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在得到重庆那边的回音：照片上的琥珀双叶有假的电报后，差一点没有背过气去，因为他明白这封电报意味着什么，它在告诉山本，既然照片是假的，电报里的秘密当然也是故意泄露的，岳锋前一阶段在王府找宝，护宝都是在演戏。就是说，他像个贪吃的猴子似的，一直被岳锋耍弄，在这之前所有的工作都是在做无用功。他山本，堂堂的北平特务机关长，帝国陆军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被一个不满三十的青年玩得团团转，丢人是丢到家了。更要命的是，他一直在浪费时间，而时间对帝国来说何其重要，那是关系到大东亚圣战能否胜利的问题，如果帝国海军的战舰就因为他的无能、愚蠢而沉尸海底，他就是剖腹自杀一万次也无法对天皇谢罪，因此他没有片刻的耽误，就亲自出马将张宝明逮捕归案了。
当然，在走进张公馆的那一刻，他还是带着希望的。他的想法是：只要张宝明认错，改弦更张，告诉他照片上的琥珀双叶在谁手里，他可以原谅他的欺骗，毕竟张宝明是京城艺术界的名人，是珠宝鉴定方面的专家，在社会上拥有巨大的影响力。杀了这样的一个人，对于治理北平的安定，对于收拢人心破坏力极大，上面也不会轻易批准。帝国进入中国的国策，因为中国人民越来越猛烈的反抗，正由“****”向怀柔转化，南京史无前例的大屠杀并没有吓住中国人，三十万人的惨死反而使更多的中国人走进了反抗者的行列，而中国的绵羊本色正在退化，喋血的狼性不断暴起和复苏，鸦片战争以来受到的外敌侮辱成了长鸣的警钟，反抗的怒火成了爆发的火山，人力资源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那种生生息息的反抗，不屈不挠的拼死一战精神让入侵的主政者产生了深深恐惧。他们不得不检讨自己：既然武力没有办法征服这个民族，只能改变现有的政策。在这种巨变的局势下，任何刺激中国人的杀戮都必须慎重，山本当然明白这一变化。
尽管知道张宝明不会轻易的变节，山本还是没有想到碰到的钉子比钢铁还要硬。到现在为止，山本对当时的对话还记得清清楚楚。那天他进屋后是这样说的：“张先生，当初因为尊重你的道高望重，所以才把照片拿来让你鉴定，只是没有想到你会骗了我们。”
“我没有，是你的听觉出了问题。我当时说很像，没有说就是。”张宝明目无表情的说，声音干脆而清晰，从干瘦的身体里蹦出的音量像是大洋在碰撞，又如山谷绝响，余音绕梁，如果不是面对面，你很难想象，这样一个行将就木的枯槁躯体，为什么会蕴含着强大的力量。
“你的很像不就是说是？”山本还是耐着性子说，其实他恨不得掏出枪把张宝明打死，但是先前巨大的失败浪费了太多时间，使他没有勇气过多得去表现豺狼的凶性。
“那是你的理解。”张宝明嘲弄的笑了，轻轻地喝了一口茶，眼里充满了鄙视，也可以说是轻视。“你们日本人野心足够大，总是想蛇吞象，就不担心撑破肚皮？想征服中国，最好先弄懂中国文化。中华民族存在几十万年了，文化历史也有几千年了，不只有过多少狂妄之徒想征服中国，包括鸦片战争之后的八国联军，最后只能做清秋大梦，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中国文化是汪洋大海，就算你们是航空母舰，进入大海里的结果，要么被同化，要么倾覆。对于舰船来说，它是大海的入侵者，不可能做大海的主人，当年的蒙古人，后来的满族人占据了中华，都没有改变汉文化，反而被汉文化所溶化。你们的结果只能更糟，所以我告诉你们日本人，想做中华大地的主人，先溶化，让你们自己的文化消失。”
“中国的五千年历史，三千年文明，我们知道，但是我今天不想谈历史，不想谈历史文化，想请你解释‘很像’是怎么一回事。”山本知道张宝明是在骂他无知，骂他们是侵略者，还是固执得要张宝明去做出解释。
“‘像’是变量词，就是不固定的，既然是不固定的东西就存在变数，世界上的万物都存在变数。就像你们日本人，今天看着很强大，明天就可能虚弱得站不起来，这就是易经里的精髓——变数。哦，我忘了，你们日本是没有这种高深文化的，所以要好好学习中国文化。”张宝明侃侃而谈的说，像是老师在给孩子上课，没有任何恐惧的心里。
“你——你对大日本帝国很不尊重、友好，这是危险的，反抗大日本帝国是要死啦死啦的。”山本脸上变成了铁青，显然他的忍耐达到了极限。那对比黄豆大不了多少的眼睛，射出了狼一样的目光。中国人在他面前这样放肆，公然的侮辱大和民族的还不多，张宝明却是明目张胆的这样干，让他的自尊严重受伤。不是这个人大有用处，他早就想使用手铐了。
“如果对一只****好，狼就不再吃人，每一个中国人都会这样做。至于说到死，你可以翻看中国历史，看看有多少像我这样不怕死的人。”张宝明说这番话时，一脸淡然，好像不是在谈论生死，是在讲经布道。
山本怵然一惊，他当然熟悉这种神色，知道那是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决绝，这样的人用死亡威胁半点用也没有。山本对中国文化并不是一无所知，清楚在中国历史上就有一大批这样的知识分子，他们看起来软弱，平和，弱不禁风，其实是绵里藏针，最难征服，远不是贩夫走卒可以相提并论的。他们对信仰的执著，对国家的忠诚是隽刻在骨子里的，因此抵抗凶暴的底气就十足，不是粗俗的莽夫可以相比的。所以无论是元朝还是清朝，立国很久之后，很多知识分子还是把他们视为夷狄。山本因为对中国文化有了一定的了解，明白中国知识分子这一特性。
“张先生，你是艺术家，不应该参与政治。你今天的地位名气是靠你的品格换来的，所以我们才尊重你，让你来做鉴定。但是你今天这样做，坏了名声，毁掉了一生的名节，你觉得这样做值得？”
“和国家的利益相比，个人的荣辱就小得不能再小了。如果活到我这一把年纪，连大小都不分，黑白都不分，就该和畜生划等号了，活着也就没有了任何意义。”张宝明并没有被山本的话所打动，说话的口气还是硬得像块石头，根本不给自己留退路。
山本怔怔得看着这张充满正气的脸，心里的沮丧是无以复加的。干了一辈子特工的他明白，这样从骨子里就坚硬的人很难征服，他即佩服张宝明的勇气，又不甘心自己的失败。
“我们是不是可以换一种思维，或者是一种交换方式，关于你做假鉴定的事我给你保密，你也帮我一个忙，这样我们两不亏欠，做个公平的买卖，你看可好？”
“哦，看起来这像是一个公平的交易，你可以说说内容，如果我感兴趣，当然可以谈谈。”张宝明对山本的态度之好产生了好奇，他想看看这个出名的杀人魔王能够搞出什么新花样。
“在北平的琥珀界，你张先生不知道的秘密几乎没有，我这个交易和你掌握的秘密有关——当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秘密，我想你不能告诉我你不知道。”山本说到这打住了，眼里闪出一丝狡黠的目光，他在观察张宝明的反应，希望可以看见能够看见的东西，但是他不能不失望了，这张脸是刚刚出现的一点点好奇消失了，又变得像白纸一般的没有表情，这让他几乎失去了要往下进行的勇气。
说也奇怪，死在山本手下的，经过他审讯拷打得中国人，外国人，高矮胖瘦什么样的都有，那时他都是高高在上的君主，是用俯视的眼睛看着对方的神灵，偏偏对眼前这个瘦小枯干的文化人，居然从内心中生出一种巨大恐惧。是对方那种视死如归的豪气，还是博大精深的文化气质他说不好，总的感觉是他在面对一个不可战胜的巨人。张宝明明明知道欺骗日本人是什么下场，明明知道他山本是握有地狱通行证的，就是熟视无睹。山本在想，就算阎王爷面对一个不怕死的人，恐怕也会高举白旗，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无法战胜的巨人，也许张宝明就是这样的人。
“没有人会知道世界是的所有秘密，你怎么这样愚蠢。”张宝明微笑的说，像是在和小孩子说笑话，笑容中蓄满了戏虐。
这种轻视是从骨子里带来的鄙视，只有最强大的人才具有这种傲骨，山本恼怒得几乎咬碎了牙齿，一直是说上句话的人，被人这样无视，还是从骨子里的蔑视，这是什么样的侮辱？他真想打爆张宝明的头颅，但是还是忍住了。为了帝国的大业，为了自己的脑袋还长在脖子上，他决定吞下所有的怒火，做出最后的规劝。
“张先生，你的封口太早了，不合作并不是很好的选择。或许你并不怕死，我也敬佩你的勇气，但是一个人为了保护信仰，无视家人的生命是否存在，这不应该是智者的选择吧？”
“你在拿我的家人威胁我？”
“不，我是在提醒你。”
“谢谢你的提醒，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任何人的生命都不如国家重要。如果我的家人，为了中华民族而牺牲，我会为此感到自豪，因为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这个机会。”张宝明说着这话，脸上漾起了大义凛然的豪情，那是不加掩饰的骄傲，随后将嘲讽的目光向山本射去。“说说你的题目吧！威胁利诱对我来说，就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
“也罢，这个题目对你来说再简单不过。真正的琥珀双叶在什么人手里，你肯定知道。”山本虽然沮丧到了极点，还是决定抓住最后的机会，说完眼睛狼一样的看着张宝明，心底里的渴望，贪婪是掩饰不住的，心里就是这样想的。如果在北平，有人知道琥珀双叶的下落，那几个人中，肯定有张宝明。拿一个别人的秘密，换取自己和家人的生命，这个买卖是稳赚的，张宝明应该有所松动。因为就算他山本知道了琥珀双叶在谁的手里，也不一定能够找到这个人，更不用说得到宝贝了。这样一来在张宝明并没有出卖自己的良心同时，保住了自己和家人生命，十分合算的。
山本浅陋的底蕴决定了，他只想到了生命的可贵，就没有想到一个痴爱珠宝，痴爱祖国文化，把民族尊严看得胜于生命的人，对于任何一点可能威胁到至高无上信仰的企图都是不能接受的。张宝明的肉体和精神，早就和国宝，和祖国荣誉溶化在了一起，让他和侵略者合作，用苟且偷生换取生命，他宁愿死一万次，他是自觉的做国宝的守护神，并不是谁在强迫自己。琥珀双叶落在任何中国人手里，他都会坦然的面对，但是因为自己的贪生怕死，最后落到侵略者手里，他就是下地狱都不会原谅自己，这就是为什么京梅找到他，让他违背行业的操首，出面做假证的时候，他没有犹豫的原因。当时他就知道这样做后风险系数有多大，对自己的声誉有多大的影响，还是毅然决然的做了，因为祖国的利益在他心目中分量太重。他当然清楚，鬼子在北平城一手遮天，如果让山本知道了这个秘密，不知道又有多少人会家破人亡，而且未必会保住国宝，他怎么会去做这种辱没祖宗，伤害他人，出卖良心的事？
“山本大佐，你高看我了。这样的秘密，除了拥有琥珀双叶的本人，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张先生过谦了，没有你的鉴定，即使那人得到了真正的琥珀双叶，他自己都不敢认定是真是假，事情应该是这样吧？”山本当然不会相信张宝明说的话，所以进一步把事情坐实，让张宝明无法推脱。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一般的珠宝怕买到假货，是需要有人鉴定，或者好东西要出手拍卖，必须有名家鉴定，这样可以卖上价格。但是琥珀双叶是什么？那是稀世珍宝，你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它？要保护这样的国宝，没有相当的实力是做不到的，反而会丢了性命，你想拥有这样宝物的人，会把秘密随意泄漏？尤其是在这乱世，那不是在找死？”
山本虽然知道张宝明在狡辩，但是却不能不承认，这个狡辩的确有其合理性，让他找不出理由去驳斥，因此一时间到没有话说，只好从兜子里掏出烟，慢慢的点燃了，借以掩饰自己的无奈。但是当他知道这个题目无法进行的时候，就决定换个题目，这一次看张宝明还有什么说辞。如果张宝明还是一味的顽抗，谈下去就没有必要了。
“张先生，你对帝国的态度让我认识到，我们的敌对是必然的。我承认，你是个爱国者，我同样在为帝国服务，这个观点导致我们很难协调，因此在我看来，跑掉情操，还是从利益计算比较公允。我暂时相信你刚才所说的是真实的，你不知道真正的琥珀双叶在谁的手里，那么交换就无从说起，因为交换需要对等的资本，很遗憾，你没有这个资本，或者出于某种意愿不肯交换。”山本说到这，脸上故意流露出遗憾的表情，似乎双方之所以无法谈拢，问题出在张宝明身上，而他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
张宝明则微笑的看着山本在表演，蔑视的表情一直没有改变。在大门被山本踢开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灾难，因此表情始终平静，看不出有任何惊慌和惧怕。如果一个人的精神世界中充满着无畏，那本身就是不可战胜的，张宝明认为自己是无畏的，死又有何惧？
“照片上的琥珀双叶原件在谁的手里，你不会不知道，对吧！”山本这一次用得是肯定的语气。
“当然，我知道。”张宝明的回答快速而果断。
山本暗吃一惊，因为他没有想到。“好，痛快，我们可以交易。”
“我没有理由拿别人的东西做交易。”张宝明一口拒绝了。
山本又是没有想到。“张先生，你应该明白，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一个赝品琥珀双叶，它的价值是比不了生命的。”
“你说的没错，但是你忘了，道德是无价的，靠出卖别人来保全自己，你认为我张宝明会这样做？那你就太小瞧我的人格了。山本大佐，感谢你给了我说话的机会，我们已经没有可说的话了，现在我可以跟你走了。”说完，张宝明站了起来，脸上的凛然正气利剑般的刺向山本，身子显得无比高大，仿佛接受询问的不是自己，是山本。
山本脸如死灰，明白彻底败了，因为张宝明是不可战胜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