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生澈走在向晚身边，眼眸一扫，冷冷一句：“他倒是肯花心思。”
“所以即使他今日大婚，我也知在他心里，我是独一无二。”她笑，迎着风，隔着小小的距离望着前方的杏花林，再不肯多走一步。
她不想被微生澈看出端倪，更不想被人当成妖怪。
于是绕道去灵隐寺。
“闻你素爱杏花，今日怎地绕道而行？”
“有时胜在一个距离。就像大人一样，若真陪着我祈福明早再回折兰府，不定会惹来多少流言蜚语。”
他如勾的眼睛定定看着她，眼神深不可测：“我以为以你的性格，该不会在意这些才是。”
她笑，淡而浅：“万般皆因欢喜二字。与欢喜的人，做任何事都是欢喜的。反之，荣华富贵只是浮云，蜚短流长更是毒药。”
他一怔，随即勾起嘴角，眼角微微上挑：“玉竟然还是娶了别人，真是可惜了。”
她停步、闭眼、用力吸气，一直感觉到胸腔饱满，才悠悠呼气，随即展颜，笑如杏花怒放，在春阳下明媚不可方物：“我与他的感情，不会有第三个人能完全明白。饶是大人天资过人，亦不能探知个中全貌。”
她转过身看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楚分明：“我不知大人出现在这里是何用意，不过，大人若是用意不轨，我便也逾矩奉劝一句：因果有报，大人还是行善为好。”
他挑眉，不再说话，一行人缓缓向灵隐寺行去。
向晚曾在灵隐寺住了近三年，与方丈甚熟。此番祈福，诚心实意，是夜留在寺里。
折兰府的侍卫守在寺外，微生澈果真跟着留下。他由来就是个怪脾气，向晚拿他没辙，也只能随他去，只是祈完福就早早回房休息。
半夜忽闻一阵异响，向晚顿时警醒，才坐起身，就见一人推门而入。
定睛一看，正是微生澈。
向晚素知以微生澈的性格，不可能半夜闯进来做些偷鸡摸狗之事。然而实在太过意外，她还是小惊了下。
他身上有肃杀之气，但这肃杀之气非针对她而来。
向晚本就合衣而眠，门一被推开，她已伸手取过床旁的披风披上。他未发一言，瞬间至她床畔，一把抓了她胳膊，转身往外。
“你做什么？”她轻喝，无奈他力气太大，任她如何挣扎，最后还是跟着他踉跄出了房间。
房外，不知何时多了些黑影，正与几道灰影纠缠。向晚识得灰影，那是折兰府的侍卫。
“微生澈！”她难得发怒。
“叫他们停下，玉有危险。”
他的声音极轻，她却刚好听得清楚分明。脑中“轰”一声响，人已发软。他拉着她胳膊的手转而稳稳扶住她，向晚哑着声音朝纠缠的人群喊道：“住手！”
黑灰身形霎时分立两侧。向晚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站直身，冲着听闻响动赶过来的方丈弯身行礼道了声歉，直往外冲去。
“向晚！”微生澈一个起落赶至向晚身前，向晚伸手便欲将他挥开，反被他拉住。他二话不说，另一手揽上她腰，使出轻功直往山下掠去。
身后跟着折兰府侍卫与那几个黑衣人。
下山，怎还有心思乘马车。微生澈随手解下一匹马，抱着向晚纵身上马。马儿一声嘶鸣，前蹄腾空，微生澈坐在向晚身后，一手扶她，一手紧抓马缰，双腿用力一夹，一马当先。
深更半夜，城门大关，向晚用玉佩命了守城官兵开城门，马复又飞驰，直往折兰府。
“黑衣人是你的手下？他们给你的消息？”
“是。”
向晚恢复沉默，心却悬得高高的，慌得不行，怕得不行。三魂归位，她该是恢复了仙法，虽然一直不敢尝试，但她竟没发现今晚上潜伏的危险，也没预感到折兰勾玉的异常。心电感应，她以为以他们之间的感情，如果折兰勾玉遇到危险，即使无法预知，也该有所感应才是。
马再快，距离总是实实在在的。两人赶至折兰府，府外已严守了层层侍卫。向晚顾不得一路骑马带来的不适，下马直往里冲，却被微生澈拉住。
向晚反身给了他一巴掌，声音轻脆响亮，速度极快，竟让微生澈生生受之，一时怔在当场。
“明知他今晚有危险，你竟还与我在外耗了一天！”他若不是知道些什么，又怎会派人监视折兰勾玉，并第一时间汇报消息。
他眼神一冷，似在隐忍着什么。
向晚转身不顾他，喝退守着府门的侍卫，往主院奔去。
主院外侍卫更多，而且下了严令，不许任何人靠近。饶是向晚拿出玉佩，竟也无用。主院外的人进不去，主院里的人出不来，向晚一时连个问话的人都没有，抓心挠肺的难受。
微生澈又冷冷站回她身边。
向晚手抚着小腹，背微躬，感觉一阵不适。一旁微生澈冷眼看她，不说话。
向晚本想忍忍就过去了，结果小腹的不适越来越强烈，隐隐有抽痛。她素来能忍，这一回不由也慌了神。肚子里是她与折兰勾玉的孩子，如今折兰勾玉遇险情况不明，这个孩子更不能有事。
向晚咬牙，堪堪忍住。身稍正，伸手用力抓过一旁侍卫，第一次失之冷静，大声道：“快去叫大夫，我肚子里的孩子有事，他是你们少主唯一的血脉！”
侍卫大惊，一时失措。
向晚松手，转而靠着他，冲着主院大喊：“莫……前……辈……救……我……的……”
她知道莫前辈肯定在主院，或许就在折兰勾玉身边。折兰老爷与夫人，以及老管家，一应能管事的，该都在折兰勾玉房里。只是“孩子”两字未及说完，她下腹一阵剧痛，她在晕过去前，狠狠攥住微生澈的衣服，声音却是虚弱至极：“微生澈，你见死不救，我便是死了，也不放过你……”
她不知他有没有听到，她只知自己说到后来几近无声，直至眼前一黑，失去知觉。
一片至沉至深至纯的黑色。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向晚发现自己躺在晚晴阁房间的床上，一旁莫前辈正替她把脉。向晚眼眶一湿，伸手摸小腹。
“你醒了？”
“前辈……”惯来冷静的向晚也忍不住哽咽。
“傻丫头，孩子没事。”
她的泪再收不住，坐起身哭道：“师父呢？”
莫前辈神色一哀，摇头叹口气：“这次只怕凶多吉少。”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莫前辈使劲按住向晚的肩膀，大声道：“冷静些，丫头，你的胎位刚刚稳住，情绪再激动，孩子会有危险！”
向晚紧紧咬着唇，拼命忍着还是没忍住，不住流泪，不住抽噎，只能极细极细发出“呜呜”的声音。
想着她以前再痛苦的治疗都一一扛过来，眼下却低低呜咽着，身子不住轻颤，手攥得指关节都泛了白，看得莫前辈也是一阵心酸难受。
向晚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下唇上深深一道齿印，开口，声音已哑：“究竟怎会变成这个样子？我想去看他。”
“具体我也不知。大伙儿都在外喝酒，新人回新房，就喜娘与一对新人在场，是主院的下人听到新房有异响，待大家赶到，哎……”
“喜娘与表小姐呢？”
莫前辈又摇头叹气：“喜娘当场气绝，那位表小姐估计熬不过今天。”
早已天亮，大婚已是昨天的事了。
当场三人，死的死，昏的昏，情况都不乐观，竟是无人知当时真相。
“前辈与我一道去看他吧。”
“他二老各自守着呢。”
“我一定要去看他，前辈，真的没办法救他么？”
莫前辈摇摇头，这一个晚上，他一直在摇头：“他此前身上的月见半魂还未解，又一剑穿心，哪还能有救！”
“前辈……若是你有一次救人的机会，只能救一个，他，或者我肚子里的孩子，你选哪个？”
莫前辈完全不明白向晚为何忽然会问这么个怪问题，又见向晚神情认真，想了下，答道：“如果可以选择，虽然我更舍不得你肚子里的孩子，他是我未来的徒弟，但我还是会选新房那位吧。”
向晚笑，笑中有泪，自言自语般呢喃：“正是这理，正是这理……”
向晚等莫前辈的回音。久等不见他回来，担着心又睡不着吃不下，最后坐于书桌前，执笔写了两封信。刚将信装好，就听外面一阵哭天抢地。
原来陆羽雪终是撑不住，去了。
陆羽雪一去，府里又忙乱起来。折兰老爷只得离了儿子处理这些紧急事，折兰勾玉的房里只剩折兰夫人。
莫前辈趁着这个机会，领着向晚去看折兰勾玉。
门禁森严，但因莫前辈的特殊身份，向晚还是到了新房。
折兰夫人看到向晚一怔。不管是她，还是折兰老爷，一直以为折兰勾玉身上的月见半魂才是他的大劫，却不知这场大婚，会是一场更大的劫数。没人知道这之中发生了什么事，只知这结果让所有的人都承受不住。
二老本就只有一子，这唯一的儿子生死未卜，饶是昨晚那样一个宾客满盈的场面，这个消息还是被严严封锁了起来。
向晚对着折兰夫人弯身行礼，也顾不得她的反应，抬眼就往床上看去。
折兰夫人正要说话，却被莫前辈拦下。从儿子娶妻的大喜到儿子新媳不醒人事的大悲，刚才陆羽雪撑不过，她就更担心折兰勾玉了，一步都不肯离开。莫前辈骗她有要事商量，她以为有了救儿子的良方，一时狂喜，看一眼向晚，乖乖跟着莫前辈出了房。
向晚静静看着昏迷中的折兰勾玉。
他躺在床上，脸色煞白，只余一丝微弱气息，衬着大红喜被，像个毫无生气的傀儡。哪怕那时中月见半魂，哪怕之后闭关，都不曾这样。
莫前辈说，撑不过两天。
向晚眷眷看着他，满心的贪恋与留恋。伸手将怀里的两封信一一置于他枕下，又恋恋不舍地伸手滑过他的眉、眼、鼻，直至唇上停下。她俯身凑近，双唇顺着手的轨迹，滑过他额头、眉、眼、鼻，最后在他唇下烙下深深一吻。
该交待的都交待了，该烙印在心底、烙印在脑海的，亦早已烙印。时间紧迫，他总得还留有一口气才行，不然，就只能去鬼门关抓人了。
向晚伸手，狠狠一口咬破手指，齿印处迅速溢出血来。向晚笑，她将手指凑至折兰勾玉嘴前，另一手用力捏住他下巴逼他开口，看到指尖的心滴入他口中，眼泪再也不能控制地滑下。
闭上眼，右手隔衣轻点左臂杏花封印，默念仙诀。她口中幽幽一道蓝光，缓缓渡至他口中。那是她的仙气、她的精元，可助他过此难关，长命百岁。
灵玉镇三魂。他说得没错，自那天后，她一直能感觉到身体的异常，这些仙法仙诀亦早已记起，只是她一直不敢尝试，因为明白破戒破封印的后果。
也好，她还是喜欢这样的。比起让她束手无策地看着他死去，她宁愿自己再次受罚。
她不是没被罚过，此前错开三界杏花，被贬下凡。当然，更早之前，不知何故还被镇了三魂，历经七世命丧婚嫁之苦。不必纠结，等天上诸神发现她破戒，等她再次被召回天庭，这一切的一切，都可解开。
只要他能好好的活在这世上。
她唯一的遗憾，是腹中的孩子尚不足三月。她多希望能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那样不管上天下地，即使化作杏树下的一坯黄土，于她亦是圆满。
向晚施法的时候，满室莹莹蓝光直冲天际，稍纵即逝。
率先发现异常的是莫前辈。他推门而入，恰向晚收法，莫前辈惊道一声：“小晚！”
向晚笑，脸色微白，淡淡道：“救他，还是救孩子，总是救他。”
她只是小小花仙，法力实在有限，渡了仙气、渡了精元，就有些不支。
莫前辈忙走近，伸手把折兰勾玉的脉，转过头惊道：“小晚你……”
向晚身子一软，堪堪扶住床沿坐下，泪水滑下，是不甘，亦是认命：“我一直想为他生儿育女，告诉自己，天上人间地下，他去哪我便去哪，结果还是不行，原来生死相随也是一种奢侈……”
他用月见半魂换回她的命，两人避过婚事，可终究还是不行，甚至等不及她腹中孩子出生：“前辈，告诉他我好舍不得……”
她要他记得她，一刻都不能忘，那样黄泉路上，或者他也升了天，再遇的时候至少彼此不会是陌路。就让她担这样一个自私的名吧，她是真的舍不得。她也会记得他，永永远远。
珈瑛大师托的梦，不可破情戒，不可破身戒，更不可破封印。
破了封印，她就恢复仙身了，自然不可能再留在人间。很简单的道理，她又怎会不明白。
只是三魂归位，这一次的灵体分离，似乎不再那么痛苦。
床上的折兰勾玉依旧未醒，神色安详，气色看起来好了许多。而向晚的身体软软靠在床尾，闭目舒眉，脸上泪痕未干，眼角犹悬着一颗未及滑下的泪珠。莫前辈正在替她把脉，一旁折兰夫人显是惊呆了，折兰老爷正急匆匆跑进来。
若是他能睁眼，再看她一眼，若是她能再看一眼他那双漂亮温和的眼睛，再看一眼他眼里的温柔眷眷就好了。
灵魂游离，越升越高。也好，这样也好，若是他醒来，睁眼看到她那样，或许眼里没有温柔，只有痛苦。
还是这样吧。
一刹那的失衡，仿佛下一秒要飘到不知名的地方去，紧接着一阵坠痛，极致的眩晕与巨痛之后，再睁眼时，眼前一片白茫。
一片白茫中，一位白发长者背对着她站在那里，手持拂尘。
向晚软软爬起身，又打量背影一眼，确定自己并不认识，只得开口：“请问？”
白发长者闻声转身，正是珈瑛大师！
她以为这次回天界，第一时间要面对的，就是那个满脸怒容的人，接受自己应得的处罚，没想到竟得见凡间故人。向晚一时哽咽：“大师……”
珈瑛大师仙风道骨，看一眼向晚，叹一口气：“真是痴儿怨女，连精元也不要了……”
话至一半，伸手递至她跟前，手中赫然是颗赤红丹丸。
“大师？”
“赶紧吃了，你想灰飞烟灭？”
向晚一怔，接过丹药咽下，弯身行礼：“多谢大师。”
此前替她修复折兰勾玉的折扇，后借钟离托梦提醒她，现在又救她，她何德何能，承这位长者诸多恩情？
“先别废话了，三魂归位，你该记得修炼口诀，先恢复精元再说。”话音刚落，人已消失不见。
向晚追出去，结果被一道无形气墙撞回，跌坐在地。
原来这白茫茫的一片，竟是个无形结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