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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老奎这“歹人”(3)

回到家,乔国栋还没来得及洗个澡,将身上的尘埃去掉,门就被敲响了。这一晚,位于河阳市中心市人大家属楼里,真是热闹,来来往往的人们将一大堆信息带来,又将一大堆信息带走。乔国栋先还激动着、愤愤不平着,后来,后来他冷不丁就想:这些人跑来做什么,为什么要急着跟我说这些?

直到睡觉,乔国栋还是没能等到强伟电话。他原想,自己有可能还赶不到河阳,强伟就会打电话给他。可惜他错了。

强伟这边,情况却是另番样子。

秦西岳是在晚饭后被强伟请去的,强伟一脸怒气,看得出他已发了不少火。从现场回来,强伟就一直在发火。

秦西岳正视着他,目光沉沉地搁他脸上,很久,什么也没说,无言地坐下了。

强伟第一次在秦西岳面前发怵,真的,他怵了。如果秦西岳进来就质问他,进来就冲他发脾气,兴许,他的表现会是另番样子。可秦西岳居然能保持沉默,居然能如此冷静地克制住自己。这让他受不了。

半天后,他终于张口嘴,问:“怎么回事,老秦?”他本不想这么问的,但这一天他的脑子太乱,有些古怪的想法钻在脑子里,怎么也轰不走。有那么一刻,他劝自己,算了强伟,这事怕真是跟秦西岳无关,别老是往他身上瞎想。但,秦西岳那种目空一切居高临下的态度刺激了他,他最终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将这话问了出来。

秦西岳一愣,不明白强伟这话的意思。瞬间,他便明白了强伟“请”他来的意思。强伟一定是把他当成老奎的幕后了。这个混蛋!不过他忍着,破天荒地没把心头的火发出来。“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强书记。”秦西岳略略加重了后面三个字的语气。

强伟敏感地捕捉到秦西岳语气的变化,这细微的变化再次刺激了他。“不明白?”他突地抬高了声音,陌生地瞪住秦西岳,“怎么,出了这么大的事,难道你还能沉得住气?”

果然如此!秦西岳感觉自己的心被人猛咬了一口,血冒出来,但他继续忍着。

“老秦,你是专家,又是人大代表,你到河阳来,我们欢迎,你替老百姓说话,我们也欢迎。可这次这事,做得太过了吧?”强伟出乎意料的,甩出这么一串子话。事先他并没想着要跟秦西岳这么说,他请秦西岳来的目的,一是想跟他交交底,小奎跟老奎的事,他不是在拖,也不是不解决,真是一下两下没法解决,个中缘由,复杂着哩。二来,也是想稳住秦西岳,不要让他一激动就把事情捅上去了。谁知他终还是驱不开那想法,一想到秦西岳还有乔国栋跟老奎的密切来往,不由地就要把事情往坏处想。

这种可能不是不存在啊!

“强书记,请你把话讲明白点”秦西岳没法再忍了,再忍,等于就是向强伟承认,老奎这个炸药包,是他教唆着绑上去的。

“明白点?老秦,我说得已经很明白了,难道那一声爆炸声,你没听见?”

秦西岳气得,简直就想冲强伟怒吼。出了这大的事,强伟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居然就先怀疑别人。“强书记,你太过分了吧……”

“我过分,炸药包都炸到法院了,我还过分?!老秦,我不想跟你吵,请你如实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儿?”强伟的态度已经很恶了,尽管他还不能肯定,老奎的幕后就是秦西岳,但老奎做这件事,秦西岳不可能一点风声都听不到。听到风声而不报,这样的代表,要他何用!

“那我告诉你,我不知道”秦西岳终于发作了,他没想到强伟会如此卑鄙,如此无耻!凭什么怀疑老奎是受人挑拨?像老奎这样的事,谁能挑拨,谁又敢挑拨!

“不敢承认是不?那好,秦专家,我也不逼你了,不过请你记住,这件事我会深查下去,如果查出幕后真有支持者,我强伟饶不了他,河阳人民饶不了他,党纪国法更饶不了他”强伟已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他的声音充斥着强烈的火药味儿,而且含满了威胁。

秦西岳被强伟的话激得更怒了,强伟岂止是在误解他,简直是在侮辱、强奸他,他的嘴唇抖着,颤着,心里更是怒火中烧。半天,愤然吼出了两个字:“无聊”

强伟还想说什么,秦西岳已摔门而出。

强伟被那一声愤怒的摔门声震住了。

其实这一天,他们两个人都太过激动,如果有一方稍稍冷静些,谈话也不可能以这种方式结束。不过想到这一层,已是很久以后的事了,这一天,两个人心里,都是被对方气得锅滚!强伟并不是刻意要把秦西岳咋样,他还有一层意思,想通过秦西岳,把话带到乔国栋那边去,相比秦西岳,强伟更怀疑乔国栋,但他又不能直接找乔国栋发这通火。

秦西岳却认定强伟是在侮辱他,走在路上,他还无不悲凉地想,就因自己曾经替老奎说过几句话,就因自己深深地同情着这个失去亲人的老农民,就被莫名其妙地拉入了这场政治漩涡中。

做出这样的判断,秦西岳不是没有理由。早在两年前,秦西岳就因一场民告官的事儿,跟强伟闹翻过脸。那时他在沙县蹲点,沙县在腾格里沙漠南缘,胡杨河流域最下游一个县,是沙漠所的重点联系单位,也是全省重点治沙单位。这些年,秦西岳多的时间,都是在沙县度过的,他的五个科研项目,还有三个课题,都跟沙县的生态有关。当时秦西岳还不是太热衷于替老百姓说话,尽管当代表也有两年了,但大部分时间,还有精力,都被工作占着,几乎没有闲暇顾及代表的事。那个叫王二水的农民通过关系找到他时,他还纳闷,凭啥要找到他这里来?

一开始,他也推托着,一则以代表的身份替王二水说话他觉得不大合适,况且自己还不是河阳市选出来的代表,就算人大代表有这个责任,那也得去找河阳市或者沙县的代表。二则,他也怕因此影响到工作,在他心里,治沙是高于一切的。可王二水哭哭啼啼,赖在他房间里不走,说如果不替他做主,他就去省城,去北京。总之,叫王二水的男人是缠上他了。秦西岳原本就不是一个心有多硬的人,加上这些年在基层,亲眼目睹了老百姓的苦,亲耳听了老百姓的难,对老百姓,真是有了一种感情。总感觉现在的老百姓,不好活。于是也就耐着性子,听王二水说。等把王二水的事情听完,他心里,就完全是另一个想法了。

“怎么会这样,这不是典型的拿老百姓开涮么?”

王二水是山区的移民,他家原在五佛,那是一个十年九旱的地儿,山大沟深,而且山里沟里全都光秃秃的,没树。年初把种子撒地里,然后眼巴巴的,等着天爷下雨,等到年底,天爷也没落下几个雨渣子,这日子,就难肠了。难来难去,山里就立不住人了。市上跟县里研究来研究去,决计移民,将五佛山区三百余户人家移到沙县一个叫红沙梁的村子。红沙梁原来是个荒滩,这些年四周都移了民,红沙梁搁在那,就有些难看。将山区的移民搬下来,整个九墩滩就连在了一起,一个崭新的九墩开发区才能建成。为鼓励移民,市县出台了不少优惠政策。其中有两条,对秦西岳触动很大,认为市县政府的确是为民着想。第一条是由农委跟财政局制定的,对这次移民的三百多户,搬迁费由市县两级财政出,每户再补助五千元安家费。第二条是市县两级计生委制定的,为配合计划生育,决计对两女户和独生子女家庭给予五千元补贴,而且优先在红沙梁划拨土地。王二水两个丫头,老婆三年前结扎了,算是两女户。

谁知等搬迁下来,事儿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农委跟财政给的那五千,说是集中划拨到了村上,由村上集中打井。计生委给的这五千,说是等移民村建成以后,由市县乡三级验收合格,才能按规定拨款。王二水认为县上欺骗了他,搬迁时县上的干部并没说这话,而是拿着红头文件,拍着胸脯说,人一到红沙梁,钱就到。王二水的老婆有病,乡上结扎时连惊带吓落下的,一直没钱医,到现在还没好。当时乡上认定是医疗事故,说要赔偿,但也一直没赔到手,这一搬迁,原来的乡政府不管了,说他移了民,算是沙县的人,应该找沙县要。沙县这边呢,说移民跟医疗事故不沾边,哪儿落的病,就得到哪看。王二水来来回回奔了几趟,非但没把遗留的问题解决掉,新的问题又有了。

红沙梁村分地时,没分给他,理由很简单,他没交村上的集资款。原来,移民村并不都是移民,沙县这边先派几户过去,等于是那儿的主,移民呢,算是客。村里的规矩,除了县上乡上定的那些,剩下的,就由这几户定。红沙梁因为打井成本高,加上要治理土地,村上定了一个标准,搬迁户每户先交一万,用于打井和修路。王二水哪有一万块钱?他始终认为,五佛那边搬迁时,县乡两级啥条件都没提,更没提这一万的事,等人搬迁下来,这也要收钱,那也要收钱,就连盖房修院子,也要先交三千的宅地费。这不公平!王二水以前当过民办教师,在村里算个文化人,文化人向来多事,向来就不讨人喜欢。结果,他质问得越多,村上就越烦他,乡上就更烦,烦来烦去,就没他的地了。

王二水一家住在地窝子里,住了一年多,还是没分到地,非但没分到地,红沙梁机井里的水,也不让他吃了。从山上带下来的粮食吃尽了,仅有的几个钱也花光了,他的生活陷入了绝境。而且这一年多,他因四处上访,成了搬迁户中的钉子户,县乡村三级干部,见了他就躲,有消息说,乡上已把他列入黑名单,打算将他一家原退到五佛去。

“荒唐,真是荒唐”骨子里,秦西岳还是一个爱激动的男人,这也许是知识分子的通病,凡事爱发牢骚,爱拿自己的标准去评价事物,可现实往往又离他们的标准甚远。尤其凡事只要一沾了“官”字,就离谱得没边儿,云里雾里,让他们怎么也看不懂,于是乎,他们就用牢骚来代替不满,用不满来表达自己的意志。可光发牢骚顶什么用?喊几句荒唐能解决问题?

冷静下来后,秦西岳开始想办法,替王二水想办法。他把王二水手里的文件全要来,看了一晚上,终于确信,王二水告的有道理,上访也有道理。所有的文件,都没提向搬迁户要钱的事,更没提那一万。而且,那两个五千,文件里规定得很清楚,都是人一到红沙梁,就由县财政直接拨付,用于移民盖房安家,而且写清楚是发放到移民手中。

既然有道理,就应该坚持。秦西岳不相信,偌大的世界,找不到一个讲理的地方。市县这么多领导,不会连一个替老百姓办事的都找不到!

接下来,不用王二水再哀求,秦西岳就主动揽过了这事。一开始,为慎重起见,他还是把话说得很谦虚:“我替你问问,政府不应该说话不算数。”王二水很感动,王二水心想,有了秦西岳出面,他的地,还有钱,很快就能到手。可是一晃三个月过去了,王二水的问题丝毫没进展。秦西岳问过乡里,乡里说这政策是县上定的,应该问县长。秦西岳问县上,县上又说这政策是市里定的,应该问市里。秦西岳最后问到了市里,主管副市长打着哈哈:“这事嘛,当初考虑得不大成熟,结果留了后遗症。这样吧,我跟有关方面说说,能解决尽量解决。”

秦西岳就等,两个月又过去了,王二水除了得到乡上一笔二百元的救济款,还有两袋子粮,核心问题,一个也没解决。秦西岳这才相信,世上,真还不大容易找到讲理的地儿,上上下下几十号子领导,真还找不出一个能切切实实为老百姓解决问题的人!

后来王二水妻子的病又重了,怀疑是子宫瘤,王二水想拉妻子到县医院做个诊断,没钱。无奈之下,秦西岳掏出一个月工资,先让王二水给妻子看玻

这件事算是深深刺痛了秦西岳,也让他的思想发生质的转变。要说他对那些所谓的“破事儿”“烂事儿”“没人管的事儿”真正感兴趣,还就是打这以后。

就在那段时间,秦西岳利用闲暇,刻意到红沙梁村走了走,跟移民们喧了喧,才发现,王二水说的情况,移民中普遍存在。惟一不同的,是王二水站了出来,其他的人,却吞了、咽了、默默忍受了。

“哪见过钱的个影影子,说好了给五千,还不都是哄人的。等把你迁下来,说过的话就都忘了,要死要活,是你自个的事,人家哪有那闲心,还管你移民。”乡亲们怨声载道,说的话难听死了。秦西岳又问:“这么大的事,为啥不向上反映?”

“反映?你以为都是王二水啊,没脑子!惹恼了村上和乡上的人,以后还活不活人了?”一句话就把真相给道了出来。原来移民们刚到红沙梁,就有人打过招呼,要他们多干活,少说话,尤其不该说的,千万别说,说多了别怪不客气。有两个跟王二水一样的,掂不清轻重,也想闹闹,结果分地时就给分到了离井最远处,还是没平整过的地。单是把地往好里平,就得多花几千。“人是算账的,哪个轻哪个重,得辨个清楚。多说一句话多花几千块,谁敢说?”那个分了烂地的人冲秦西岳说。

秦西岳似乎明白了,小小的红沙梁,名堂大着哩。

果然,他在后来的调查中了解到,农委和财政给的那五千,市里的一半是落实了,县里因为财政紧,没落实。市里给的一半,说好是要落到移民头上,谁知乡上村上硬是给截留了。乡上要修政府大院,要买车,正四处筹钱哩,这钱能到了移民手里?村上截留的那点,全用来招待乡干部还有电干部了,不招待,地谁给你划,电谁给你拉?还有打井队规划队什么的,村干部正愁没钱招待哩,你个王二水,还到处告状,村干部能不拿你出气?

秦西岳长长地叹了一声,以前虽说也在乡下跑,但他只管治沙种树这些事,份外的事,他懒得理,也没时间理。这下好,一个王二水,忽然就把他拉到了民间,拉到了田间炕头。这一拉,秦西岳便发现,老百姓真正关心的,不在于你一年种多少树,压多少沙,降低多少蒸发量。老百姓十个手指头,整天都为一个喉咙系盘算着,就这,盘算得不好,还要饿肚子。

一次市县联席会上,秦西岳忍不住就说:“我们总在计划移民,总在规划新村,问题是,移民来了咋办,他们的问题谁解决?不能像一场风,把人刮来就完事了,得想办法让他们立住脚。”主持会议的乔国栋连忙打断他:“老秦,别扯远了,就议治沙,别的话,会后说。”秦西岳对乔国栋,看法有所不同。觉得乔国栋绵软些,没强伟那么专断,也没强伟那么强硬。凡事到了乔国栋这里,都是以商量的态度办的,不管办得成办不成,他总有一个好态度。不像强伟,首先在态度上就有问题,其次,强伟往往把话说得很死,跟你没商量的余地。

还有一层,乔国栋是人大主任,秦西岳的下意识里,总觉得人大主任就是站在人民这边的。因此上,这些年他跟乔国栋就走得近,交流的也多,有了事儿,他不去找强伟,更不去找周一粲,而是径直就往乔国栋这儿跑。

见乔国栋拦挡,秦西岳没敢再往深里扯,不过会后,他还是从头到尾将王二水还有红沙梁村移民的问题向乔国栋如实做了反映。

乔国栋先是不说话,后来让秦西岳问急了,重重叹了一声,道:“老秦,基层的事你可能不了解,不比你们科研单位。基层有基层的难处,市县也有市县的难处,这些事,咱不说了,好不?”一听乔国栋打官腔,秦西岳不乐意了:“老乔,我可没拿你当什么主任,正因为信得过你,我才把这些话说出来,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乔国栋犹豫再三,还是拉开了话头。

“老秦啊,不瞒你说,这种事儿,多。当初移民,其实不是那么回事,这里面另有隐情。我怕说出来,你会骂我。”

“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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