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才子马文章正在家中看书，他看的是《忠义水浒传》。他老婆李氏和大儿媳王小艳、女儿马明霞在包包子。在大荒洼，人们给水饺就叫包子。一般是大年三十这一天吃过中午饭后，女人们便开始张罗着包包子，除夕夜要全家吃包子。二儿媳贾淑雯因为儿子还小，她抱着孩子，李氏没让她包包子。
太阳还高高地挂在天上，外面已经有了零星的鞭炮声，那是心急的孩子经不住诱惑，在放炮仗。隔一会儿，就会从街上传来一两声炮仗爆炸的声音。马文章的二孙子马云飞跑进来，走到他娘王小艳身边，也不说话，只是站在那儿。王小艳知道他是也想要放炮仗。其实，大多数人家的孩子在年三十这一天，只能从大人手里得到一两挂炮仗，只有个别富裕的家庭才能买的多一些，孩子得到的也多一些。太阳老高，就在外面放炮仗的就是那些富户的孩子。王小艳有两个儿子，王小艳也给他的儿子准备了两挂炮仗。可是她不能早给他们。如果早给了他们，孩子们经不起诱惑，见别人放，他们也放，等到天擦黑的时候，他们就没有炮仗可放了。
王小艳看了看儿子，故意装作不明白他的意思，说：“你咋不出去玩？你看你哥哥多听话。”王小艳的大儿子叫马云腾，已经十三岁了。
马云飞看着王小艳，委屈地说：“哥哥也想放，就是他让我来要的。”
听了马云飞的话，大家都哈哈大笑。大家的笑声惊动了马文章，他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大家。王小艳站起身，扑打了一下手上的面粉，去给儿子拿炮仗。
王小艳回来刚坐下，门外就传来了一声脆响。一家人知道这是云腾和云飞放的炮仗。王小艳说：“过了年就十四了，还是光知道玩。”她说的是大儿子云腾。
马明霞说：“嫂子，男孩子就是要知道玩，不知道玩的没出息。”
王小艳说：“陆俊杰是不是也光知道玩啊？”
陆俊杰是陆家庄人，是马明霞的未婚夫，两家已经商定明年春天就要给他们完婚。
马明霞的脸红了，她撅起嘴说：“嫂子，你就知道欺负人。”
王小艳说：“咋欺负你了？你不是说——”
王小艳的话没有说完，她的话被她的大儿子马云腾给打断了。马云腾飞跑着进来，刚一进大门，就大声喊：“爷爷，爷爷，来了一帮带枪的人找你。”
一家人都愣在了那儿。马文章也放下了手中的书。马云腾跑进屋，喘着粗气，说：“爷爷，那些人带着枪，还有刀。”
这时，马云飞也跑进了天井，他也是一边跑，一边喊着。此时，已经不需要他们说了。就在马云飞的身后，曹谷信良和郑奠基等人已经进来了。后面跟着几名日本兵。那些兵站在天井里，手中的三八大盖枪都上着刺刀，那刺刀闪着寒光。曹谷信良、郑奠基和翻译官牛小田一起走进了屋里。
一进屋，郑奠基的眼珠子就滴溜溜乱转，很快在女人们的身上转了一圈。马文章站起身来，有点茫然地看着这三个人。
牛小田对马文章说：“您就是马文章马先生吧？”
马文章冷冷地看着牛小田，点了点头。
牛小田用手一指曹谷信良说：“马先生，这位是大日本皇军坂田联队参谋长曹谷信良太君。”
马文章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木木地看着曹谷信良。曹谷信良脸上堆起了笑，鞠了一躬。
牛小田又一指郑奠基说：“这位是乐北县警备团郑奠基团长。”
郑奠基大大咧咧地咧嘴一笑。
这一回马文章倒是有了反应，他看了郑奠基一眼，嘴里“哦”了一声。他没见过郑奠基，可他听说过，郑奠基的名字在大荒洼很多人都知道，如果要说起的他的绰号郑秃子，那就可以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了。谁不知道大荒洼头号老缺郑秃子呢？
马文章虽然不出门，但是他也知道一些当下发生的事情。这正应了那句“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的古话。他听说了日本坂田联队占领了乐北县城。他还听说了保安十六旅旅长兼乐北县县长李春秋一枪未放就跑了。他也听说了郑秃子率部投降了日本人。今天，他见坂田联队的参谋长和郑秃子突然来到他的家里，两个人对他还挺客气，他猜不透他们来干什么。但是他相信，黄鼠狼给鸡拜年，肯定没安好心。他定了定心，不卑不亢地说：“不知几位光临寒舍，可惜家里已经请了祖宗谱牒，实在没地方可以让你们坐了，有什么事，咱就到外面去说吧。”
一边说着话，一边伸手向门口处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曹谷信良虽然能听懂一些中国话，但是他对中国的风俗却不了解。他听马文章让他们到天井里去说话，心里很恼火。但是，他只是脸上掠过了一层阴云，就很尴尬地笑了笑，说：“好的，好的，那我们就到外面说吧。”
郑奠基倒没在乎，因为他了解大荒洼的风俗。曹谷信良不高兴，他看出来了，他怕曹谷信良一生气会坏了原定的计划，他用手一指挂在堂屋北墙正中的族谱，说：“太君，你看到那张像挂画一样的纸了吗？那就是族谱，那上面有人家自己家族五服之内已经去世的人的名字，到了年三十，各家都要将这张族谱挂起来祭拜。这是多年来的风俗习惯，族谱下面的那张方桌上摆满了供品，两旁的座位是不能坐人的。”
听了郑奠基的这番话，曹谷信良还是不太明白。在往外走的时候，翻译官又给他解释了一番，他明白了。到了天井里，他转过身来，冲着马文章又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说：“马先生，真的对不起！我的，不懂你们的风俗，这个时候来打扰你，还请原谅！”
马文章见曹谷信良又给自己鞠躬，虽然心里知道他没有什么好心肠，可是也只得压下心里的厌恶，双手一抱，还了一礼。然后面无表情地说：“曹谷先生，不知道这个时候来找老朽有何指教？”
曹谷信良没说话，而是看了郑奠基的一眼，示意郑奠基来说。
郑奠基知道曹谷信良虽然也能说一些简单的汉语，但是恐怕说不明白，于是他说：“马先生，是这么回事。皇军来到我们乐北县以来，县城的秩序比以前好得多了，人们的生活也比以前好多了。为了稳定大荒洼秩序，皇军要在大荒洼建立乐北县第七区公所。马先生是大荒洼一带最有名的才子，皇军很是敬佩，特意邀请马先生出任七区区长。”
郑奠基说完，马文章心想，自己先前在教书的时候，曾经做过一次错事，不该对芦花她娘赵兰秀心存邪念，自取其辱，辱没了自己半世英名。可那件事与现在这件事相比，那是小节，这件事却是关系到自己的民族气节，这是万万不能答应的。可他也知道这些人是不能得罪的，所以，他婉转地拒绝说：“能够得到各位的信任，老朽荣幸之至，只是我身体欠佳，不能胜任这项工作。还请你们另请贤明。”
曹谷信良说：“马先生，坂田联队长和本人对先生都是很仰慕的，诚意邀请，还请马先生不要推辞！”
说完话，又是深深地鞠了一躬。
马文章见曹谷信良仍然不放手，心里不免有点着急，忽然他的脑子里灵光一闪。想起了一个推脱的办法。他说：“我曾经在英庄教过私塾，就是因为身体有病，教不了了，这才不得不回家来养病。这件事英庄的族长英方儒是知道的。我想郑团长或许也听说过。”
这件事本来是马文章心里的伤痛，可为了不给日本人做事，他今天只得把自己的伤疤揭开，揭得自己鲜血淋漓。他知道，自己辞馆以后，他与赵兰秀的事不但英庄的人都知道了，甚至整个大荒洼都知道了。郑奠基在英庄有眼线，村里发生的每一件事都瞒不过他。他也一定知道这件事。
果然，他说了这几句话以后，曹谷信良刚想张口说话，郑奠基却抢先说道：“太君，既然马先生身体不太舒服，这件事我们还是先回去商量一下，以后再说吧。”一边说，他一边给曹谷信良使眼色。曹谷信良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看他的样子，知道这里边一定有什么蹊跷。于是，也就不再坚持。但是他还是对马文章客气地说：“马先生，对不起，打扰了。我先告辞了。以后再到府上请教。”
走出门，郑奠基与曹谷信良并肩而走，一边走一边把马文章的风流韵事告诉了曹谷信良。
曹谷信良听了先是哈哈大笑，笑过之后说：“没想到这个看上去迂腐不堪的老头子，竟然这么风流。”
郑奠基笑着说：“他毕竟是一个读书人，脸皮子薄，竟然就为了这么一点小事不再教书了。”
曹谷信良想了想，说：“这么说，他并没有病，而是觉得自己丢了脸面才不再教书了？”
“对呀。”郑奠基说。
“可是，这件事与我们请他当区长有什么关系呢？”
“太君，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虽然大荒洼比较闭塞，但是民风淳朴，人们对这些男女之事是很看重的。马文章既然出了这么大的一个丑，人们就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尊重他。他也就不适合当这个区长了。如果不是他自己提起这件事，我竟然忘了。也多亏这老小子自己提起来。”
曹谷信良沉思了一会儿，说：“可他为什么自己揭自己的丑事呢？”
郑奠基说：“大概是他觉得自己做的很妙，人们不知道他的那件丑事。当初他就是以身体有病为由结束教书生活的。他想以身体有病这个理由来拒绝我们。没想到他这件丑事早就在整个大荒洼都传开了。”
曹谷信良听了郑奠基的话，也就放弃了。他问：“我们再找谁呢？”
郑奠基说：“这个好办，马文章是七才子，他不合适。不是还有一个八才子吗？我们可以去找八才子马文采啊。他兄弟俩在大荒洼是齐名的。”
曹谷信良说：“那我们就去找那个什么八才子。”
郑奠基作为大荒洼的头号老缺，大荒洼各村有钱有势或者有头有脸的人家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当下，他立刻领着曹谷信良等人往马文采家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