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车的时候正好是午饭时间，肃修然胃不好，按时用餐是必要的习惯，于是他们只能先吃饭。
午饭是肃修然下厨做的，菜色口味都是一流，他并不以自己身为男人还能做一手好菜为傲，只是礼貌却周到地请林眉品尝自己的手艺。
直到一个多小时后，他们坐在沙发上喝茶，林眉终于忍不住发问：“我到底错在哪里了？你能告诉我吗？”
肃修然微微笑了笑，林眉又看到了他上午在办公室时露出的那种神情：虽然是在笑着，目光中却带着些不可言说的忧伤和怅然。
林眉直觉地感到些不好的东西：“你是说张黎黎有危险？”
肃修然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轻缓地开口：“你既然知道演绎法推理有哪些方式，那你一定也知道在具体事件的推理里，往往并不是仅使用某一种方式，而是数种方式并用。”
他说话的语速本来就偏慢，此刻放慢了速度，更是像大提琴的音色一样，带着些低沉又舒缓的韵味。
他就这样慢慢地说下去：“那么以某一件虚拟的凶杀案为例，一个女性受害人被杀害在自己家中，她身材瘦小又没有受过特殊的体能训练，这类受害人一般都很柔弱，于是她在短时间内被成功杀害。”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看着林眉。
林眉反应过来，接话：“这是三段论。”
肃修然点头表示嘉许，又说：“受害人是被钝器，比如重量很大的铁锤，击打头部而死，能够使用这种钝器的人应该非常高大，所以凶手是一个高大健壮的人。”
林眉想了下：“这是假言推理。”
肃修然点了下头，接着说：“经过调查，发现最有动机的三个嫌疑犯，一个瘦弱多病，一个下肢瘫痪，一个高大健壮，那么调查就重点圈定了第三个嫌疑犯。”
林眉已经反应很快了：“这是选言推理。”
肃修然笑了笑：“是啊，这只是个很简单的推理过程，最基本的证据指向了最有可能的嫌疑犯。但在没有确凿证据证明第三个嫌疑犯就是凶手的时候，这仅仅只是一个推断。
“尤其是……瘦弱多病和下肢瘫痪的人，就绝对没有办法使用铁锤杀人了吗？不仅如此，这三个人仅仅只是被发现的嫌疑犯，甚至还有第四个、第五个嫌疑犯的存在。
“在所有的推理中，其实只有第一个推理是确定成立的，那就是这位女性受害人比较柔弱，相对比较容易被杀害。”
听到这里，林眉顿时有些恍然大悟：“所以你说我的推理是错误的，因为我预设了一个大的假言判断——就是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丢失的笔记本引起的。而这个判断却是错误的？”
肃修然点头：“你是我的责编，对我的事情太过关心，并且这整个事件中，最早被你发觉的异常就是笔记本电脑的丢失，所以你的目光过多地关注在这里，也并没有什么不对。”
林眉被点透了这一层，大脑正高速地运转着，也就忽略了他那句“对我的事情太过关心”。等她想到什么，就有些吃惊地看着肃修然：“你是说……张黎黎失踪的事情可能跟笔记本电脑丢失完全没关系，甚至笔记本电脑会丢失这件事，跟那里面有你的稿子也没有关系？”
肃修然笑了笑：“你最关注的是丢失的大纲，于是忽略了最有可能的方向。如果是警方来调查，会从较为明显的切入点来考虑整件事情，所以我并不担心警方不能查明真相……只是有些细节，如果警方忽略了，希望你能够找到渠道告知他们。”
林眉一时间还没有明白过来：“最有可能的方向？”
肃修然点头：“张黎黎目前已经确定失踪，这么多天下来，她的人身安全是否得到保障，已经存疑。我虽然不妄自菲薄，但我觉得我稿件大纲的分量，并没有足够到令罪犯不惜伤害一个人也要铤而走险……那样的事件一般都涉及了更多更惊人的资本，或者足够让为数惊人的资本都黯然失色的重大机密。”
林眉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是啊，从张黎黎失踪开始我就觉得整个事情都不对了，就算真的是她偷了你的大纲，被抓到也只是盗窃罪而已，犯不着潜逃啊。”
盗窃罪的量刑并不重，而且丢失的东西不多，性质也不属恶劣，星文图书没有强硬地要求一定要追回，警方没分多少警力来调查，看目前的情形，最后大半是不了了之。
肃修然点头：“所以就算是她偷走了电脑，她背后还另有人指使，也没必要因此制造她的失踪。”
如果排除了张黎黎是因为笔记本电脑被盗才失踪的设想，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很好想通了，林眉惊讶地说：“如果不是因为公司的事，那是什么？”
肃修然还是没有回答，反而继续说：“之前听你的调查，我就猜到了笔记本电脑丢失这件事可能跟我的稿件没什么关系，今天去你们办公室看了后，我完全确定了。”
林眉觉得自己眼皮要跳了：“你就去了那么短的时间，能看出来什么啊……别告诉我智商不同不能对话，我会生气的。”
听了她这个话，肃修然也有些失笑起来：“我是先有了推断，才去了现场，去也不过是印证我的猜测而已，所以才会很快。”
他说着，将手中的骨瓷茶杯放下，目光更专注地看着林眉说：“我从前台进入通往你们办公室的走廊后，发现走廊一侧有一个紧急出口的通道，通道口虽然锁着，但像许多办公大楼一样，这扇门中上部位装了一块玻璃。”
林眉也想起来了：“是啊，那里确实有个消防通道。”
肃修然又说：“我看了你们所有的办公区，发现全是无烟区，连休息室都不例外。”
林眉点头：“没错，整个大楼都禁止吸烟，连洗手间里都装了烟雾检测器，我听到过有抽烟的同事抱怨躲在厕所里抽都不行。”
肃修然微勾了唇角，有些意料之中的神情：“B市推行室内禁烟并没有多少年，大部分烟民还没有养成良好的习惯。我猜测一定有人会想办法找到地方抽烟，我刚才在你们办公室透过消防通道那扇门上的玻璃，看到通道的地面上就扔着几个烟蒂。”
星文图书在十七楼，下楼抽烟略显麻烦，他这么一说，林眉也想起来确实有抽烟的同事会去消防通道里抽烟。
至于平常理应上锁的消防通道为什么会任人进出？那就更好解释了，那里的钥匙保管在前台，随便一个同事都可以打个招呼取用，只要用过后归还就没问题。
说到这里，肃修然顿了下：“既然消防通道平日有人进出，那么拿走电脑的人，就有可能并不是星文图书内部的人员……而是和十七楼相近楼层的工作人员。”
林眉一想也是，虽然整个办公大楼进出的安检很严格，但楼层之间互通，并不是很难办到，只要能够从其他楼层进入消防通道，又可以从十七楼的消防通道里出来，就很简单了。
肃修然一直看着她，林眉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看过来的目光有些过于专注，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连连点头。
肃修然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我站在窗口，发现对面大楼的玻璃墙体会根据阳光强度变化进行反光，阳光越强反光越强烈。刚才是上午十点钟左右，已经可以映照出这栋办公楼室内的影子，如果阳光更强烈一点，能把你们办公室的情形反射得相当清楚。”
林眉瞬间想到，自己有时候在办公室发呆，就喜欢从对面大楼玻璃上的影子，偷窥上下几个楼层的人在做什么，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地清清嗓子。
肃修然笑笑：“你告诉我笔记本电脑丢失当日天气晴朗，并且是中午聚餐时丢失的，那么，如果当时有人站在和十七楼相近的楼层，可以观察到你们公司的人离开。”
“有道理。”林眉摸着下巴点头，“那当天是其他楼层的人看我们办公室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就从消防通道上来，把刘涵的笔记本电脑偷走了？”
肃修然摇头：“你还告诉过我一个细节，那天刘涵走得有些急，随手把笔记本电脑放在了桌上，还有可能掉到地上……他的邻座，就是张黎黎。那个人的目标，也许并不是刘涵的电脑。”
“是张黎黎的？”林眉不自觉将本就因为专注睁大的双眼张得更大，“她的电脑有什么价值，会有人专门来偷取？”
肃修然微笑着摇摇头：“有没有价值，对于不同的人来说，有不同的答案……张黎黎的电脑里可能装着某一个人绝对不想泄露的秘密。”
他说到这里，看着她轻声问：“你的位置就在张黎黎背后，你回忆一下……她有没有正在进行秘密恋情的迹象？”
如果说前面铺陈的细节和分析，只是稍微拨散了蒙在林眉眼前的迷雾，那这一句，就真正像一道闪电一样，劈开了她混沌的思维。
张黎黎有没有秘密的恋情？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
她在办公室的时候其实并不遮掩和那个人互动：打电话可以旁若无人地说上一二十分钟，语气亲密；午休过后经常会带着一些小礼物回来，比如几块精致的蛋糕，一瓶香水，一副耳环。
林眉就坐在她身后，看到的更多。张黎黎在上班时间，也经常用网络即时通讯工具，和一个人打字聊天。
林眉没有窥私的习惯，但张黎黎聊得实在太多了，又放大在屏幕上毫不遮掩，偶尔一眼扫过去，都是什么“亲爱的”“老公”之类刷了满屏。
可张黎黎又一直声称自己单身，上个月情人节，她一面喊着没有男朋友过节，一面下了趟楼却又带了一束玫瑰花上来。
这些事情林眉都看在眼里，可张黎黎始终没有在同事面前承认自己有男朋友，警方来办公室调查的时候，林眉自然不好说太多，只能说不知道她有没有男友。
其他同事的态度都跟她差不多，张黎黎是暂时失踪，万一过几天找到人，又回来上班，到时候被她知道同事向警方泄露了她的隐私，以后还怎么相处？
不过此刻面对肃修然，林眉没有保留，把知道的事情都对他说了。
肃修然点了点头，有些不出意料的神色，更多的却还是那种淡淡怅然。
林眉虽然和张黎黎并不算交情很好，但怎么也是一起工作三年的同事，看他这样，心里有些莫名的慌张，忙问：“难道你觉得张黎黎已经出事了？”
她隐隐有些懊悔，前两天警方来调查，她应该告诉警方张黎黎可能有个男朋友，大概也是这栋办公大楼里的工作人员，而不是顾虑多多，缄口不言。
肃修然看出了她脸上的悔意，轻声说：“按照时间表来说，你们报警的时候，张黎黎已经失踪超过72个小时，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的话，早已经结束了。”
话虽如此，林眉心里还是有些不好受，肃修然看着她，接着说：“你若是想弥补，也并不是没有办法，我看到你们的办公桌下都有个带着抽屉的柜子。”
林眉点头：“没错，我们每个人都配备有一个矮柜，和办公桌是一体的，柜子上面有锁，不方便带出办公室又比较重要的东西就放里面锁起来。”
肃修然颔首表示知道：“张黎黎的矮柜就不说了，自然是她锁的。她邻座是刘涵的，刘涵离职了，理应清空矮柜并将钥匙插在柜锁中，方便接替的人使用，但我今天看到刘涵桌下的柜子却上着锁。”
林眉“哦”了声恍然大悟：“刘涵不是经常在你这里？他放在办公室的东西很少，我记得张黎黎似乎说过东西太多放不下，想要借他的柜子用，刘涵应该把自己的柜子腾出来给她用了。”
肃修然笑了笑：“如果警方的调查有新进展，需要搜集张黎黎的物品，你可以告诉他们这一点。”他微顿了下，“幸运的话，那里面的物品也许可以追查出和她相恋的人究竟是谁。”
林眉表示记下了。只是想到张黎黎的下落仍旧不明，不禁有些惆怅。
肃修然起身去吧台给她倒上刚煮好的咖啡，照例是加奶不加糖。
林眉起身接过咖啡道谢，轻啜一口，浓醇的香味就充满了口腔，她只在认识他的第一天说过一次自己的口味，此后每一天肃修然泡给她的咖啡，就再也没有出过错。
他甚至可能还观察了她喝咖啡后的表情，据此调配了咖啡，每次递到她手上的咖啡，不管是浓度还是香味，都越来越符合她的味蕾。
和肃修然共事两周，林眉逐渐体会到了刘涵的心情，以及刘涵为什么每天都耗在肃修然这里办公——肃修然是个很神奇的人，只要他愿意，你和他待在一起的时候，就会非常舒适自在，一切都熨帖合理，不需要你再去多费一点心思。说是如沐春风，也并不为过。
此刻她放下咖啡杯环顾四周，刚才认识到肃修然的观察能力有多出众，如今再环顾这个住所，就有了新的体会。
这个家当然非常整洁，用一尘不染形容并没有错，自从她第一次踏入这里后，所有的摆设和物品，似乎都没有任何变动，哪怕是书架上的杂志，除了有两本换成新一期的之外，其他的连摆放位置都没有变过。
除了那些无处不在的绿色植物，几乎看不到任何纯装饰性的物品，一切过于井井有条。林眉还发现，自从发觉她并不爱玩游戏后，一直放在茶几下并充了电的PSP，早就被收了起来，换上了一个平板电脑，还是更加适合女性手掌大小的mini型号。因为没有设置密码，位置又放得顺手，林眉用它查过几次资料，还用它浏览了一些新闻和电子版杂志。
她意识到这些细节后，忍不住笑着对肃修然说：“怪不得你去了一次就看出来那么多细节，我刚发现你家也太整洁了，这里随时都能当样板间了！”
肃修然微微笑了笑：“每天早上九点钟之前，会有保洁员过来整理，不过细节确实是我自己要求的。”
带着点“大神果然是大神”的狂热崇拜，林眉感慨：“你是不是处女座？这简直是强迫症了。”
肃修然显然明白“处女座”是什么意思，失笑道：“谢谢，并不是。”
林眉挑挑眉毛，明显不是很信任的：“大神你这么神奇，一双电眼扫扫就看得出那么多细节，那你能从我身上看出点什么？”
肃修然唇边含笑，迟疑了一下：“你真的要听？”
林眉大方点头：“我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肃修然目光中的笑意更甚，放下茶杯将修长的手指交握，看着她说：“那么我就得罪了。通过两周来我对你的了解，首先你是S市人。从你很熟悉当地方言的发音习惯，还有饮食习惯上，都看得出来。最关键的是你问我是否是S市人的时候，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语气。”
这个林眉没什么好隐藏的，也早料到了，点点头：“我是S市出生长大的，很容易看出来。”
肃修然微笑着继续说：“其次，你应该住在西区偏北的位置。上周有一天晚上，B市只有那个地区下了点小雨。你第二天开车来时没来得及洗车，车身上有明显的雨水痕迹——这还能证明你居住的地方拥有室外停车场。有次你在家先打了电话给我，然后才开车出发，用了34分钟，结合那天的道路状况，我基本可以确定你住在哪个街区。”
林眉撇撇嘴：“你想知道我住在哪里可以直接问嘛。”
肃修然笑容不变：“我给你准备了平板电脑，是因为有一次你从包里拿笔记本电脑时，带出一根平板电脑的数据线，那种数据线和你的手机并不符合，所以我猜测你应该有用平板电脑的习惯，只是不经常带出来。”
这件事林眉觉得有点感动：“是啊，这个要谢谢你，真是体贴入微。”
肃修然的目光中突然带上了点戏谑：“从你周末也要到我这里加班来看，还有你平时表现出的一些细节，我判断你是单身……从你对待男性随意的态度，还能看得出来你很可能从未恋爱过。”
林眉马上抬手比了个停止的姿势：“大神你别说了，再说就是侵犯个人隐私了！”
没谈过恋爱也不是犯罪，但林眉的脸颊还是有些发红，虽然和肃修然修长的身形没法比，但她在女性中身材已算高挑。她的面容又清秀姣好，不管是读书的时候还是工作后，都不乏追求者，只不过她始终无法对哪位男性产生类似于爱情的感觉，所以才一直单身。
她想着还是有些愤愤不平，对肃修然说：“说了半天，你观察出来的也就是些很普通的东西。”
肃修然倒是很坦然：“因为你本就是个没有什么秘密的人，所以我看不出特别出人意料的东西。”
敢情这还是怪她太普通了？林眉本来想着自己每天到肃修然家里来，看到了他许多生活习惯，相比起来一定是自己了解他更多，现在看来，肃修然虽然不动声色，但早已将她观察了个仔细。
这么想着她就生出了一种挫败感：跟推理作家朝夕相处压力真是太大了，如果哪天真的干了点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估计想瞒都瞒不住。
肃修然看着她憋屈的神情，估计是心情大好，勾着唇笑得眼角都微微垂下了些。
不出意外，林眉又被他罕见的灿烂笑容晃了神，她看了看他手中的白色骨瓷茶杯里盛着的绯红色茶汤，顿时计上心头，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你泡咖啡的手艺这么好，怎么自己不喝啊？”
肃修然微笑应答，措辞谨慎：“我较偏爱红茶。”
林眉继续笑得老奸巨猾：“是怕苦吧……”
光芒四射的男神还是笑容温柔，明媚到直接能降低对手的智商，只是眼眸中多了一丝极难察觉的动摇：“还好。”
林眉不客气地哈哈大笑了起来，自觉总算勉强扳回一城。
今天林眉在肃修然家一直待到很晚，还留下来吃了晚饭，顺带监督肃修然喝药。
为了回报肃修然给她的善意和关照，她给“怕苦”的肃修然准备了甜点，是一盒她自己在家烤的奶油曲奇，完全按照林眉自己的口味定制，甜到忧伤。
肃修然只吃了一块，就表示好了，接着喝了很多水。
林眉则在旁边托着头看他像是画中裁出来一样的侧脸，和上上下下滑动的喉结，丝毫不觉得自己这么直愣愣盯着别人看有什么失礼，反而还略显忧愁：“大神啊，你说你又怕苦又怕甜，你到底吃什么合适啊。”
肃修然放下手中的水杯，勾唇笑：“适中的。”
林眉暗暗腹诽他讲究太多，拿了块曲奇丢到自己嘴里，甜度就是适中啊，吃一口都有幸福的味道好吧？
这是她在肃修然家留到最晚的一次，肃修然送她出来，他站在雕花的栏杆外注视着她的车缓慢开走。林眉已经开出去很远了，还能通过后视镜看到他静立在路灯下的身影。
看着那辆小巧的车转过弯，连红色的尾灯也消失不见，肃修然又站了一阵，才转身回家。
仍旧是灯火通明的玄关和客厅，少了一个人后骤然间清冷了下来，连周围的温度，似乎都跟着降了下来。
脚边传来一声短促又充满威严的“喵”，肃修然低下头，这才看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春申君已经跑到了他身前，并且瞪着圆圆的眼睛颇为严肃地注视着他。
肃修然不由失笑：“对不起，忘了您的晚膳。”
他去取了猫粮罐头，打开瓶盖倒入春申君的食盆中，又给它换上一碗清水，春申君对于奴仆的伺候总算满意了点，凑到他脚边蹭了几下作为褒奖。
肃修然半蹲下去，摸了摸春申君的脑袋，感受它小小又毛茸茸的脑袋在自己掌心摩擦的温度。
食物在前，春申君也难得给了他点好脸色，抬起脑袋顶了顶他的手掌以示亲热。
肃修然微弯唇角笑了笑，他的笑容和林眉在时略有不同，虽然一样温柔，眼底却泄露了一些很难看得清的思绪，他轻声开口：“你是不是看我太寂寞，所以才会过来陪我？”
春申君一边大口吃着鱼肉，一边竖起尾巴摇了两下，不知是不耐烦，还是回应。
似乎是想到了白天的什么事，肃修然的笑容更加柔和了一点：“也许你会觉得我太敏感，但我开始觉得她的出现……是命运赐予我的礼物。”
春申君发出点含糊不清的呼噜声，调转猫头把屁股留给他。
清高又善于发现别人情绪的肃修然却像根本没看到一样，反而顺势在它的猫尾巴上抚摸了两下，继续轻叹了口气，目光里浮动着淡淡光华：“也许你要说我只是寂寞太久……”
如果林眉在场，估计会忍不住吐槽：大神你是智商这么高的人，跟一只猫谈心都能谈得这么投入真的好吗？
在春申君彻底失去耐心前，肃修然站起了身，单手插在口袋里，站在宽大的落地玻璃前看着窗外静谧的花园。
和肃家大宅里那面积惊人的后花园比起来，这里显得又小又单调，却意外安宁，透着寂静的味道。
肃修然看了一阵，抬起手，在窗帘的一侧，找到整栋房子警报系统的控制面板，然后将警戒程度调到最高。
他今天还有许多关于林眉的判断没有告诉她——她诚恳、敬业、心底毫无阴霾，阳光、正直又富于同情心，她聪慧、好学、又从不妄自尊大。
她成长的环境里，一定有个温暖而又普通的家庭，有一对疼爱她的父母，让她即使为了梦想远离故土，也仍旧坚强自立，像一个发光体一样，不仅照亮自己，也可以照亮别人。
这样一个人，对于他来说……太好，却偏偏，没有办法拒绝。
周日一天，林眉在家休息，晚上还出去跟几个老同学聚餐，以往对她来说怎么都不够的周末时间，如今却觉得似乎有些太漫长了。
她深刻反思了一下自己这种转变为工作狂的迹象，又想到，一定是平时工作的时候在肃修然那里太舒服了，一点也不觉得累，反而很有趣，所以她才会一天不工作浑身都不对劲。
星文图书周一上午一般要开例会，就算是平时不用坐班打卡的林眉也要参加。
林眉起了个大早收拾一新，换上了刚买的连衣裙，神清气爽地去上班。她到得早，但刚进办公室，就在前台看到了两个身穿警服的民警。
杜宇文也在前台站着，看到她就说：“小林，刷完卡不用去开会，先去我的办公室，配合警方询问。”
原本周末就对张黎黎的事情有了不好的预感，今天又见了郑重其事的民警，林眉心里顿时就空了一下，点头答应：“好。”
为了避免引起骚动，民警在上班时间到来之前就躲开人流，进了杜宇文的办公室。
林眉第一个被叫过去询问，这次来调查的民警和上次来的并不是同一批人，而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年龄看上去都不小了，说话也很客气。
林眉是女性，主导对她的询问的就是那个女警察，林眉想起来周六时肃修然对自己说的话，并没有保留，将那些她所知的细节都告诉了警察。
其中当然也包括那个被张黎黎额外占用的柜子，还有张黎黎可能有一个秘密情人。
她透露的情况显然很重要，女民警让她又重复了一遍，不但做了笔录，还录了音，接着才跟那个男民警交换了一下眼神，笑笑说：“你观察事物很仔细，提供的线索很重要。”
林眉没有接着说谦虚的话，而是微微顿了顿，就直视着那位女民警的眼睛问：“虽然很冒昧，但您能透露一下张黎黎的最新情况吗？”
女民警有些歉意地笑了笑：“这个实在对不起，家属之外的人员没有知情权，请理解我们。”
虽然没有明说，但女民警眼中的歉意和守口如瓶已经能揭示一些事情。林眉没有再问，起身和他们道别。
这次民警分外有耐心，几乎将整个办公室的人都询问了一遍，一直到午饭时间，才结束告辞。
因为警方的这次询问，编辑部上午的例会就挪到下午举行，林眉没有去肃修然那里，留下来等待开会。
这两周来她久违地在公司的食堂吃饭，注意到今天同事们的神色果然都带着非同寻常的沉重。
虽然刑事案件在一些小说或者电视剧里司空见惯，但对于普通人来说，还是一生都难得遇到一次的沉痛经历。
林眉打了饭坐下，就看到同部门的几个女同事挤在一张桌子上讨论，看到她还连忙向她招手，示意她也去。
林眉当然不好将自己孤立出去，走过去坐了下来，正听到前台的接待员小李轻声说：“我是早上警察刚来的时候听到他们讨论案情，张黎黎好像……已经自杀了。”
同事们的神态都很震惊，也都带着点沉痛和悲伤，但是事情具体如何，她们这些人并不知道，除了感慨生命易逝外，并没有太多的话可说。
林眉没怎么参与讨论，只是间或点头表示自己也在听，不过想到一周前还在自己眼前出现的同事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还是让她心情沉重。
下午开完例会，林眉来到肃修然家，她将这个含糊的结果带给了肃修然。肃修然听完，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道。
林眉却还是感慨：“为什么要自杀呢？为了一段不值得的感情？”
肃修然笑了笑，看起来温和无比，眼底却没什么笑意，反而带着淡淡的哀伤：“这世界上有许多人，并非死于表象……而是死于心碎。”
肃修然显然想到或者又预料到了什么，林眉却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向他询问，只能叹了口气，低头逗弄自己脚下躺着的春申君：“主上大人，人类活得实在太累了对吧？”
春申君从鼻子中哼出一声娇俏婉转的低叫，对着她翻出了白白的肚皮。
几天后张黎黎失踪的事件已静悄悄地尘埃落定，正巧星文图书发行部有个同事家里有亲属在区分局，打听出来一些细节。
星文图书本来就不是大公司，同事间随便说一说，基本上整个编辑部的人都心照不宣地了解了前因后果。
林眉把听来的那些比照着去伪存真，大致上还原了事情的真相。
张黎黎的秘密恋人，是楼下一家证券公司的高管，那个高管有妻有女，于是这段见不得光的婚外情就进行得特别隐秘。
林眉和张黎黎共事了三年，觉得她并不是贪慕虚荣的女人，事实上即使那个高管经济条件很好，也只是时不时送她一些小礼物，两个人没什么金钱上的瓜葛。
本来这样的秘密恋情已经进行了一年多，突然爆发是因为高管的妻子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那位妻子并不是善于隐忍的人，发现丈夫的不忠后，立刻要求离婚。
高管妻子手中没有高管出轨的确切证据，离婚分割财产时并不占优势，所以高管在慌乱之余，告诉张黎黎这段时间要小心谨慎，不要被抓到把柄，并表示等他离婚后，就会和张黎黎结婚。
而张黎黎却看出了高管的虚伪，他根本不止她一个情人，也没有想要和妻子离婚，维持现有的婚姻并不断在外拈花惹草，才是他理想的状态。
对爱情偏执又性格激烈的她，威胁高管要将他们在一起的证据给高管的妻子，从而逼迫高管尽快离婚，还要求高管兑现之前的诺言同她结婚。
高管深恨她的“不听话”，但也无可奈何，只好利用午间休息的空隙，通过消防通道潜入星文，将张黎黎的台式电脑格式化，并想偷走张黎黎的笔记本电脑，因为那里面有更多他们在一起的证据。
因为刘涵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随手放到了张黎黎的办公桌边上，而星文图书员工的笔记本电脑都是公司统一配备的，外观一模一样，所以当天高管在匆忙间偷走的，其实是刘涵的电脑。
聚餐过后回到办公室，刘涵发现自己电脑被窃的时候，张黎黎也发现自己的台式电脑被格式化过，应该已经猜到这是她的情人搞的鬼，为了面子她没有告诉同事们真相，同时却对情人更加失望。
这也间接促成了后来的悲剧：那个周末，张黎黎先是给高管留了一封邮件，然后独自去了他们在郊区的秘密爱巢。
在那封邮件里，张黎黎威胁那个高管如果他不立刻赶去，她就会服安眠药自杀。
没人知道张黎黎最后的心情是怎样的，那个周末她的情人自始至终没有出现——他临时决定趁周末陪妻女去海边度假，试图修复濒临破裂的婚姻，直到周一早上才回B市。
等几天后警方在郊区的公寓里找到张黎黎时，能确定她自杀身亡的时间大致在周日那天的凌晨。
如果说最后的结果里有什么能让人稍稍好受点，那就是张黎黎自杀的事情被高管的妻子知道后，她拒绝了高管复合的请求，坚持离婚。
警方在刘涵的柜子里找到了张黎黎的那台电脑，在其中发现了大量高管婚内出轨的证据。离婚官司打起来，身为过错方的高管，大概会净身出户，也没办法取得女儿的抚养权。
几乎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张黎黎的电脑里竟然还有不少那个高管擅用公司职权为自己牟利的证据，其中涉及的金额不小，这样他在婚姻破裂之外，还被公司开除，并且还很有可能面临诉讼。
林眉把这一切告诉了肃修然，他只是沉默地听着，直到林眉说完，才抬手摸了摸趴在他身边假寐的春申君。
林眉还是有些感慨：“不过是个花心又没有责任心的男人，值得为他赔上宝贵的生命？”
肃修然抬头对她微笑了下：“依照你平时的观察，张黎黎习惯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放在哪里？”
林眉歪头回忆了片刻：“带回家吧，我们好多同事都习惯将笔记本电脑带回家，这样如果在家有什么工作上的紧急情况，也可以处理。”
肃修然点头：“是啊，大家都习惯将笔记本电脑随身携带，尤其是周末……两天的时间，还是有电脑在身边更加方便一点。”
林眉这才发现有些不对劲：“张黎黎要去郊区的公寓，却把电脑放在办公室，还锁在刘涵的柜子里，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肃修然对着她笑笑：“她在自杀的前夕，选择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锁在同事工位的柜子里，尤其是她已经知道，这个电脑中的一些东西让有的人深深忌惮。”
林眉也是一点就透：“你是说……张黎黎是故意的？她知道如果自己自杀身亡，笔记本电脑早晚会被发现，里面的证据也足够让她的情人后悔？”
肃修然颔首：“你刚才说，她的情人是临时决定去外地度假的？”
林眉点头：“据说机票都是临时订的，去得很匆忙。”说到这里，她有些吃惊，“你的意思是……她的情人预料到以她的性格来说，会选择一些很激烈的方式抗争，所以干脆躲得远远的，以逃避嫌疑？”
肃修然点头笑了笑：“他没有低估女人在爱情上的沉迷，却低估了女人的决绝。”
也许在那个高管心目中，张黎黎只是一个被他玩弄在股掌中的小女人，他给她甜蜜的爱情，也给她万劫不复的痛苦，甚至连她的毁灭，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但他却没想到，在最绝望的时刻，张黎黎还是给他准备了惩罚和审判——假如他没有那么绝情，而是在当时赶去郊区救人，张黎黎是不是不会公布那些她掌握的资料？
如果他真的和自己的妻子离婚，给了张黎黎自己曾经承诺过的一切，境地会不会比现在更好一些？
张黎黎的爱和恨，在她生命消逝的那一瞬间，都归于了虚空，但她的情人呢？现在想起她，是会恨她的心机和狠毒，还是想念她依偎在自己身边时的可爱模样？
听完肃修然最后的分析，林眉说不上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非常微妙……同情、惋惜，又有些基于道德准则的不认同。
肃修然看着她复杂的神情，轻声开口：“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我们遇到的人，都会给我们带来幸福和温暖。也总有一些事情，无法用单一的善恶去衡量。”
林眉抬头看着他低垂的眼眸，他的目光中总有一丝淡淡的悲悯，除此之外，唯有一片平静，仿佛高坐在天空中的神祇，他怜悯悲苦的芸芸众生，但也仅是怜悯而已，没有更多的情绪。
她忍不住问：“你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呢？”
肃修然轻声反问：“你的看法呢？可以先说给我听。”
林眉想了下，说：“张黎黎是我的同事，我觉得她很可怜，可所有的事未尝不是她自己的选择，但她已经为之付出了最沉重的代价，我没有办法苛责她，却也不认同她的爱情和人生。至于她的情人，则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我鄙视他这样的人，从人格上厌恶轻视他。”
肃修然听后只是笑了笑：“你看，你自己的评价已经很清晰了。”
看着他温和的面容，林眉松了口气，挑了挑眉毛，疑惑自己刚才的执着：为什么一定要询问肃修然的看法？明明自己心里的评价已足够盖棺定论。
她深呼吸了几下调整心情，接着站起来对肃修然笑：“不谈了，我去下厨准备我们的午饭！”
一直用超脱的神情蹲在沙发上的春申君也像被什么感召了一样，突然站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还充满期待地看着林眉。
林眉忍不住笑了，去摸它毛茸茸的脑袋：“放心吧，主上大人，少不了给你的供奉……我给你煮鸡胸肉！”
春申君立刻竖起尾巴对她开心地摇了几下，忽闪着一双绿宝石般的大眼睛卖萌，看得林眉春心荡漾，一把将它抱起来猛亲了一口。
在这个安静温馨的时刻，林眉还没想到仅仅过了几天，她的生活就要面临新的变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