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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恰似太监上青楼

雷声渐歇,暴雨骤起,这夏秋之际的天气说变就变,如同人心阴晴不定,叫人捉摸不透。因突发暴雨,本宫被困相府,眼见着天越来越暗,怕是也来不及回公主府。

刚从简拾遗口里得到允诺,准许我养面首,我却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似乎有那么些欢喜,终于名正言顺名符其实有了男宠。养面首,是我从幼年至今的一大理想,不亚于讨平番邦使之朝贺我国的一种成就感。因我虽有荒淫之名,却无男妾之实。纵在平时两月一小抢,三月一大抢,也不过是打打野味,不太能朝夕尽兴。拥有固定面首便成了我梦寐以求的理想。

如今得以实现,实可谓一偿夙愿,怎不叫人激动有余兴奋过头,以至于把简拾遗那一长段话只记住了面首那句。可喜可贺之余,心头那点游移不定的怅然便显得莫名了些。

稍稍冷静下来后,我确定一遍:“楼公子,你准我带走了?”

简拾遗略有失神,似乎没了力气再多言,只简单的“嗯”了一声。

知他身体不适,便也不再跟他过多纠缠这一话题。重新起个话头,“简相与漆雕小姐的婚事……”

“国家战事未绝,为相之人谈何婚事。”简拾遗转身看向厅外密布的雨幕,意态萧索,“再者,我何时说过定下这门亲事?”

这便要推个一干二净了么?我有点着急,“可我已经在朝堂上答允了漆雕大人,漆雕大人是三朝元老,你这不同意,势必落下不和,对你这根基尚浅的宰相也不大利。”

简拾遗微微笑着回眸,带着雨中的那么点凉意,看着我,“我为相,莫非还得仰赖裙带?不攀这门亲,我便辅不了国?”

这质问含枪带棒,我有些招架不住,退了一步放缓口气,“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帝都官宦,多是政治联姻,越是高位者越然,很多时候由不得本心。哎,其实我也不是硬要将漆雕妙妙强嫁于你,她虽纯善,却……”我顿了顿,叹了口气,发自肺腑,“却是与你不大配的。”

叹完后发现简拾遗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我立即检讨自己,没底气地问:“我、我说错了?”

他眼中却泛了点笑意,柔和了不少,“殿下怎会错,你可继续说完。”

我低头唔了一声,再度发自肺腑,“与你般配的非妙妙之辈,我始终觉得,与你最为般配的……”

简拾遗转了身向我,静待下文。

“是我……”一个喷嚏将我打断。

简拾遗震了震眸子,以一种看似平静实则不平静的神态凝望于我,正要开口。

我续着方才的话:“是我侄女。”

却见简拾遗眼里的光彩皆成了过眼云烟,抬袖掩唇咳嗽起来,身体也晃了晃。我赶紧倒了热茶,上前一手扶着他一手递给他。

这时,高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急得忙抽银针,“公主啊,您没事少说话,没事少断句。您先一边喝茶去,我来给简相施针。”

我只好蹲去角落喝茶,看神医瞬间便给简拾遗施了几针,手法快到眼神都跟不上。简拾遗坐在椅子里,咳嗽渐缓,面颊却越发的白。我瞧得不放心,跟上去提醒,“今儿下雨,气候凉,去煮点参汤来也许管用。”

高唐收了针,不放心地看着我,“公主说的是,我这就命人煮点药膳参汤,但是,你可以离简相三丈远么?确保我回来之前不要跟他说话?”

“这是为什么?本宫是毒药?”我极其不满。

“毒如砒霜。”高唐小声嘀咕。

高唐终是去熬汤看药了,我自然不会听他所言离到三丈远。外头雨幕不止,凉气阵阵袭来,管家适时送来火炉和外衣,又命人放下厅门棉布垂帘,阻隔寒气。我帮着张罗,不一会儿闷出一头汗,这么个夏日暴雨后折腾得跟个严冬似的,正常人都得热坏。偏简拾遗手上还微微发凉,握个茶杯也不得力。

我看得心中颇不是滋味,总觉得他这个样子都是我作孽害的,当然得出这个结论纯粹因为高唐防我如防毒的糟心之论。汤药送来后,我亲自接来喂。简拾遗原本比较抗拒,但因实在抢不走我手里的汤勺,只得无力地认命了。

高唐与管家见状,都退了出去。

“拾遗,你身子不好,就不要操劳国事了,冲喜的事也随你的意吧,你不愿意别人也勉强不得。”我吹了吹勺子里的热气,再送到他嘴边,看他体虚地吃下去,忍不住又想起一事,心中万般不是滋味地提醒一句,“对了,我听说男人体虚的时候要静养,那什么,就暂时不要招如意等姬妾侍寝了。等好了再……”

简拾遗猛然咳嗽,刚咽下的汤药又溢出了嘴角。

我慌手慌脚忙抽出袖里手绢,拭到他嘴边。

“如意她……”简拾遗按着手绢,顺道也按着了我的手,眼里闪着一片晦暗不明的光。

“如意她倒也不错,你若真心喜欢,不愿娶旁人,将她扶了正,也未尝不可。”我见他如此,立即投其所好,应该不会错了。

简拾遗按着我手的力道不经意加大了几分,很快抽过手绢却松开了我,彻底仰靠在椅中,闭上眼,语似喃喃:“如意……如以……岂如心意……”

我端着他不愿再喝的药碗,望着他合眸静歇的面容,忽觉外间雨声都退出了尘世之间,虚无缥缈到了极处。他这面孔如何也看不厌倦,虽然看了这么多年,看着看着便心神凝一,一切浮躁都没了。虽然他口中正念着一个不相干女人的名字。

也许,只能远看吧。这样的他是近不得的。

外头唤我很是唤了一阵,直到简拾遗睁开眼望了我许久,我才回过神。

“禀公主,简相,兵部尚书赵大人求见!”

我神色一凛,立即道:“进来!”

赵辅国一迈进厅内,便要叩拜,忽然面露尴尬之色,僵了片刻。我懒得等他?嗦,先发问道:“不必多礼了,可是前线战报?驸马到了何处?”

赵辅国只来得及行了半个礼,忙将袖中十万火急的战书交到我手,口中汇报:“禀公主,何驸……何帅昨日已到青州,人未到便先遣了铁骑军突袭叛军,攻击不备,并烧了叛军部分粮草。叛军不敢轻举妄动,纷纷撤入山堡中。两军暂时按兵不动。”

我翻看完战报,出了一手心汗,听着战况也还算正常,这种战事非一朝一夕可摆平。我回头准备同简拾遗商量一下如何回复指示前线将领,便见他手里展着一个纸卷漠然地看完后递给我。我接过一看,竟是何解忧夹杂在战报中的小情书,必是方才看信时不慎遗落。

我微微脸红地一面看一面酸倒了牙——

重重卿卿如晤,不见佳人,空虚何如,千军万马,如画江山,独吾心寂寂。枕戈待旦,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寤寐思服。伏唯愿,太平待诏归来日,卿卿与我解战袍。嗟夫!巾短情长,所未尽者,尚有万千,汝可以模拟得之。吾今不能见汝矣!汝不能舍吾,其时时于梦中得我乎?

末尾再附了一首小情诗:

欲倚绿窗伴卿卿,颇悔今生误道行。有心持钵丛林去,又负美人一片情。

自恐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江山不负卿。

不得不说,情书蜜语,酸则酸矣,毕竟还是透着蜜的甜,酸甜交加,忽然觉得牙齿很是受不住了。反复看了四五遍,对那最后一问有些略感惭愧,还真没有时时梦着他,今晚得试着梦一梦,才对得起他这番甜言蜜语千里相送。考虑妥当,我将情笺小心翼翼叠起来纳入袖中。

忽觉有些地方不妙,我瞪向兵部尚书,“赵爱卿看了?”

赵辅国小腿一颤,脸部一抽,不知是被酸到还是被吓到,“臣无礼,不小心看、看了,不过臣已经忘了。”

这还差不多,我稍感满意。

一个沉沉的嗓音在我身畔响起:“臣也看了。私信夹于战报中,任谁不会看到?”

仔细一想,倒也是。这么说,这战报一路看上来的人,都已然顺带看了这封情书。我一张肃然的脸渐渐发烫。解忧,你这又是出的哪一手?莫非真以为本宫已然豪放到了可与臣子共阅情书的地步?

这俊驸马的心思向来难猜,也就不去费心琢磨了。

三人商议了一番,我本着谨慎起见的打算,便由简拾遗口述,我笔录,对战报作了鼓励及建议性批复,再交由兵部尚书发往前线。

简拾遗口述完后,饮下半杯茶,猝然低声问:“殿下不回复私信么?”

我一脸窘迫,为难道:“本宫不会作那些诗啊词的,文绉绉又甜言蜜语的句子更不会写,太傅又不是不知道。”心中却忍不住吐槽,当年你执意不教本宫吟诗作赋,以至于本宫少女时代便少有那种浪漫少女情怀,在情情爱爱上只会凭着直觉办事,能抢则抢,那种柔婉曲折的手段却是不大会的。

不过念及简拾遗少年时便才冠京华,诗词歌赋策论文章样样拿手,便心生一个主意,“太傅,不如你替本宫作封回书?”

话音刚落,正在尽量将自己淡化成背景的兵部尚书脸部抽搐,忍了一忍硬是没忍住,“身为老师的简相回复身为学生的何帅一封情意绵绵的情笺,当真、唯有公主想得出……”

果然这个要求很无礼,简拾遗干脆将我无视,垂着眼睛默然饮茶。

回复小情书的事情便作罢。

暴雨渐歇,天色也渐晚。高唐提说不放心简相身体,需留下来观察一夜,又透露相府厨子赛过公主府的寡妇厨娘,我肚中一阵饥饿,便留了下来。

晚膳时,我坐上首,简拾遗作陪,高唐副陪,楼岚在我身边伺候,布个菜剔个刺什么的。果然相府厨子手艺了得,几道招牌菜吃得我乐不思蜀,兼之各位作陪的秀色与新收的面首,可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饭后,管家请示安排哪里的客房。简拾遗尚未开口,我沉吟道:“本宫习惯睡前翻翻圣贤书,前些时日见简相房里书房甚是漂亮……”

简拾遗看了看我,只得对管家吩咐,“立即收拾一下,今夜就委屈殿下在我房中歇息了。”

管家也看了看我,答应了一声,随后又请示他们主子:“相爷,那您今夜睡哪儿?”

这个问题应该不在本宫考虑范围内,遂自顾自喝着饭后茶。简拾遗低声:“东院还有间书房,收拾收拾……”

“那里许久没住过人,又偏僻,相爷您这身体又不好,万一夜里不适,喊个人都没得应。”管家表示不妥。

“相爷往奴家房里委屈一晚吧。”门口站着一个单薄的人影,嗓音柔中带怯,正是相府的小侍妾如意。

我咕咚咽下茶水,喉咙里烫了烫。这是别人家的私事,怎么安排都是合理的,我不太好提意见,便转身同楼岚话些家常,“楼公子,你瞧相府的客房也不多,高唐又住去一间,你总不能睡偏僻的柴房,就同本宫歇一个屋吧?”

楼岚自吃饭的时候起,就有些顺从了他的新身份,任命运将他践踏也不再抵抗似的表情,此时听我这般猥琐的提议,更是放弃了抵抗,垂着眼睛点了点头。

高唐不怕死地提议:“楼公子可与本神医睡一个屋。”

我幽幽转向他,“你忘了那两条鱼了?”

高唐不再吭声。

见我们这边已做了合理的安排,管家小心翼翼地认同如意的提议,他家相爷留在内院睡,夜里也好照应着。如意满眼期许地望着她家相爷。她家相爷沉思良久,“管家去安排吧。”

瞧着也都不早了,简拾遗作为东道主,勉强打起精神招呼大家品尝各地名茶。众人一边叫着好茶一边东倒西歪哈欠连连。我在灌下第九杯铁观音打了个饱嗝兼哈欠后,抚了抚肚子,擦掉因哈欠太大而流出来的几许眼泪,“简相,三更天了,再喝下去就天亮了,大家各自洗洗睡吧。”

众人再也顾不了其他,纷纷附和。

简拾遗缓缓起身,立在厅里送众人各自回房。

侍女打着灯笼送我与楼岚入了宰相的卧房,洗漱完毕,待不相干的人都走尽后,灯火映照下,楼岚肤如雪,发如墨,我的睡意一扫而空,凝视他许久,拽着他的手便往卧室去。

房中燃了一炉香,清冷清冷的,带着薄荷味。我望向楼公子的热切眼眸也跟着冷静了下来,即将陷入无欲则刚的境界。楼岚公子似乎会意为我公主之身比较矜持,只在等他宽衣解带,于是慢腾腾极为艰难地抬手摸向了自己腰带。

锁骨一出,我眼里那点冷静瞬间灰飞烟灭,薄荷嗅来都成了苏合,色心一起,神佛莫挡。楼公子乍然见我如此色态,手一哆嗦,衣带纠结到身上扭成了一团。我踱上前,三两下为之化解。抽出他腰带缠在手上,想到物尽其用一说,心下便欢快地跳出一个念头,我便欢快地向楼公子提议:“为了检验一下这腰带好用不好用,稍微姑且绑你一绑,系到床头,你看这个提议怎么样?”

楼岚公子脸色唰地白了,“无耻”两个字在他唇边滚了一滚,硬是给咽下去了。我叹口气,心软地扔了腰带,“本宫跟你开个小玩笑。”

紧张的气氛缓和后,楼岚以异样的眼神看着我,“公主,你既有了令天下女子羡慕都来不及的何驸马,为何还要这般强夺男色?”

“男色如同江山。”我笑吟吟上前,“占有的越多,本宫拥有的便越多,拥有的越多,就越不怕失去。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你还失得起么?”

“公主是怕失去?”楼岚捉着我的手。

“一无所有的人,才害怕失去!”我不高兴道,“本宫拥有这么多,还怕什么?”

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极有节奏,极有耐心。我暂收轻薄之态,继续不悦,“这么晚了敲什么门?”

外间有人紧张地清了清嗓子,“公、公主,送、送宵夜的。”

我让楼岚去开门。送宵夜的小厮年纪尚轻,不太有经验,却极有跳跃的思维与丰富的联想,见到楼岚衣衫不整面色潮红的样子来开门,便脑补到自己不得不窘迫地红了脸,最后完成任务一般火速放下宵夜光速逃离。

重新关好门,楼岚问:“公主吃么?”

“吃!”我扑上前将他拽回来,“本宫吃定你了!”

楼岚红着脸,护住自己清白之身,“若是驸马怪罪……”

“本宫答应过,驸马有且只有一个,可没答应不纳面首。”我摸上美人面。

楼面首还是不太能接受,反复劝说本宫从善行良,需温柔贤惠,知书达理。我听得恼火之极,跟他力辩了一阵,莫非那宋小怜便温柔贤惠知书达理了,莫非本宫就不如她。

“公主尊贵之身,旁人岂可相比。”见惹恼了我,楼面首极力弥补,好话说了一箩筐。再说下去,天都要亮了。本宫的第一个面首就搞不定,日后还有何面目见人。

羞怒交加,正要霸王硬上弓,又闻冤魂不散的敲门声,极有节奏,极有耐心。

楼面首立即窜了出去,“我、我去开门。”

送完宵夜的小厮心胆俱碎抖着托盘,“送、送茶水。”随即又光速遁了,本宫都没来得及吼他一嗓子。

只怕都快四更天了,我揉着脸,尽量平和,“小楼啊,今夜你不自荐枕席,就过不了面首第一关,过不了这一关,京兆府那边本宫可没空理会。”

打蛇打七寸,是个至理名言。楼面首想必心中经历了一番天人交战,终是咬牙走了过来。

“慢着。”我抬起他下巴,对他此举不太满意,“你就不能带点感情地看着本宫?本宫一点也不可爱么?”

他与我对视,深潭一般的眼底波涛涌了涌,拿开我的手,慢慢靠近。

“咚咚咚”敲门声又起。

我火冒三丈,跳下地,奔去开门,劈头骂道:“老娘好不容易的春宵你们是琢磨着要打断几次才罢休……”

还有好长的句子没骂完。

门口黑衣人蒙脸,笑嘻嘻地进了门再关上门,“简相跟夫人的春宵,容某先打断一下下。”

我挤出一个微笑,“不妨事,阁下有何贵干,可要吃点宵夜?”

“太晚吃宵夜容易胖,不利于我们这种职业。”蒙面黑衣人在书房踱了几步,眼光扫向书橱,“简拾遗接的圣旨一般放在哪个橱里?”

“阁下的职业是专门盗……到藏圣旨的地方勘察?不晓得月钱几何?”我纯良地笑。

“绩效是根据所借之物的等级来量定。”蒙面黑衣人拉着我往内室去,“简相何在,容某小小做个买卖。你家夫人在某手上,速速交来昭武帝传位诏书,可放你家夫人。”

内室里,楼岚公子见我被挟持,倒也淡定,“我不是简相。”

“神毛?”黑衣人大惊,“你不是简相,你会是何人?她是夫人,你怎么不是简相?此间明明是简拾遗的卧房,某是不会看错地图的!绝不会!这可是跟绩效息息相关,你好好想想,你究竟是不是简相?”

“不是。”楼岚道。

黑衣人虎躯一震,便要发飙。

我忙解释:“这位某大哥,事情是这样的。我是夫人不假,他却不是简相,其实他是相府一个幕僚,因与我有了私情,才趁今夜简拾遗不在,度个春宵。其实我们这种行为,呃,通俗地来讲,可用偷情来概括。”

黑衣人烦躁地扔下我,一手叉腰一手搔头,顺手解下了蒙面黑布扇风,“某怎么没有想到,这种侯门深海,私情泛滥,偷情也在情理之中。误会之处,还望海涵。”说罢,转头往外走。

我理了理衣袖,喊了一喊,“这位某大哥,吃个宵夜再走?”

“不对!”黑衣人烦躁地回身,“他是幕僚,你是夫人,应该知道圣旨在何处,速速说来!若不然,吃某一刀……”

唰地抽出背后阔刀。

“你先吃本宫一箭。”我抬起衣袖,一支小弩箭自袖中射出,正中黑衣人额头。

黑衣人扑地。

本宫袖底小箭,不发则已,一发必中,一中必亡。

竟有江湖人士来寻父皇传位诏书,此事只怕干系甚大。不及多想,我绕开地上尸体,奔了出去找简拾遗商议。问了值夜仆从,寻去了如意卧房,急匆匆闯了进去,“拾遗,有刺客!”

闯进去后本宫知道自己又缺根筋了。

简拾遗坐在床边,如意在他跟前宽衣,宽得只剩粉色肚兜了。

二人见我闯来,都是深感意外。如意迅速裹上衣衫,神态不胜娇羞。简拾遗愕然,起身追来,“殿下——”

我转头跑了出去,脑子里一片空白。

跑到一棵白兰树下时,简拾遗追上来,拉住我袖子,“殿下!有刺客?你有没有事?”

我使劲挣开,“我能有什么事。刺客入府,简相还是去护着自家爱妾的好。”

他不顾君臣之仪,再将我扯住,“重重!”

“简拾遗,重重是你叫的么?”我再将他甩开。

见我又要跑开,他奋力一扯,将我扯入怀里。

忽然,唇上一压,有个柔和的唇瓣覆在了我唇上……

渐深,渐缠。

我震慑得灵魂出窍……

魂飞天外,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处何地。只脑中一个极震撼冲击的念头,这是有违我认知的一件事,是法理不容的吧?

木然接受他的攫取,他的深吻,他的味道。

无一不让人留恋,不让人企慕,不让人沉溺。

这一切,居然,并不陌生。

然而,这感受却是头一回,绝对是头一回的吧?

错综复杂的矛盾感,让我迟钝得绝无仅有,一点也没有回应他。或者说,是太过惶恐太过爱惜,不知道要怎么样去完美地回应。

搂在我腰间的手许久才松开,唇上的热度与他的气息一同退了。

我睁开眼,看着他在咫尺凝视我,看着他眼底璀璨的光芒坠入了万丈海底。

我很无措,很惊惶,很惊惧,很愤怒。

一直以来,都将他当做是天边闪耀的光华,虽存着觊觎之心,却不敢太过亵渎,也不容别人亵渎。

虽然知道,他是别人的,却必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如果是因为被我撞见,为着迎合大长公主的权威,为着维护我的尊严,他才如此屈尊如此作为……

我退后一步站定,震撼的心底如同被石磨碾过,开口嗓音都发颤,“简拾遗,你刚同自己小妾滚床单,是幻觉了才当我也是你小妾么?”

他神色震动,眸深如壑,“公主又是出于什么幻觉,要在我房中纳面首?”

我气得语结,“轮得上你质问本宫?本宫就是这么荒淫了,驸马,面首,要多少纳多少,谁敢反对谁敢质问?你简拾遗不过教本宫读过几天书,不过叫过你几声太傅,你真当是本宫长辈了?你姬妾成群,犹不满足,无礼冒犯本宫,以为本宫真就沉溺于你的温柔乡了?本宫从不要身家不清白的男人!”

简拾遗一手扶住身边的白兰树,袖口发颤。

出口的话收不回,我心中何曾好过。看他一眼便转开视线,白兰树外,一个娇俏的身影站在暗中。

我今天实在是不够大度,炸毛炸得毫无气度,叫人看笑话了。

“刺客来问传位诏书,你看着办。”甩下一句话,我转身,仰头倒回眼中的热流,什么也不愿再想,跑向了相府大门外的夜色中。

夜色里不辨方向,有路便走,星光微茫中沿着浅白延伸的路面,就走到了一处繁华所在。心中略记了记大概方位,竟然已是平康坊地界。

风流渊薮平康坊,人间天上醉仙楼。

达官贵人往来其间,买醉买笑买面子。人间极乐,欢场胜地,据说来此过一夜,什么烦恼忧愁都会涤荡一空。

“这位小姐,可有预约?”大门处的龟奴笑容满面迎来,恭敬有礼。

“没有。”我眼望着高楼上的牌额,据说那三个字是二十年前顾太傅离京时最后的题书,狂草不羁。据传,那位太傅与醉仙楼有着不解之缘,不知那位传奇女子是以怎样压抑且放诞的行为恣意了这半生。

龟奴拒客也拒得温文有礼,“这位小姐有所不知,我们楼里的规矩,提前三日预约方可订下位子,提前五日预约方可订下包间,提前十五日预约方可约下姑娘。实在抱歉……”

我提出一个牌子挂在指端,紫穗银牌金字。

龟奴凑眼一看,念道:“执相安邦。”念完后瞪大眼睛,“这这这是……”

老鸨被惊动,前来看了牌子,镇定道:“怠慢之处,还请恕罪。不知今夜是相爷莅临,还是小姐……”

“我。”收了从枕头底下摸来的牌子,漫不经心扫视周围,没见着朝堂上的面孔,稍微安下一点心。

“您里边请!”老鸨当先引路。

“今夜可有当朝公卿?”我随口问道。

“这个……”老鸨为难的样子十分明显,“我们醉仙楼的规矩,得为客人隐私保密。”

“那就好。记着也为本……小姐隐私保密,叫几个眉清目秀的小倌过来,包一夜。”

四五个美少年入了封闭式包间,约莫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年华正好,风骨初成。都是我侄子辈的年纪,这嫩草吃得人心中颇受道德的谴责。见我沉默,几个小少年忙殷勤倒酒打扇剥葡萄。

墙边一个少年安静地坐着调琴,神态静穆,不受喧嚣所染,徐徐缓缓拨弄琴弦,曲调似在清商之间,乐律清绝,不是凡品。一曲三叠三咏叹,曲境邈不可追。

我问喂我美酒的少年,“那边小琴师叫什么?可是清倌儿?”

小少年瞥一眼,“十一郎么,自诩卖艺不卖身,妈妈也纵容着,只等着高价拍卖破他清倌儿身呢。”

我被一口酒呛着,“什么?十一郎?”

好名字!

这名字,这琴艺,这清白身!

“好了,你们都去歇着吧,就留十一郎伺候本小姐了。”

另一少年惊看我,“十一郎还没正式选日子,妈妈也没许可他接客……”

我不耐烦地打断,“我何时来,何时便是好日子,选个什么劲儿?这清倌儿我要了,多少身价也是付得起的。去跟你们妈妈说一声,不过今夜不得来打扰我。”

四个少年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纷纷瞪了墙角少年一眼,不情不愿地出了包间。

琴音铮铮收住,较为刺耳。我皱眉之际,那十一郎已起身站着,漠然视我。我端着酒杯,仰靠在竹椅上,翘起二郎腿儿,“我买下你,不好么?”

俊俏少年眉目冷淡,十分不可亲近,“我不卖身。”

“入了这里,还由得你?”

“我不卖身。”

“我若偏要买呢?”

“我不卖身。”

我揉着额角,只得换个话题,“十一郎啊,你方才弹的什么曲子?”

“一百多年前的《风颜曲》。”少年神色柔和了些。

“听来有些耳熟。”本宫音律方面的学问实则只有半桶水,不过丝毫不妨碍本宫不懂装懂、投其所好、迂回亲近、曲线博好感等一系列方针的实施。

十一郎脸上渐渐有了神采,徜徉于音律史中不可自拔,“这是前朝大宸的曲子,相传是仙韶院大司乐及其弟子合谱合奏的琴箫曲,这二位乐圣一出,一百多年来再没有可匹敌的乐师,这风颜调也再无人能合奏出当年的境界……”

我一边喝酒一边不时问几处关键,再扼腕唏嘘几句,十一郎顿时对我改观,视我为知己,亲自上来为我斟酒。看火候已成,我再不咸不淡漫不经心道:“前朝大司乐俞怀风著的《古今乐律通鉴》的亲笔手稿,就在我家里放着,唔,许久没拿出来晒晒,不晓得长虫了没。”

十一郎霍然带翻酒壶,“说谎是要下地狱的!你怎可能有乐圣俞先生的手稿?”

我抖着二郎腿儿,随口道:“我家里有钱,有钱什么东西买不到?”

十一郎扑到了我脚下,“小姐,你买了我回去吧!”

“你又不卖身,买你做什么?”

“……只要能亲见我的偶像俞先生的真迹,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卖身也好,卖力也好,我绝不反悔!”

我一指勾起他下巴,望着他纯湛几可滴水的眼,“那得先看看你是不是合适卖身了。”

十一郎垂下眼睑,兀自心理斗争了一会儿,毅然闭眼,“我去沐浴更衣。”

松开他,我重又躺会椅中,闭目饮酒,“快些吧。”

这年头,这么天真纯善的孩子真是不多了。可谁让你叫十一,谁让你会弹琴。你偏要撞我虎口来。

不过,也许今夜相逢,真是天意呢。

想得多了,免不得心头哀伤,越是哀伤,酒也就灌得越多。听见门口珠帘响动,想是十一郎进来了。他慢慢走来我身边,站在我的躺椅旁。

我依旧闭着眼,晃着腿儿,一手握酒壶,一手抬起来抓向身边人的手,调笑道:“十一郎,洗白白了?”

手上骨节分明,不似少年人。

心中咯噔一下,登时松了手。

睁眼,扭头,正对上一双深沉不见底的漆黑眼眸,无声地俯视我。

对峙了小半会儿,我从袖中掏出小牌儿,扬手递过去,醉着笑道:“来找这个的么?还你就是。”

他接过“执相安邦”紫穗小银牌儿,连带着也没松开我的手。

我举起葫芦继续喝酒,被他一把夺过。我怒然拍向扶手,“简拾遗,你犯上是不是上瘾了?”

“是。戒不掉。”他面色沉郁,俯身看着我,眸光一闪即逝,“你到底要怎样?来醉仙楼买小倌?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么?若是我得罪了你,欠了你,你只管对付我就是!寻花问柳,你不嫌这些人不清白么?你是要作践自己到什么时候?!”

我冷笑,“本宫不过是找几个男人,寻寻欢,作作乐,与你有什么相关?春宵苦短,简相还是回府让如花美眷侍寝吧,也好让本宫临幸一下眉清目秀的清倌儿,美少年可不是一般老男人可比的……”

简拾遗眼中怒火闪现,脸色阴郁又阴沉,忽然一手扳着我的肩,将我拉离出躺椅,一手穿过我腿下,横抱了我起来。酒气再加上这一晃悠,我顿时便晕了,以至于不知怎么就被他抱到了床榻上。

未等我爬起来,他已俯身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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