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秋高气爽，铸成瑞兽的黄铜香炉在屋内徐徐飘出袅袅清香，并不呛人，反而添了几分文雅和清幽。
只是现在，是谁也没有心情来欣赏这些东西的，真是可惜了那些上好的香料。
院子里面除了主人，还有十几个丫鬟和老妈子，以及数名小厮，尽管人数不少，但此时却是一片寂静，无论是外面做活的老妈子，还是里面伺候的丫鬟，都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生怕自己碍了主子的眼，冤枉地做了出气筒。
干活的人，动作轻之又轻，不干活的人，也在尽力缩减自己的存在感。屋子外面的人还好一些，可是在里面伺候的人，可就有些心惊胆战了。
虽然知道自己的主子不是那种喜欢迁怒和拿下人出气的人，可是他们更加知道，这屋子的主人，最最痛恨的，就是被人看轻！
毕竟真的追究起来，这位的出身……
屋子里面的人并不多，一共也就只有五个——
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美妇，看她面对其他人的态度，显然就是这屋子的主人了。身上穿着一身淡蓝色的襦裙，再加上那精致的妆容，硬生生地将原本只有五分的美貌，提升到了八分，若是在平时，还要再加上她那一生温柔如水的气质。八分的美貌，加上十分的温柔，正是她——杨氏——在这定国公府长宠不衰的秘诀之一。
男人，尤其是一个功成名就，位高权重的男人，总是不喜欢自己的女人太过于强势的。
可惜啊，有些人就是看不透这个道理！抑或者是看透了，却弯不下去腰？再不然就是弯得太过，把腰给折了！
霸王花果然不讨喜，可是菟丝花做久了，也会让人厌烦啊！
第二位是一个站在杨氏身后的年近五十的老妇人，微微有些驼背，脸上生着几道竖纹，面容看起来说不出的严肃，正是看着杨氏的时候，眼神里面却又时不时地透露出浓浓的慈爱和关心，以及几分不易察觉的担忧。
这是杨氏的乳母，夫家姓安，大家伙都称呼一句安妈妈，在杨氏还没有来到定国公府的时候，就在她身边伺候了，一心为了杨氏着想，对待杨氏的感情，比起自己那个几个月看不到一面女儿还要深厚，最是得杨氏的信任。杨氏的主，她能够做得了一小半，只是她从来都不会逾越罢了。
除此之外，还有两名丫鬟打扮的人，都是穿着一身绿裙，长相更是大众得很。这也算是正常，毕竟如果不是有其他的的目的，哪个主子也不会希望自己身边的丫鬟与自己争辉不是？
两个丫鬟，一个正在上茶，还有一个正恭敬的跪在年轻美妇面前，有些发抖地轻垂着头。只是仔细观察的话，就能够发现，跪在杨氏面前的那个丫鬟，身上衣服的布料和做工似乎要更加精细一些。
显然，这是因为两人之间的级别不同引起的！
最让人意外的是最后一个人，竟然是一个看上去不过三岁左右的女童！只是看在场之人的表情，竟是没有一个觉得意外！
说是女童，可是却丝毫没有一个孩子是这个年纪应有的闹腾和淘气，反而十分安静地坐在一旁，感受着屋子里面略带压抑的气氛，也没有表现出来半点的瑟缩。
尤其是那双眼睛，里面带着绝对不符合年纪的成熟，还有经过了岁月沉淀的沧桑和睿智，只是这个时候，谁也不会却关注一个孩子的眼神是什么样的。所以女童只是微微眨了眨眼，眼神里面的沧桑和睿智，便已经转变成了属于一个孩子的天真，最多只是让人感叹一下这个孩子的懂事和早熟罢了。
杨氏挥了挥手，示意上茶的丫鬟退下，方才端起桌子上刚刚冲好的大红袍轻轻地抿了一口。淡淡地茶香扑不灭美妇心中蹭蹭上涨的怒火，所以只是浅浅一品，便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哦？她真的这么说？”
等到人走出去，将房门带上，安妈妈向着杨氏微微扶了扶身，便自觉地守在门口，当然同时也不忘注意着里面的动静。
杨氏这才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地看向自己身前跪着的人，只是从她那凌厉的眼神里面就可以看出来，杨氏的心情，并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
丫鬟本来就低着的头更加靠近地面，不知道是因为姿势，还是因为害怕，连带着声音也都有些模糊不清了，“是……是！吴姨娘她……”
“她算是哪一门子的姨娘？！”杨氏狠狠地瞪了一眼面前这个不会说话的丫鬟。哼！怪不得这么多年了，还只是一个二等丫鬟，连正屋的门都进不了，真是咎由自取！
“主子恕罪！是奴婢说错话了。”丫鬟听到杨氏的话，连忙轻轻地给了自己两个耳光，偷偷地抬了抬眼，见杨氏没有继续追究的意思，方才在心里面偷偷地松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是吴、吴氏……吴氏她确实是这么说的……”
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终于说不下去了。
杨氏冷笑一声，“就凭她？！”
丫鬟的额头几乎已经贴在了地面上。
女童见状拍了拍杨氏紧握的拳头，“姨娘何必跟她一般见识？左右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罢了！”话语之间，全然没有半分孩子的懵懂。
杨氏也习惯了自己女儿的“天才”，并不吃惊，略微收敛了几分怒气，随手扔出去一块碎银子，“这件事情我知道了！那边儿的动静你继续注意着，小心别让人发现了。”
“是！奴婢告退。”丫鬟连忙将碎银子捡起来，塞进袖子里面，行礼告退。等到出了屋子，冷风一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生了一身的冷汗，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从小路离开了。
将人打发走，安妈妈将房门重新打开，走回到杨氏身边，“主子您何必为了吴氏那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生气？横竖也不过是她的痴心妄想罢了！远一些的，别说国公爷和老夫人不可能看着那种事情发生，就是那吴氏的出身就是一个硬伤！近一些的，她肚子里面的那块肉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即便是男孩又能怎么样呢？怀上了不一定生得下来，生下来了不一定养得大，养大了，谁知道资质怎么样呢？要是资质好了，那国公爷和老夫人更加不可能让他跟着这么一个生母！所以依老奴看，你就放宽心吧！”
杨氏怒色稍敛，但是依然面沉如水，“妈妈说的道理，我又何尝不明白？只是还是觉得气儿不顺！要不是当初我的抬举，大家伙说不定都忘了后院里面还有吴氏这么一个人了，没想到她竟然还存着这份儿心思，要不是当初多留了一个心眼儿，说不定我可就真的要被自己养出来的狗咬上一口了！虽说不让我伤筋动骨，可是面子里子可就要全没了，到时候卢氏她们还不知道要怎么笑话我呢？！”
说着慈爱地拍了拍旁边坐着的女童的小手，“还好当初婵儿提醒得及时！”转过头脸色又沉了下来，“要不然我还真的没有把那个贱妾放在眼里！”
本朝的律法规定，妾分三等：贵妾，良妾和贱妾。
贵妾者，祖父、父，兄必须至少有一人在朝为官，抑或者是有爵位、功名在身。李氏，陈氏皆在此列。
良妾，顾名思义，就是良民出身，祖父、父，兄无人作奸犯科。杨氏便是林成茂的良妾。
至于贱妾，就更加容易理解了，简单来说就是贱籍出身。奴仆、家生子、女妓、乐籍出身，都算是贱籍，吴氏、胡氏，还有林成茂的其他三个妾室，都要归类于贱妾。
贵妾、良妾和贱妾之间的分界并不是绝对的，特殊情况下也可以升贬。
若是杨氏的父亲还活着，又有了功名，那么如果林成茂愿意的话，自然可以将其升为贵妾。同样的道理，若是李氏、陈氏的家里面有人犯了事儿，被夺官或者是没入贱籍，也同样会连累到她们，在这种情况下，林成茂完全可以将她们贬为良妾或者是贱妾。
而贱妾想要改变自己的身份，首先就要改变自己的贱籍，被主人放良，就像杨氏的父亲当初那样，如果当初没有那档子事儿，那么杨氏现在的身份和吴氏她们也应该是一样的。也因为这个原因，这些年杨氏越是得宠，其他人就越是不服气，她可是没少听到那些难听话。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特殊情况，不过这只是针对有爵位在身的人家，那就是在正妻无子的时候，需要庶子承袭爵位，那么为了让这个庶子的出身好看一些，就会采取一些特殊方法。要么就是将庶子记在嫡母、贵妾或者是良妾的名下，要么就是给他的生母提一提身份。
不过这种情况，一般针对的都是生母是良妾的庶子。
本朝并没有那种不靠谱的平妻的身份，所以贵妾的身份自然是没有办法再提了，而贱妾，在有其他的选择的情况下，显然没有哪个王公贵族会让这种出身的儿子来袭爵的。
并且从定国公府的情况就可以看出来，贱妾的来源，通常都是家生子和嫡妻和贵妾的陪嫁，要是给她们提了身份，那岂不是有脱离掌控的危险？所以极少有人会选择这么做。
婵儿——也就是杨氏的大女儿林玉婵，一开始就领会了杨氏的意思，倒也不是真的有多么在意吴氏的“背叛”，当然了，林玉婵也不认为吴氏真的有这个胆子想着自立门户，要是她真的有这个魄力，也就不会在后院默默无闻了这么多年了。
即便是吴氏真的有那个胆子，可杨氏也不是吃素的，能够在定国公府一枝独秀这么多年，其中固然有林成茂爱护和辛老夫人的维护在帮忙，可是要说杨氏一点儿手段都没有！你让那些败在她手上的女人们情何以堪？！
杨氏之所以会发这么大的火，主要还是因为吴氏的行为，间接戳中了她的痛脚了。
卢氏的陪嫁刘氏，李氏的陪嫁蒋氏，还有陈氏的陪嫁张氏，都被她们各自的主子牢牢地攥在手心里面，不敢有丝毫不敬。唯独杨氏自己，本来身份就被她们低了一个级别，出身说起来还带着一些小小的污点，在后院也没有什么人帮衬，纵然得宠，也难免有些独木难支，毕竟林成茂越是宠爱她，其他女人自然也就越发嫉恨她，最初的时候，杨氏可是要一个人单挑一群啊！
好不容易收服了吴氏和胡氏，杨氏觉得自己可以松口气儿了，总算是不用什么事儿都自己去冲锋陷阵了，没想到吴氏这边竟然出了这么个幺蛾子！
杨氏就忍不住要脑补了。
为什么其他人那里都没事儿，偏偏到了我这儿，下面的人就想着“造反”了？是不是觉得不服气啊？为什么不服气呢？肯定是因为我的身份！我什么身份啊？放良的！
这越是脑补下去，可不是就越让自己生气吗？！
于是这就有了刚才那一幕。
安妈妈和林玉婵都知道杨氏的心结在哪里，所以在劝慰杨氏的时候，都不约而同的避开了这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