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似曾相识的上海街头,吴尘唏嘘不已。曾经以为,他再也不会回到这个伤心地,可是没想到,只因为一份挂念他就义无反顾重新踏上了这片故土。
其实,他算是幸运的,可是,他又是不幸的。
他自小生长在一个条件优越,但不是很和睦的家庭里。
爸爸常年忙于生意,不常回家,即使偶尔回家也是一头钻进书房,对妈妈和他不冷不热的。
而妈妈常年独守空房,精神时好时坏,好时,“心肝儿”、“宝贝儿”地叫他,对他好得不得了。可坏时,就骂他是个灾星、祸害,要是知道挽不回丈夫的心,当初就不该把他生下来。
小小的人儿隐隐约约感到害怕,可是却听不明白妈妈话里的意思。
他只单纯地以为,是自己不够乖,不够听话,惹爸爸妈妈生气了。所以,小小的他自小就学会了察看大人们的眼色,战战兢兢,如履簿冰。
在别人家的孩子还赖在父母怀里撒娇的时候,他却已经知道在爸爸妈妈心情还算好的时候,帮他们端茶倒水,为他们捶捶背、揉揉肩。
而当他们心情不好的时候,或是吵架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安静地蜷缩在自己的房间,不敢踏出房门半步,甚至饿了、渴了,也不敢走出来,唯恐引火烧身。
也有过天真无邪的欢乐时光,那就是去姨妈家,跟表弟一起玩耍。姨父和姨妈对他很好,尤其是姨妈,对他特别特别地好。所以,每次去姨妈家,他都不愿意走,每次都需要妈妈派人几次三番地来接。
那是他有些阴郁的少年时光中难得的明朗和欢快的瞬间,所以,当表弟得了重病,需要骨髓移植的时候,他毫不犹豫,撸起袖管儿:“验我的!”
配型成功,他把自己的骨髓没有半点儿犹豫地捐给了表弟。
一方面,是因为表弟是他儿时难得的玩伴,跟他在一起的时光格外地开心,而且表弟一家对他的好他时刻记在心上。
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取悦父母,尤其是妈妈,得知他将捐骨髓给表弟,妈妈前一天特意亲自下厨给他做了丰盛的晚餐。
妈妈做的饭菜真香啊!那是他生平第一次吃到妈妈亲手做的饭菜!
而且,妈妈就坐在餐桌对面看着他,满脸的慈爱,当时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他居然从妈妈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心疼和不舍。
他赶紧低下头,只管埋头吃饭,不敢再看妈妈,因为他怕妈妈的温情勾出他的泪。
那一刻,在妈妈慈爱地注视下,吃着妈妈亲手做的饭菜,他觉得这骨髓捐得太值了,那是他一生中做过的最正确的事。
后来,因为术后感染,他被爸爸妈妈紧急送往美国医治,在那里,他短暂地感受到了爸爸妈妈的疼爱,他们陪着他,度过了最难熬的时候。
他常常想,他能奇迹般地生还,一定是舍不得这份来之不易,等待了太久太久的亲情。
可是,他身体一天天恢复的同时,他失望地发现,父母间又恢复了以往的或冷战或吵闹。
再一次,他被自己的父母忽略了,在他恢复了健康之后。可这一次,这种忽略比之前变得让他更加难以承受。
父母很快回国了,心灰意冷的他没有跟着回去,而是选择留在了美国。
自小,他就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父母从没在这方面亏待过他。所以,即使他们总是忘记给他汇款,他在美国的日子仍然过得还算滋润,心也一点点从容起来。
虽然偶尔还会凭添愁绪,但眼不见心不烦,他逐渐学会了自我排解,人也一点点开朗起来,开始乐观地生活。
如果那天晚上没有接到妈妈的电话,没有妈妈歇斯底里疯狂地揭开他的身世之谜,也许他的生活会波澜不惊地一直继续下去。
可是,偏偏,妈妈对爸爸的绝望让她再无所顾忌,无情地揭开了所有的秘密。
在上海倍受打击的妈妈根本不顾念远在美国的他的感受,声声切切,控诉着爸爸的所有罪状,控诉着他的所有罪状。因为,他这个“儿子”的出现根本没有帮她挽回丈夫的心。
吴尘黯然神伤,收回遥远的思绪,而此时他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姨妈家的别墅。
别墅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不知道主人换没换。
别墅大门紧锁。
吴尘懒洋洋就靠在大门对面的一棵树下。树已经长得很高了,那是他和表弟小时候最常玩耍的地方,夏日骄阳下,不知疲倦的孩子总是不愿意老老实实地呆在空调房里,这棵大树成为他们最爱的所在,为他们遮挡住了如火如荼的骄阳。
他轻抚着大树的树干,有些失神。
突然,大门开了,从里面缓缓走出一个人。
吴尘不觉挺直了身体,屏住了呼吸,人不禁惊呆了。
她苍老了许多,可是面容的轮廓仍是那么熟悉。
从小待他如己出的姨妈!
吴尘大气不敢出一声,静静地看着她从大门里走了出来。
吴尘差点失声喊出来的时候,突然她的身后有人小跑着跟了出来:“夫人,您别看了,您天天这么看,可是老爷和少爷一次也没有回来过。”
“唉,我不出来看看,还有什么事可干?看看,也许他们哪天路过这里,看到我在这儿等他们,兴许就回家了呢!”
姨妈无精打采地,还哪有年轻时的神采奕奕。
吴尘有些心酸,他年轻靓丽的姨妈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不忍再看下去,对于这样一个苍老而可怜的姨妈,他根本没有丝毫的准备,吴尘转身想要离开,却不想身后有人出声叫住了他:“年轻人,你找人吗?”
吴尘慌乱地回头:“哦,不,不,我只是路过,累了,在这儿歇一会儿。”
“哦。”姨妈看起来似乎有些失望,“那你现在歇好了,准备走了吗?”
“哦,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在这棵大树下再靠一会儿吗?”吴尘突然不忍离去。
“好啊,好啊,不介意,不介意,你尽管在这儿歇着,歇多长时间都可以。快,快给这个年轻人搬个椅子过来。”
管家搬了两把椅子出来。
吴尘和姨妈分别坐了下来。
姨妈眯着眼睛看着大树:“你是不知道啊,这棵大树最受孩子们欢迎了。我外甥和我儿子小时候,经常在这里玩儿,常常是一身泥一身土的,说也不听。”
吴尘怎么会不知道?他看着姨妈,姨妈却早已不认识他了。是啊,已经过去了多少年了,他的面孔一改再改,直至今日,已完全变成了一副陌生的面孔,他自己照镜子时甚至还会有些不适应。姨妈怎么还会认得出呢?
吴尘耐心地听姨妈讲着过去的事。关于他的,关于表弟的,还有许许多多他熟悉的……
姨妈完全把他当作了一个过路人,滔滔不绝地讲着,管家过来打断了两次,怕他听烦了,他摆摆手,示意她没有关系。
管家只得走开,边走还边回头张望,看着这个奇怪的年轻人。
姨妈一定是太孤单了,大概好久没有这么酣畅地跟人聊过天了。他又怎么忍心去打断她?
但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这么孤单?
表弟呢?姨夫呢?
他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阿姨,您平时都是一个人住吗?”
姨妈停止了滔滔不绝,明显怔了怔,有痛苦的表情一闪而过:“是啊,只有我跟一个阿姨。”
“您丈夫和儿子呢?”
“他们……他们都不回来了,他们再也不回来了!”说着说着,姨妈抬起步子向大门里面走去,全然忘了刚刚还兴致勃勃的聊天。
吴尘出神地看着她的背景,曾经的她,是多么地风姿绰约,可是今天……
管家走出来关门了,关门前感激地冲吴尘道谢:“年轻人,谢谢你啊,陪我们太太聊了这么久。”
吴尘赶紧趁机问道:“这位阿姨的神志好像不太清楚,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唉,她也是个苦命的人!儿子得了精神病住院了!丈夫陪着儿子一直呆在医院里,不肯回家。只有她一个人守着这么座空房子,唉,有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啊!一个人孤伶伶的!”说着唉声叹气地关上了门。
吴尘瞠目结舌,表弟病了?而且居然还是精神病!那么阳光活泼的大男孩儿!怎么可能?
吴尘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最不幸的人,可是却没有想到,在他经受无尽痛苦的这些年,原来他最艳羡的一家人,竟也这般分崩离析,痛苦不堪,活得不安稳。
是的,其实,他不过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孤儿。
只不过,他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被“妈妈”抱了回来,所以,他什么都不记得。不记得自己是个孤儿,不记得自己在孤儿院里整整呆了三个月,更不记得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
所有的这些,都是“妈妈”在那天晚上的电话中歇斯底里地喊给他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