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曹不是瘸子打围坐着喊的那种人，理论是一块，行动是一块，安排完京梅去找琥珀张就准备亲自出马去会张鸿君。和张宝明谈完话后他已经意识到，在山本“偷梁换柱”这出戏中，张鸿君将是重要角色，说不定是决定性的角色，假如另外两张不肯合作，又不能到场，他必然会成为主角，他的人品，政治态度，很可能成为鬼子的帮凶。为了不冤枉好人，真正的做到知彼知己，老曹决定考察完再下结论，最后拿出相应的办法。如果他甘愿做山本帮凶，那就一定要除掉他。
至于山本会不会导演“偷梁换柱”这出戏，老曹通过种种迹象判断，不再应该只是怀疑，事情一定是这样的，因为山本搞到真正的琥珀双叶几率极低，日本军部又不可能给他充裕时间，除了铤而走险，山本没有路可以走。要把这样一出大戏演成功，两个条件必不可少，一个是要搞到琥珀双叶——哪怕是赝品，另外一个是给假货做鉴定的人。从目前回馈的消息来看，琥珀张手里的琥珀双叶最有价值，足可以以假乱真，只是以琥珀张的情操，他绝不会为了钱去投入鬼子怀抱，这是老曹可以安心的。按理说，既然琥珀张不会和山本合作，老曹没有必要继续和山本缠斗，风险太大，但是老曹不会这样去想问题。他觉得相比得到真正的琥珀双叶，弄到琥珀张手里的琥珀双叶还是简单多了，山本一定会竭尽全力去做，成功的可能也不是没有，所以他一定要下好每一步棋，尽可能的防患于未然，堵住山本的所有退路。
那么老曹和张鸿君熟悉？非也，两个人从来没有谋过面，进入老曹耳朵里，有关张鸿君的事情都是负面消息。例如，张鸿君和周作人，胡绳，张资平等汉奸文人都有交往，和主管北平文化的鬼子高官也经常走动，生活比较奢侈浮夸，好慕虚荣等等。但是在老曹看来，人品格调不高在当今社会不是个例，不能成为他就一定会当汉奸的依据。有的人和高官权贵来往是出于某种需要，属于个人生活品味，只要不出大格，就应该允许存在。社会上的人本来就形形色色，你不能要求大家都一样。有的人想流芳百世，有的人想平平淡淡，当然也有的人愿意遗臭万年，你不可能按照统一的人生准则去衡量他们，要求他们。他要判定的是张鸿君会不会真心当汉奸，助纣为虐，只要他心里还有民族，国家，就尽可能去争取他。经过多方查找，一个意外让老曹差点没有乐昏过去，这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学校里一个叫老刘的院工和张鸿君熟悉，他们过去是住在对门的邻居，现在还在走动，这个老刘拥有一腔爱国热情，是老曹重点发展的抗日工作对象。
这天下午在学校后院的椅子上，两个人坐了下来，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做着闲聊的样子谈事情。学校中有没有鬼子的暗探他们不知道，但是一定要小心。
老刘的长相剑眉虎目，身体壮实，不像做院工的，倒有几分像江湖中人，就因为这副脸型太容易引人注意，老曹才一直不敢让他加入秘密组织。后来当老曹了解到，老刘不只是外貌有武士之风，还正儿八经的学过武功，师从的是北平八卦们江老武师，这才对他另眼相看，因为江老武师择徒很严，人品是第一位的，他本人也是个爱国人士。
“你和张鸿君是怎么认识的。”
老曹开口问，嘴里说话，眼睛并没有闲着，不时的瞟向远处，看看有没有人往这里注视，椅子边的地上虽然有了早衰的落叶，但是头上的伞盖还枝繁叶茂。这件事太过重大，老曹必须知道张曙光的根梢，然后才能够决定采取什么对策。
“我们过去是邻居。”老刘回答，似乎没有想到老曹找他是为了张鸿君，脸上的表情不大自然。
“你不要多心，组织上找你是为了另外一件事，不是为了考察你，我们就想知道张鸿君是个什么样的人。”老曹看出了老刘脸上的不自然，立刻做出了解释。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是不明智的，老曹深知这一点。
听见老曹这样说，老刘长出了一口气，脸上慢慢的绽开了笑容，看得出，他很在乎老曹的信任。“当初张曙光家里很穷，父亲又不务正业，挨饿是经常的。我母亲心肠好，每次看见他挨饿，就会把他叫到家里，有什么吃什么，这种接济持续了好多年，直到他去当学徒做雕工才结束。”
“照你的说法，你们家算是他的恩人。他现在地位，金钱都有了，你们两家的来往谁主动？”这个看似随意提出的问题，老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在他看来，一个知道感恩的人，人品不会太差，反之，这种人就是不可救药。一个人品极差的人就是极端自私的人，极端自私的人怎么可能爱国家，爱民族，爱别人？
“是他主动，每年过年节的都会拿着礼物来看我妈，我们很少去找他。按照我妈的说法，两家不在一个层面上，走动多了，就有巴结的意思。”老刘回答。
老曹和老刘说话时，眼睛看着别处，听见这样的回答，立刻收回了目光，眼仁里爆发出亮光。因为老刘的回答，说明这个人没有忘本，也有良知，不应该是很坏的人，看来外面的传言未必真实，这让老曹舒服了不少。
“老刘，在你看来，能不能够争取他抗日？”
“让他参加抗日组织？”老刘吃惊的瞪大了眼睛，随后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不可能。”
“说说道理？”见老刘用十分肯定的语气回答，老曹暗暗吃惊，只是表情上没有表现出来。
“他已经不是当初要饭吃的那个人了，喜欢的是享受，排场，要他离开富贵，安逸去冒杀头的危险抗日，绝不可能。”老刘说完这番话，又是一个劲的摇头。仿佛他的脑海里出现了豪华的客厅，奢华的陈设，桌子上冒着香气的名茶，地上转悠的老妈子，而院子里有专用的黄包车夫，这样的人和危险是不会贴边的。
见老刘全力否定张鸿君，老曹到没有和他争辩。他并没有指望张鸿君会成为抗日英雄，只是希望他不要助纣为虐，阻止他走向人民的反面。再说了，老刘是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工人，很多见识凭得是感性，对人的复杂性不会真正了解，所以老曹对他的判断是怀疑的。老曹知道，在老刘这样的人心里，世界上只有好人和坏人，而好人和坏人的主要区分是有钱人和穷人，当然，现在多了一个日本鬼子。其实老曹明白，这样的分析是片面的，因为人性是复杂的，有好多人介于好人坏人之间，一时很难说他们属于哪种人。分析人性是高深的学问，他就是对老刘解释，一时之间老刘也不会明白。老曹就笑笑说：“你可能没有弄懂我的话，抗日不一定都是拿枪走上战场，也可以间接抗日，比如不帮助鬼子也是抗日。我不是说让张鸿君拿枪和鬼子厮杀，是让他远离鬼子。”
“北平就是鬼子说了算，当官的，有钱的，都需要鬼子做靠山，离开鬼子就会过普通人的生活，他已经习惯了过舒服的日子，怎么可能回到过去？我看难。”老刘还是固执得坚持自己的意见，眼睛里明显有气。他似乎不明白，愿意抗日的人多了，为什么非要拉上这样一个人。“有一件事情可以说明问题。九一八那会，好多人都支持学生上街游行，还组织了募捐，当时我也参加了，并且劝他捐些钱，帮助义勇军。你猜他怎么说：抗日是政府的事，赚钱是自己的事，他没有义务拿钱出来。”
“他居然这样说？”老曹吃惊了，因为九一八组织学生上街，他是领导者之一。那会儿中国人对鬼子占领东北都十分愤怒，谁不想和日本鬼子殊死拼杀？东北大地的枪炮声让很多沉睡的人惊醒了，不愿做亡国奴的喊声是发自内心的。如果张鸿君说出这样的话，不止是冷血，简直是没有人心，忘了自己还是中国人。
“当然了，他还说自己是老百姓，国家的事管不了，最后居然告诉我，谁当权他们也要吃饭，少惹事才能过好日子。听听，他还是个名人，一点没有爱国心，为这事我和他吵了起来，从此之后就很少和他来往了。”说到这老刘停住了，眼睛里都是愤怒。看得出来，他是真生气了。
老曹听到这到冷静下来，没有生气，心说差一点被老刘的情绪引导了。在国家沦亡，遭受侵略之际，懵懂无知的，冷漠不关心的，有奶就是娘的，不是个数，否则日本鬼子就不可能打进中国。造成民众这种亡国奴心里，不仅仅是民众素质低劣，也有政府无作为的原因，但是这并不是说，这些人就一定会成为汉奸，他们心中的天良就彻底泯灭了。从共产党的角度看问题，争取一切可以争取力量的宗旨并没有变，何况张鸿君所处的位置又是那么重要。
“张鸿君可能像你说的，自私，国家观念淡薄，或者还可能胆小，按照共产党的宗旨，这些人将来是革命的对象，但是现在情况特殊，我们不能把所有问题都按照阶级分析的方法去处理，硬把人群分成两大阵营，这样就可能把中性的一方推进敌人阵营，进而扩大了敌人力量，削弱了自己力量。”
“有些人是花岗岩脑袋，他们是听不进人话的。”老刘嘟囔着说，提起这件事他就生气。他认为国家本来就不是普通百姓的，是高官富甲贵族有钱人的。老百姓拼命抗击侵略者，实际上是在保护他们的生命和财产，他们稍稍有些人心的话，应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如果国家亡了，损失最大的是他们。偏偏有好多富人像张鸿君一样，对国家沦亡漠不关心，这让他从心里痛恨这些人。
对于爱国，像老刘这个普通阶层的民众如何想的，老曹是知道的，他们因为文化知识和视野的关系，看问题容易片面。因为老刘接触不到上层人物，真正的贵族集团，他们知道的，看见的，都是公开曝光为富不仁的，或者是贪官污吏，就从心底里认定，有钱有势就不是好人。
“老刘，要学会辩证的看待问题。就说这次抗日战争，有些有钱的地主资本家，平日聚敛钱财是不择手段，从人性上来讲是贪婪的，不是好人。可是当鬼子的大炮打进了中国，他们中有些人还是拿出了钱财，有的甚至上了战场，你很难给他们定义是好人和坏人，你说是不是这样？”
讲这样的道理，让老刘去理解，其实是很难的，因为这涉及到人性的内核，但是不能说服老刘，张鸿君的事情就无法进行，所以老曹还是要说。
“这样的人很少？北平被围的时候，有钱人争抢着逃跑，是我们穷人帮着二十九军守城。”老刘回答，这是他亲眼所见的，一辈子忘不了的事。
“你忘了？二十九军的副军长佟麟阁不是战死了？”老曹微笑的说，力图冲淡老刘心中对有钱人和当官的仇恨。“就算张鸿君不会加入抗日阵营，保持中立也行。”
“我看很难。”老刘还是无法认可老曹的话，很是固执。
老曹熟悉这张表情，心说完全说服他很难，又不能下命令，只好退而求其次了。像老刘这种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穷人，平日受到富人的压榨本来就不少，又看见了不少豪绅富甲的不良行为，仇富已经根深蒂固，不能指望他们在一夜之间理性的看待问题。
“我看这样，你想办法把张鸿君约出来，我和他单独谈谈，至于出现什么结果，和你没有关系。”
老刘本想说那是对驴弹琴，没用，但是想想还是咽了回去，毕竟老曹是领导，是有墨水的人。
“约在什么地方？小酒馆他是不会去的，他这个人吃穿讲排场。”
“约在你家里，就用你妈做借口，说她老人家想他了。”老曹在老刘没有答应的时候，已经想好了办法。在老刘家里见面既省钱，又保靠，还不容易引起外界注意。
“这个主意不错，我妈的旗号还是管用的。”老刘听老曹这样说，一直阴郁的脸上终于绽开了笑容。只要不用他亲自做工作，心里就卸下了包袱。
看见老刘同意了，老曹就离开了后花园，他不能长时间和老刘在一起，那样容易引起别人注意，在这非常时期，老曹会注意每一个细节。
虽然老刘不肯出面去劝说张鸿君抗日，但是答应让他们见面，老曹还是觉得有收获。因为到现在为止，他并没有失去劝说张鸿君的信心，觉得一个懂得感恩戴德的人，就是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