。”
13
木星人在木星时的对话录日记
（说明：本文只展示极小的几篇。所有时间均以木星时间记载。）
木星日211
“醒了吗？亲爱的。我一直在思考你的那个梦？”
“我的？”
“是的。是关于你一直以来对于生命的感受。它来自你对于一个快要死的老妇人的看法。你想起来了吗？”
“嗯。现在我还有那样的感觉。就像回顾我的人生一般，就像我一醒来就只有对她的记忆一般。”
“确实如此。木星爷爷在去世时当场录音的磁带里说，当他即将消逝时，他正盼望这一刻他的肉体死亡了，但他的大脑还在活动。据说人在完全死去前的6到10分钟，大脑仍在活动。我想梦游的时间也会无限地大于醒着的时间，对吧？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当然，完全明白。就好比刚才你叫我醒来时是10:12，但我又回头继续睡，并且难以理解地开始做一场美梦。但当我又一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时间不过是10:13。”
“确实，6到12分钟的思想。我想，这可能就是你的一生。你就像那个回首一生的老妇人。”
“好吧，如果我是那样又能怎么样，你是那样你又能怎么样？”
“不管怎么样，我现在好好地。我的意思是，我存在于你的思想之中，和其他事物一样地真实。”
“也许吧。其实我也一直在思考你说的事情。”
“什么事？”
“就是有生以来以及随着时间的推移，所有新的灵魂来自于哪儿。人人都在说他们的前世是皇帝或者神仙，我时常想说，和其他人一样，你们的前世都是蠢货。我的意思是，这根本不可能。想想吧，全世界的人口在过去的40年中翻了一番，对吧。所以，如果你真的相信一个灵魂永恒的自我存在，那样的话，你的灵魂只有50％可以超过40年，依次类推，当你活过150岁，几率仅为六分之一。”
“你的意思是说，轮回不可能存在？”
“或者我们身体当中一半是头一轮的灵魂，而另一半则是年轻的灵魂。”
“不，不。我想说的是不知为何，我认为转世只不过是一种合起来的记忆的诗一般的表达。我不久前读过的一篇生化学家写的文章，他谈到当一个物种诞生时，它吸取了10亿年的记忆，这就是我们遗传下来的本能所在。”
“我喜欢，嗯，这就像整个心灵感应在起作用，我们也在其中，无论你意识到与否。那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会有这些。你知道，在科学和艺术上表面自发的创新的飞跃，常常会在不同的地方出现同样的结果。比方说，一个家伙在电脑上弄出了什么，几乎与此同时，世界上的其他一些人也弄出了同样的东西。有人做了这种研究，他们把一群人分离开来，监视着他们做拼字谜游戏，都是些普通人，并且他们被秘密地给出了一个古老的字谜，一个曾被成千上万的人做过的。他们的得分都很高，好象答案就在那里似的。你知道，人们会熟悉这些文字，就好象我们因为心灵感应而分享了共同的经验。”
木星日56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