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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太无之境

通向信州的一条道上。

白辰向小草说出一直隐在心中的一个疑问:“为何你事先就要我将牧野栖交与庞纪处置?”

“其实你并不想取牧野栖的性命,对吗?”小草反问道。

面对小草时,白辰自不会隐瞒什么,他点头道:“的确如此,若不是当日他仗义相救,只怕我已死在风宫贼人的手下,只不知当时他为何要救我?”

小草道:“你不想杀他,同时又知他已与正道结下深仇大恨,杀与不杀之间,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不容易。惟有将他交与庞纪处置,这样一来你既不会让正盟对你不满,又不用亲手杀了牧野栖。”

白辰不解地道:“难道你早已料到庞纪不会击杀牧野栖?”

小草笑了笑道:“正是。牧野栖已不是第一次落入庞纪手中,以庞纪的行事风格,按理此次应与先前一样,不会诛杀牧野栖。至少他会想到杀了牧野栖后,风宫必然会对正盟疯狂报复,正盟纵能不大败,至少也会与风宫两败俱伤,这绝对不会是庞纪所愿看到的。而有牧野栖在手,正盟便可以多一份主动。”

白辰沉默了半晌,方轻叹一声道:“真可惜了牧野栖所负的惊世剑法!”

暮色沉沉。

这是一个已举村迁徙的废弃村落,由遍地的废墟可以看出这本是一个颇大的村子,但如今却惟有一片苍凉。绝大多数的屋子只剩下残桓断壁,惟村子中央地带有一座颇大的庄院没有完全损坏,尚可避风遮雨。

村口几棵老树的叶子黄了又绿,绿了又黄,不知在这里默默守望了几载。

今夜,这个已不知多少年未闻人语、未见烟火的废墟中第一次出现了人的身影。

在废墟中央的那座庄院中,此时围坐着七八个人,他们皆席地而坐,中间是一堆烧得正旺的火堆,火堆上再搭一个架子,架子上有一串串已开始“滋滋”冒油的兽肉,却已看不出是什么兽肉,一股让人馋诞欲滴的香味正在四散飘荡。

不时将烤肉翻动的那人是清风楼弟子易周,他的面容清瘦,五官平凡,让人很难回忆起他的模样。

由他翻动烤肉,显然是上佳人选。纵然是在烤肉,他仍是一如即往的谨慎细致且一丝不苟。若是多加留意,就可以发现他在翻动每一块兽肉时,其间所隔的时间几乎完全一致,这便可以使所有兽肉内外受热匀衡。同时,他常常是在烤肉上的油滴即将滴落却又未滴时翻动烤肉,如此一来,那些油滴便再一次附于烤肉上,如此循环往复,可使肉味更为香鲜。

看他烤肉,每个人都会相信他能将任何事做得尽可能地尽善尽美。

他的嘴唇紧紧抿起,目光极为专注地注视着一串串烤肉,仿若天地间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吸引他的注意。

丐帮弟子与华山派弟子先后与清风楼的人分道扬镳,此时庄院中只有清风楼楼主庞纪、封一点等十一人,而这十一人中有四人已被牧野栖所伤。

庞纪、封一点也在庭院中的火堆旁席地而坐,除庭院中的人之外,尚有三名清风楼弟子正在一间大院的偏堂内看守着已被废了武功的牧野栖。

这次随同庞纪而行的清风楼弟子无不是楼中高手,故其身分都颇高,易周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个。

似乎众人的注意力全都为易周的一举一动所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尽皆集中于他手下不时翻动的烤肉——连庞纪也不例外。

封一点与庞纪靠得很近,他向远方望了望,只见四周夜暮低垂,惟有远处偶尔响起的夜鸟鸣啼声,其声十分凄厉。

封一点对庞纪道:“楼主,前来接应我们的兄弟按理在天黑之前就可与我们相遇了,为何到现在还不见动静?”原来因为牧野栖的缘故,庞纪恐有闪失,已事先向清风楼传讯,让人前来接应。

庞纪的伤势并未痊愈,在华山派及丐帮弟子面前,他一直强自坚持着,这使他的伤势更难恢复。此刻,他的脸色依旧显得十分苍白,听罢封一点的话,淡淡地道:“也许他们感到白天与我们汇合会有被风宫察觉的可能,想必风宫属众已开始四下追查他们少主的下落了。”

封一点见庞纪如此从容镇定,料想他必定胸有成竹,心中原有的一丝不安之情亦消失了。

这时易周已将兽肉烤成了松黄色,于是将之取下,自怀中掏出一个小竹管,旋开盖子,将竹管内的细盐均匀地撒在了烤肉上,动作极为娴熟。

这时,一位有些塌鼻的清风楼弟子笑道:“以后但凡有什么辛苦差事,只要能与易兄弟同行,我劝求柏必然前往。”

他对面坐着的那人接话道:“不错,就为了易兄弟这一手烤肉的绝活。”

又有人道:“其实易兄弟的绝活岂止这一手?诸位可知易兄弟是如何捕获这只糜鹿的吗?”

众人都道:“快说快说。”

那人叹道:“说来简单至极,他就选了一个已被人废弃了的陷阱,在上面重新铺上干草,再对着林子深处叫唤了一阵子,随后就拉着我躲进草丛中,说一旦有糜鹿掉进陷阱,就立即扑上去,我哪里肯信……”

“是啊,就是自家养的禽兽也没有那么听话。”

“易兄弟又如何知道掉进陷阱里的一定是糜鹿?而不是……”说话者说到这儿,有意顿了顿,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后,方缓缓地接道:“而不是劝求柏?”

众皆捧腹大笑不已。

那位与易周一同捕获糜鹿的清风楼弟子道:“总之,香嫩可口的糜鹿肉如今已真真切切地置于诸们面前,一切尽在——不言中!”

易周小心收好盛放盐末的小竹管,随后先将其中一份递给庞纪,然后再一份份地递向他人,这时他才说出今晚第一句话:“趁热吃吧,冷了伤脾胃。”

一时间众人都不说笑了,颇有些感动。

易周拿着剩下的四块烤肉,正待送进屋内,封一点已抢先站起身来,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道:“易兄弟辛苦了,还是让我送去吧,要劝动牧野栖进食也不易。”

封一点是清风楼前任楼主庞予的结义二弟,曾为清风楼立下了无数汗马功劳,以其劳苦功高却从不居功自傲,故在清风楼中颇受众人的敬重,视其为前辈。

易周闻言便将烤肉递到封一点手中,恭声道:“如此便有劳封叔了。”

庞纪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脸上并无什么表情。他知道封一点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自己向他透露出易周的真正身分极可能是杀手,故惟恐易周借送烤肉的机会做什么手脚,因此以劝牧野栖进食为借口代易周将鹿肉送入屋内。

在封一点开口之时,庞纪亦留意了易周的神情变化。他发现易周的脸色、神情都没有异常之处,有的只是淡淡的惊讶,以及对前辈的敬重与感激。

封一点向屋内走去时,心中暗忖道:“难道楼主的推测并不正确?抑或是易周虽然曾是杀手,但如今他与过去不同,已一心一意做一个清风楼的弟子?或是他的目的并不在于牧野栖?”

思忖间,他已步入那间偏堂内。

牧野栖正背倚墙壁坐在一个角落里,他的身旁有三名清风楼高手环伺着。牧野栖的头发披散,将其大半张脸遮去,加之屋内只有自外面映入的光线,显得十分暗淡,故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封一点并未直接将鹿肉送到四人手中,而是走到一扇窗前,自窗子的缝隙间向外望去。

这时外面的清风楼弟子已开始享用烤肉,庞纪咬了一小口,慢慢地咀嚼着,最后叹了口气,将他手中的肉递给身边的劝求柏,道:“我的伤似乎又要发作了。”

劝求柏神色顿显紧张,庞纪强自笑了笑,道:“不碍事——只是今夜不能一饱口福了。”

封一点又等了良久,直到见众人的确安然无恙后,方才放心,将鹿肉分送几人手中,只是牧野栖对封一点的举止不闻不问不理。

当封一点重新回到庞纪身旁坐下时,庞纪问了一句:“牧野栖是否还拒不进食?”

封一点道:“也许他见我们不杀他,就料定我们不愿他死去,所以才拒不进食。”

庞纪淡淡地道:“他是个聪明人,想必不会这么快就自暴自弃,一日不能杀我以泄其心头之恨,他定一日不甘死亡!”

他的声音虽轻,却让所有清风楼弟子的心头微微一震……

半个时辰之后。

火堆已暗了不少,白天的奔走使众人颇感疲倦,只是寒风朔朔,前暖后凉,难以入睡,不知为何庞纪迟迟未让众人移入屋内。

忽听庞纪道:“有人向这边靠近!”

众人一惊,困倦之意全无,侧耳细听,却一无所获。

过了片刻,众人终于听到了隐隐约约的马蹄声,马蹄声显得甚为疏朗,众清风楼弟子不由暗自嘀咕:“难道前来接应的兄弟并没有多少人?”

思忖间马蹄声越来越近,部分清风楼弟子心中渐渐担心来者会不会是风宫中人,但见庞纪并无警惕惊慌之色,众人亦按耐住性子。

想必是这边的火光十分显眼,马蹄声径直向这边而来。

众人终于看见自重重断壁残桓中闪现的四骑,只听其中一名骑手高声道:“前面可是清风楼的兄弟?”

劝求柏惊喜地道:“是郭术!”却未直接与对方呼应,而是以询问的目光望着庞纪。

庞纪道:“让他们过来吧!”

劝求柏这才提高声音,大声道:“楼主让你们速速过来!”

那四人得知庞纪在此,立即齐齐翻身下马,向这边赶来。其中一人已向庞纪恭声禀报道:“楼主,另有四十名弟兄已在二里之外等候着。”

一直沉稳如石的庞纪这时霍然起身,果断地道:“封二叔,你去将牧野栖带出来,即刻启程!”

封一点依言进入屋内,对那三名看守道:“接应的兄弟已到,楼主让我等即刻启程!”

没有任何回答,只有他一人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不休。

封一点心中“咯噔”一声,右手悄然按在了剑柄上,沉声道:“唐多……徐客!”

他异样的声音立即引起屋外众人的警觉,劝求柏迅即拾起一根一端已在火堆中燃烧的木棒,第一时间冲进屋内。

其他清风楼弟子紧随其后。

当他们看清屋内的情形时,无不目瞪口呆。

只见负责看守牧野栖的三人已倒在地上,而牧野栖却不知所踪。

这一变故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却无丝毫征兆,这让众人震愕莫名。

封一点抢步上前,将倒于地上的一人扶起,探了探鼻息,随即道:“只是晕迷过去。”

众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当务之急就是追寻牧野栖的下落!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扫过屋子的门窗,发现门窗虽有破损,但这些破损显然是早已留下的,而且尚无任何破损处大到可供人进出。

庞纪面如凝霜,负手在屋内来回踱步,封一点心中焦急万分。凭经验,他断定牧野栖是被他人救走而非自行逃脱,更重要的是,救走牧野栖之人的力量与清风楼弟子在此地的力量尚有所不及,否则他们在救走牧野栖之后,完全可对清风楼的人发起攻击。

封一点相信庞纪也一定能看出这一点,那么此时庞纪就应立即派出门下弟子在附近全方位搜寻牧野栖的下落,而事实上庞纪竟没有这么做。

他正待出言提醒,忽听得又有马蹄声响起,这一次来骑速度奇快,让人无法想象骑手是如何在错综复杂的废墟中如此飞速前进的。

谁也不知来者是友是敌,众人皆略显忐忑。

这时,一声长嘶,马蹄声在二十几丈开外戛然而止,只听得一人高声道:“楼主,我等与小股风宫人马相遇,已开始交手,请楼主定夺!”

乍闻“风宫”二字,本已紧张的气氛更是如绷得极紧的弓弦,一触即发。

庞纪沉声道:“对方有多少人?”

“只有十一人,但却是‘神风营’的人。”那人大概等着庞纪下令,仍是在二十几丈开外,未曾向这边靠近。

“神风营”无疑是风宫各种力量中最难对付的,即使清风楼可以凭借人数的绝对优势取胜,但必须要花费不少时间,一旦惊动“神风营”其他各路人马,那时多半就无法脱身了。

庞纪当机立断道:“速速让他们向这边撤退!”

“是!”

马蹄声如风逝去。

封一点道:“我们是否在中途设伏,与那些弟兄联手除去对手?”

庞纪缓缓点头。

“那……牧野栖之事又当如何处置?”

“风宫‘神风营’之人一向以行动迅捷著称,眼下虽只有十一名‘神风营’的人,但无需多久,风宫更多人马必会出现。为了诸多兄弟的安危,已无暇再追查牧野栖的下落了,好在他的武功已被废,再也不能与风宫群魔一道祸害武林!”

牧野栖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便获救,即使是在守候于他身边的三名清风楼弟子突然倒下时,牧野栖仍不敢相信自己能从清风楼众弟子的手中逃脱。事实上从遭遇丐帮的拦截那一刻起,他便已存有必死之心。

当三名清风楼弟子倒下后不久,他便见地面上的一块青石突然升起,在青石的下方有一双手臂高掣着。

当目睹平整的地面底下突然冒出一个人时,无论是谁都会极度吃惊的。

但牧野栖却只是略略一怔,他之所以如此镇定,只是因为这种接近目标的方式,五年前在江南华埠镇的“笛风客栈”中他就已见识过。

当他通过一段临时挖掘的地下通道重新回到地面上时,清风楼弟子所燃起的那堆篝火已在十几丈开外,而且与他之间还隔着数道断壁,更重要的是清风楼弟子似乎已料定他绝无脱身的可能,所以他尽可跟随救他的人从容离去。

一番曲折迂回之后,牧野栖忽然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条不甚宽阔的河边,河面两侧林木茂密,枝叶将半条河面遮住了。

一艘小船悄无声息地自上游漂下,因为小船漂流而下时没有丝毫声音,此时又是在黑夜中,因此直到小船已出现在两人面前时,牧野栖才发现。

那个将牧野栖救出的人在其身后低声道:“上船吧。”

从他的话中,听不出任何感情。

对于一个连行走都需要他人扶持的人而言,在如此境遇中,他已别无选择。

牧野栖半倚半躺在船舱中,他听不到任何划桨声,因为小船本就是随波逐流,加之河道平缓且没有弯曲,故小船一直飘行了一里多水路一直不曾有什么意外。

牧野栖置身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他不知道这艘小船将驶向何方,也不知自己将面临的又是什么。

但他知道把他救出的人决不会是风宫中人,否则在他脱离危险的那一刻起,清风楼的人就应立即陷入风宫弟子疯狂的攻击之中!

无论是在黑白苑还是风宫,牧野栖都目睹了无数江湖险恶与诡谧,所以他知道虽然对方自清风楼武林正盟手中救出了他,却未必是出于善意。

也许,这不过是从一个恶梦走向另一个恶梦。

牧野栖试着提运内家真力,但很快他便觉察到体内有一种空洞虚无的感觉,现实再一次残酷地提醒他:如今他已武功尽失,形同废人!

若非亲身经历,没有人能够体会到牧野栖此时心中的绝望与仇恨。

仇恨的火焰愈炽烈,牧野栖就愈想到他已永远无法亲手报仇,于是绝望之情更甚!

在绝望与愤怒的交替侵蚀下,牧野栖的理智正一点一点地被吞噬!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的身子开始不可抑止地颤抖,而且颤抖得十分厉害,以至于整个船身都因此而震颤。

不知不觉中,他已把自己的右手咬得鲜血淋漓!

除夕将至,思过寨内开始张灯结彩。

在这一年中,思过寨发生了太多的不幸,正因为如此,思过寨众人心中更希望以喜庆来冲淡那股沉郁的气息。

爆竹与大红灯笼更多地是为了淡忘一年中的辛累与不快。人总得活下去,而除夕的喜庆就是给人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与信心——哪怕曾经有过再多的不幸。

寨中上上下下甚至开始商议是否趁着这股喜气让范离憎与穆小青成亲?此事只有范离憎与穆小青不知情。

范离憎已在潜意识中把思过寨当作了他的家,一半是因为穆小青,一半则是因为他原本没有家,而思过寨也的确未将他视作外人。

此时,范离憎刚送走佚魄之妻元揽秋。元揽秋为他送来了她亲自缝制的新衣,让他在除夕之夜穿上。

他没有想到出身武门的元揽秋竟还能缝衣,颇感有些意外。当他接过衣衫时,元揽秋笑道:“今年大嫂替你准备新衣,明年就该是我妹子的事了。”

范离憎怔了怔,终于明白了元揽秋的话意,不由像个孩子般笑了。

这是一件冬衣,色泽淡青,很厚实,也很暖和。待元揽秋走后,范离憎掩好门,试了试新衣,很合体,他有些笨拙地来回走了几步,忽又顾自笑了。

笑时,他的眼中竟有些湿润。

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家”的温馨。将新衣脱下后,他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在床边,想了想,又重新将衣衫放入一个木柜中。

这时,外面响起了轻轻地叩门声,范离憎将门打开,叩门者是燕南北。

燕南北道:“范大哥,有人专程来寨中找你了。”

范离憎有些意外,忖道:“会有什么人专程找我?也许幽求会这么做,但他在洛阳剑会后便不知所踪,多半已被三藏宗的人带走,只是不知三藏宗的人用意何在?何况若是幽求,又怎能轻易进入思过寨?除此之外,还会有谁?”

燕南北见范离憎怔怔出神,忽又道:“找范大哥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

范离憎怔怔地望着燕南北,像是不认识对方一般,但他知道燕南北是绝不会说谎的,心中更是纳闷异常,转念之间,他忽然低声道:“难道是她?”

“谁?”燕南北奇怪地追问道。

范离憎醒过神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道:“我只是随口说说。”

此刻,他心中浮现的是水依衣那张绝世容颜。

但水依衣怎会来思过寨找他?他们之间毫无关联,而且因为血厄剑之故,水依衣与思过寨已有仇隙,她又怎会前来思过寨要求见自己?

范离憎不由为自己的念头感到惊讶,他想到了穆小青,更为自己的念头而愧然不安。

一路上,范离憎皆在暗自揣测着要见他的女子的身分,但却毫无头绪。

当他随着燕南北进入思空苑时,看到了穆小青与另一个年轻女子,那年轻女子的绝世容颜犹在穆小青之上,但范离憎根本不曾见过此女子。穆小青正与那女子说着话,见范离憎进来时,两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

范离憎不曾料到穆小青也在场,略有些尴尬,还是穆小青首先开了口:“这位姑娘是专程来找你的。”

范离憎面向那陌生女孩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道:“恕在下眼拙,竟记不起在何时何地见过这位姑娘。”

那年轻女子道:“你并未曾见过我,敢问这位大哥可是范离憎范少侠?”

范离憎道:“在下正是范离憎,只是‘少侠’二字受之有愧。”

那年轻女子又道:“令尊可是当年霸天城的城主范书?”

范离憎心中微微一震,随后以平静的语气道:“正是!”

那女子听得此言,眼圈便渐渐红了,她强定心神,颤声道:“大哥,我叫阿雪,是……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

范离憎、燕南北、穆小青同时怔住了。

风宫清幽秀美的闲风阁。

叶飞飞的目光随着在屋子里不停来回踱步的牧野静风而移动,她终于忍不住道:“穆大哥,这……会不会是一个圈套?”

牧野静风扫了她一眼,沉默片刻后方道:“即使是个圈套又如何?对方早已算准我为了栖儿,定然会冒险前去的!”

“也许……他们真的是好意救下了栖儿也未可知。”叶飞飞此言与其说是安慰牧野静风,倒不如说是安慰她自己。

“若是如此,他们为何不在送来的信中透露其身分?”顿了顿,牧野静风又道:“但无论如何,我也会按照他们信中的要求独自一人前去见他们,即使这是一个圈套,要想对付我,也绝非易事!”

叶飞飞已可明显看出怀有身孕,牧野栖的失踪使她显得憔悴而不安。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脸上略有喜色地道:“送信之人坚持要将信直接交至穆大哥手中,而不肯由他人转递,这是不是因为他们担心如此一来,栖儿落在他们手中的事多半会被别人知晓,从而对栖儿有所不利?”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保障栖儿的安全?”牧野静风反问道。

叶飞飞点了点头。

“风宫人员很杂,的确有泄密的可能,你的说法不无道理。”牧野静风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接道:“独自出生入死的感觉对我来说已是久违了,这次休说对方不欲让风宫其他人知晓此事,即使无此要求,我亦不会向禹诗等人透露这事。”

叶飞飞轻声道:“三天后就是除夕了……”

牧野静风眼中有着绝对的自信:“你放心,我会与栖儿一同在除夕夜之前平安归来的!”

他再度将放置于长几上的书信展开,目光落在最后一行字上:

“腊月二十八夜戌时初,傲天峰!”

思过寨金戈楼。

范离憎百感交集地听完阿雪的诉说后,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中。

他的父亲范书、母亲如霜皆是在他降临世间的那一天离开人世的,因此他对自己身世的了解完全来自于将他抚育成人的水红袖。

范离憎幼时曾听水红袖提及过段眉,在水红袖的口中,如霜的不幸一半是因为范书,另一半则是因为段眉。由于受水红袖的影响,范离憎对从未谋面的段眉有着一种难以挥去的憎恶,但这种憎恶是模糊不清的。毕竟他与段眉之间所存在的时间、空间的距离已错位。

而今天,眼前这位自称是“阿雪”的女孩却让范离憎想起了以前有关父亲范书的一幕幕,他可以对段眉不加理会,但对这个与他一样体内流着父亲范书的血液的同父异母的妹妹阿雪,他又怎能置之不理?

无论如何,阿雪已是他惟一的亲人了。范离憎望着面前这个显得有些茫然无助的妹妹,心中油然升起一股责任感,他在心中对自己道:“父亲的错误造成了我与她的类似的不幸,我身为范家的惟一男人,理应肩负起保护妹妹的责任!”

当下他斟字酌句地道:“你……如何确信自己是……是我的妹妹?”

阿雪苦笑了一声,道:“成为他的女儿,又有什么好?”

范离憎心中微微一震,他当然明白阿雪口中的“他”就是指父亲范书,同时也明白她为何会这么说。初听此言时,范离憎心中略有不满,暗责阿雪既然为人子女,即使父亲有不是之处,也不该如此说。但当他看到阿雪的神情时,又感到自己不应该指责阿雪。在此之前,他也饱尝了身为范书之子的滋味,而阿雪身为一介女流,自是更难忍受他人的各种排斥了。

范离憎忖道:“不错,又有谁会假冒父亲的女儿?只是别无选择而已。想必她已因为这个特殊身分而饱受了许多委屈,这使她对那个从未谋面的父亲颇有怨言。”

他望着面前这个陌生的同父异母的妹妹道:“我虽非思过寨弟子,但思过寨却也未将我视为外人,既然你与……你娘二人无栖身之地,不妨称暂住思过寨内,佚寨主古道侠肠,一定不会推拒的。”

阿雪摇了摇头,道:“我不能连累思过寨。”

范离憎有些意外地道:“为何如此说?”

阿雪沉默了片刻,抿了抿嘴道:“其实处境再难,我与娘亲也不至于无处栖身。今日之所以前来找你,其实与风宫有着莫大的关系。”

乍听“风宫”二字,范离憎不由心头一震,暗忖道:“此事怎会与风宫亦有牵连?”当下道:“难道你们竟与风宫结下了怨仇?”

阿雪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大哥可知当年……父亲与牧野静风之间的事?”

范离憎点了点头。

阿雪道:“那么有关霸天刀诀和霸天剑式的事大哥也应是知晓的了。风宫之所以会留意我们母女,正是因为霸天刀式的刀诀!”

当下,阿雪便将风宫设计夺取刀诀的曲折过程叙说了一遍,范离憎这才知道因为霸天刀诀,阿雪曾数次与牧野栖相遇,而白辰被牧野静风废去武功也与霸天刀诀有关。

末了,阿雪道:“直到牧野栖的身分暴露后,我与娘亲才明白他的真正用意不是为了帮助我们,而是要设法得到霸天刀诀,因为鄂赏花的出现,他的计划被打乱了。后来,他便与我们分道扬镳,当我与娘亲赶到龙羊城时,发现霸天刀诀不翼而飞,竟被牧野栖抢先一步据为己有!”

范离憎道:“你如何能断定是他取走了刀诀?”

阿雪道:“有关刀诀的事,非但我娘不欲让外人得知,包括牧野栖在内的风宫属众也同样不希望更多的人知晓此事。换而言之,此事除了我与娘亲之外,应该只有风宫中人知道,而当初追杀我和娘亲的风宫属众是以牧野栖为首。”

范离憎暗自沉吟:“段眉在父亲被牧野静风所杀之前并无子女,所以阿雪就应是父亲的遗腹女儿,如此说来,她应与我一般大,只是月份迟早不同而已。从她分析问题时不难看出,这个同龄妹妹颇有见解,这自是与她自小就与段眉相依为命有关,她必须比同龄人更成熟,这样才能照顾好自己!”

阿雪接着道:“风宫得到刀诀后,就欲杀我们母女二人灭口,风宫势力之强,又岂是我们母女所能抗衡的?天下虽大,似乎已没有我和娘亲的容身之地。后来我们无意中听说大哥在洛阳剑会中出现,非但剑法高明,而且是十大名门之一思过寨的人,我娘就……让我来见你了。”

范离憎已明白段眉为何要找他了,当今武林,惟有正盟一直与风宫针锋相对。

在段眉看来,范离憎既然是代表思过寨参加洛阳剑会,就必定是正盟中人,若范离憎愿意帮助她们母女二人,她们便无异于依附了正盟,这也是她们惟一能应付风宫毫无休止的追杀的办法。

范离憎很快便拿定了主意,他知道思过寨与风宫早已仇深似海,纵然因为段眉的缘故,使风宫更敌视思过寨,但这并不会影响现状。

所以,该如何对待段眉、阿雪母女二人,关键在于他自己,至于会不会牵累思过寨,并无须思忖太多。

腊月二十八酉时末。

傲天峰。

傲天峰四周地势低缓,这便更显傲天峰之孤立。

也许正因为如此,此峰方有“傲天”之名。

牧野静风顺着依势而凿的石径拾阶而上,以他已臻“虚通”之境的内力修为,夜幕不会对他的行动造成任何影响。

由此峰环视周遭的情形,牧野静风不由暗自佩服约他至此之人的眼光,因为只须立足峰巅,四周情形便可尽收眼底,若是他不依照对方的要求孤身前来,而试图让风宫弟子接应,定会被对方察觉。若将风宫弟子布置于离此峰太远的地方,那么又无法对对方构成有效的威胁。

牧野静风的步伐不疾不缓,虽是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竟也有一种奇异的节奏,而他的内息则进入一种类似通天彻地的境界!方圆十丈内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被他清晰无比地捕捉到。

未闻任何鸟鸣虫啾之声!

是不是因为牧野静风周身所散发的那凌压万物的气息竟使虫兽远避?

当他距傲天峰之顶尚有半里山路时,已察觉到在山巅之上有人存在。同时他亦感觉到对方并未有临战之前所特有的兴奋与紧张,更未捕捉到任何杀机。

这反而让牧野静风心中更为不安,对方若是对他存有敌意,却能以平静如止水的心境等待他的到来,那足以证明此人的修为绝对不在他之下。

惟一的例外就是此人对牧野静风并无敌意,那么事实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

当牧野静风走到最后几级石阶时,他已将自己的修为提至惊世之境。此时,他所踏出的每一步的步距和速度都是完全相同的,纵是脚步踏及之处绝难立足,他竟能在重心完全失衡的情况下极为平稳地踏步而上,让人感觉到即使前面就算是一片虚空,他仍能踏步虚空,安然登上山巅。

牧野静风终于立足于傲天峰之巅!

天地开阔,却无星无月,天地间仿若已在一片混沌之中。

牧野静风很快见到了那个早已被他察觉的人。

那人在离他三丈之外的地方面向他而立,两人之间,是一片沉沉的暮色。

但暮色却难以阻隔牧野静风的视线,当他的目光落在对方身上时,虽然此刻他立于山巅一块颇为平坦的草坪上,但仍是身不由己地踉跄了一下。如果没有夜色的包融,可以看到此时牧野静风的脸上有着极度惊愕的神情。

他的声音竟有些低哑,显得很是艰难地吐出二个字:“是……你?”

与牧野静风约见于傲天峰之巅的人究竟是谁?居然让名震天下的风宫宫主牧野静风亦震愕如此?

年关将至,龙羊城亦是张灯结彩,纵是再贫困的人家,在这样的日子里也要添置一些年货,龙羊城的街市因此而显得热闹非凡。

但热闹的是街市,在城西那一片低矮破落的街坊庭院中,存在的只是更多的苍凉。

这是一座十分古旧的残破庭院,穿过一条纵是在晴朗的天气也显得阴暗的巷子,在胡同中几只目光阴郁的黄狗注视下,范离憎与阿雪站在了一扇已辨不清本色的门前。数日来的天气一直十分晴朗,阳光明媚,可胡同右侧的屋顶檐沟仍在一滴一滴地向下滴水,让人更觉郁闷。

阿雪推开了门,门是虚掩着的,应声而开,门轴发出极为难听的磨擦声。

院子里因堆着各种杂物而显得拥挤不堪,范离憎小心翼翼地避过各种杂物,随同阿雪一道进入了一间厢房,甫一进屋,范离憎便感觉到了屋内那种异乎寻常的昏暗,一时难以适应。

这时,一个低哑的妇人声音自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传出:“阿雪,他愿认你这个妹妹吗?”

范离憎被这个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循声望去,这才发现一个枯瘦的老妇人正坐在一张梨木椅上,那椅子太过宽大,相形之下,老妇人便如同深深地埋入了椅子中。此时,她直直地盯着范离憎与阿雪这边。

阿雪看了范离憎一眼,答非所问地道:“他已来了……我把灯点燃吧。”

那妇人自是段眉,范离憎听了两人的对话后,这才记起阿雪告诉他段眉双目已失明,于是略略犹豫片刻后,他道:“……前辈,阿雪既然是我妹妹,我自是会认她的。”

“前辈?”段眉重复了一遍,随即古怪地笑了笑,道:“你能如此称呼我,我知足了,你生母的师妹一定很恨我,而你多半是她抚养长大的,你能前来此地,已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

她的声音缓慢而沉重。

范离憎心道:“段眉似乎并不像姨娘所说的那般蛮横乖戾……”

这时,阿雪将一盏油灯点燃了,屋内顿时亮了不少,范离憎这才真切地看清段眉以及屋内的情景。

段眉的双眼虽然睁着,却黯淡无光,她的容貌也远比范离憎想象中苍老。他难以相信眼前这个形容枯瘦的老妇人就是当年使父亲有负母亲的女人。

段眉似乎能察觉出范离憎看她时的目光乃至心情,道:“当年你母亲有理由恨我,因为那时她已是……城主夫人,而我之所以酿成大错,只是因为你父亲欺瞒太多,你父亲的计谋又有几人能识破?更何况当时我父母皆亡,孤身无依,只有任他摆布。”说到这儿,她长长叹了一口气,接着道:“时移事易,不说也罢。如今我只求你能看在与阿雪同属一脉的份上照顾她。至于我,便听天由命吧,纵有劫厄,也是报应!”

望着段眉一头已经花白的发丝,无神的双眼,范离憎忽然心中一软,道:“前辈大可不必如此,上一辈人的恩怨就让它过去吧,既然我愿意照顾阿雪,自也不会对前辈置之不顾。”

阿雪端着油灯的手微微一颤,一滴灯油滴在了她的手上。

牧野静风在傲天峰巅见到了约他之人,当他识出对方是谁时,心中之震愕难以言喻。

“你以为我是……你的敏儿吗?”与牧野静风相距三丈而立之人意味深长地道,声音显得十分柔和轻缓,不难听出,这是一名女子的声音。

牧野静风正是因为认出了约他相见的人是蒙敏,所以才使他心神万分激荡。

牧野静风只觉恍惚如梦,对方的话他竟不曾听清。此时此刻,他的脑海中闪过一幕幕往事,往日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一齐涌上了心头,仿若在极短的时间内,他已重历一次人生。同时,他的脑海中似乎又是一片空白,只剩下来自冥冥之中的一个声音:“你的敏儿……你的敏儿……”

如梦似幻之中,他已忘了自己的身分,忘了身在何处,更忘了自己来此的目的。

一声幽幽的叹息声将牧野静风猛然惊醒,那女子轻声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她对你仍是如此重要。若非亲见,有谁会相信举手投足之间足以让整个武林风云变色的风宫宫主竟也有心神大乱之时?”

“你……真的不是敏儿?”牧野静风的语气显示出他此时的心情与其说是惊讶,倒不如说是失望。

那女子没有回答——因为事实上她根本无须回答,当年蒙敏被风宫四老中的寒掠所杀是牧野静风亲眼目睹的。

牧野静风重新恢复了冷静,此时他已不仅是对亡妻蒙敏难以割舍的牧野静风,更多的是风宫宫主!

牧野静风为方才的失神而惊愕,他知道若对方是绝世高手,且对他怀有敌意,那么他的失神就已成了致命的错误!

当他明白眼前的女子并非蒙敏之时,心中涌起一股怒意,他绝难容忍他人易容成蒙敏的容貌!

他的声音使寒意彻骨的冬夜更添冷意:“没有人可以易容成我的女人,你会为此举而后悔的!”

“我也不希望自己成为他人的影子,可惜命运弄人。人世间总有太多的阴差阳错,当年只要略有偏差,那么成为你的女人就是我,而不是她……”

一声冷哼,牧野静风冷冷地打断了对方的话:“天底下除敏儿之外,没有人配拥有她的容貌!你若识趣,还是尽快以本来面目示我,否则难免一死!”

他的话十分犀利,已隐透杀机。

“十几年过去了,你忘了许多事也在所难免。若是你还能记得倚弦山庄,也许你就不会说方才的一番话了。”那女子有些酸楚地道。

“倚弦山庄?”这个久远而又有些熟悉的名字落入牧野静风的耳中,使他心头不由微微一震。

往事渐渐浮上牧野静风的心头,终于,他显得极为意外地道:“你是……小雨?”

对方竟久久未答,一时间,惟有凛冽的寒风掠过山巅时的尖啸声。

牧野静风惊讶地发现那女子的双肩在微微颤动着。

良久,那女子方道:“没想到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原来这位被牧野静风认作是蒙敏的女子正是与蒙敏一起在“倚弦山庄”为旦乐效命的屈小雨。

蒙敏、屈小雨本都是旦乐手下的杀手,为了达到出奇制胜的效果,旦乐以屈小雨作为蒙敏的替身,两人无论容貌、身材都是惊人地相似,牧野静风初遇她们时,曾误将她们认作是同一人。旦乐被牧野静风所杀之后,他的部属便追随蒙敏,但蒙敏其时已与牧野静风倾心相爱,两人皆有退出江湖之意。无奈之下,旦乐的旧部属便追随与蒙敏几无二致的屈小雨,并在暗中留意蒙敏的安危。数年前,“笛风客栈”的那一场变故中,将牧野栖救出者正是屈小雨及追随她的人。

这些年来,屈小雨一直以她开设的“风笛客栈”作掩护,暗中留意牧野静风的一举一动,并曾巧遇牧野栖以及其祖母楚清,这一切,牧野静风是在牧野栖进入风宫后知晓的。但因为在此之前,牧野栖曾杀了不少风宫弟子,故他们父子二人对过去的事都尽可能回避不提,因此牧野静风对其中细节知之并不甚详。

纵是如此,牧野静风至少知道屈小雨对他父子绝无恶意,如果牧野栖是在屈小雨手中,那么自己就不必再有什么担忧了。

当下牧野静风道:“原来是你救出了我儿牧野栖。”其实他并不能断定对方的用意,他有意在未知真相之前便说出是对方救下了牧野栖,自是为了消除她的敌意。

屈小雨却道:“你如何断定我的用意是救他?”

牧野静风微微一怔,却已哈哈大笑道:“我对自己的判断很自信!”

屈小雨沉默了一阵子,道:“你的儿子的确在我们手中,我也会将他交给你,不过在此之前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他的武功已被废了。”

此言对牧野静风而言不啻一记惊雷,他以低沉得可怕的声音道:“是什么人所为?”说这话时,他本能地想起自己当初废了白辰的武功之事,对屈小雨所言难以置信——也许他只是不愿面对事实。

“你见了令郎之后,他自会将一切告之于你,不过你若想见他并将之带回风宫,必须答应我一件事。”屈小雨道。

“你要挟我?”牧野静风沉声道。

“我还不至于不明智到想要挟风宫宫主的地步,其实我要你答应的事,是很容易办到的,且对你无任何不利。”

略一沉吟之后,牧野静风道:“好吧,你且说说。”

清风楼。

密室之中。

庞纪的脸色仍显得有些晦暗,他的伤势似乎还没有痊愈,但此时他的眼中却有着一种异样的光芒,其眼神与脸色反差太大,以至于让人无法捉摸出他此刻的心情。

封一点是庞纪之父庞予的结义二弟,但他从不倚老卖老,在庞纪面前,仍是以属下身分自居,这也是多年来庞纪与他一直相安无事的原因之一。

封一点对庞纪道:“楼主,牧野栖的去向始终未能查明。”

庞纪点了点头,道:“风宫动向如何?”

“风宫竟毫无动静,这其中会不会有何蹊跷?按理无论牧野静风是否知晓正盟截杀牧野栖之事,在牧野栖失踪之后,他们都应有所举动才是。即使将牧野栖救走的是风宫中人,如今其子武功被废,牧野静风又怎会善罢甘休?”封一点疑虑重重地道。

“救走牧野栖的人绝对不会是风宫中人,风宫之所以尚无任何动静,定是因为牧野静风还没有找回牧野栖。他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牧野栖此时的情况,以免使牧野栖的处境更为不妙。所以,眼前的风平浪静只是暂时的,一旦牧野栖被风宫所救,或被他人所杀,那么武林中必将又有惊涛骇浪!”庞纪道。

封一点看出庞纪说这一番话时神情十分从容,甚至还有某种期待,不由暗暗奇怪,心忖道:“难道楼主不知一旦风宫要进行疯狂报复时,首当其冲的目标必然是正盟?”

想到这里,他又记起一事,忍不住问道:“不知楼主对牧野栖被救走之事如何看待?是否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庞纪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当然。”封一点倒有些意外了,愕然相望,庞纪笑了笑,解释道:“牧野栖之所以能被救走,易周出力甚多!”

封一点大震,愕然道:“易周……”随即不解地问道:“听楼主的语气,似乎早已断定了这一点……”

庞纪显得有些神秘地一笑,道:“若是易周与他的同伴不能借机将牧野栖救走,倒让我有些失望了。如果救走牧野栖之人的目的是为了亲自杀了他,或是利用牧野栖要挟牧野静风,那对正盟来说自然有利;若是救走牧野栖之人将牧野栖交给风宫……”他有意顿了一顿,方继续道:“那更合我意。”

封一点听到后面,大为疑惑,他实在无法明白救走牧野栖的人将其送回风宫后,对正盟有何好处?

虽然他心中有些疑惑,但既然庞纪不把话挑明,封一点便决不会追问,他转而问道:“那么,易周又该如何处置?”

庞纪哈哈一笑,道:“无须处置,如不出我的意料之外,他应该很快就要不辞而别,离开清风楼了。”

正当此时,外面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庞纪示意封一点将密室之门开启,一名清风楼弟子立于门外,略显急切地道:“楼主,今晨易周离开清风楼后,到现在还未返回,弟兄们四下打探,仍无他的下落……”

说到这儿,他才留意到封一点正以一种十分奇怪的表情看着他,这让他不由有些慌乱,忖道:“难道自己有何不妥之处?”

却听得庞纪淡淡地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

封一点与那名清风楼弟子都有些错愕之感,在他们的印象中,庞纪谈吐时一向温文尔雅,这等市井庸俗之言本绝不会出自他的口中,似乎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促使庞纪一反平时的性情。

风宫无天行宫。

牧野栖静静地和衣躺在自己的床上,一动也不动,双目仰视上方,眼神显得空洞茫然,他的目光似乎并未曾停留在任何物事上,而是如雾一般飘渺不定。

他的脸色极为苍白,苍白得使人不忍正视。

他已这样静静地躺了一天一夜,其侍女小意却在床榻旁陪着他坐了一天一夜。

忽闻外面传来了清脆的接二连三的爆响声。

“是什么声音?”一人空洞的声音传入小意的耳中,她看了牧野栖一眼,见他仍是双目直视上方,一动不动,似乎根本没有说任何话,这让她几乎怀疑是自己的幻觉,但她最终还是轻声道:“是爆竹声,今夜就是除夕。”

“除夕?”这次小意竟真切地看到牧野栖的双唇颤动了一下——但也仅仅是不易察觉的颤动而已。

“好响亮的爆竹声……”牧野栖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未等小意明白过来,忽又听牧野栖一字一字地道:“你去将禹诗找来!”

小意极度震愕。

禹诗身为风宫四老之首,地位极为尊崇,牧野栖虽是风宫少主,但平时对禹诗也要礼让三分,没想到此刻他非但直呼禹诗之名,更平白无故地要见禹诗,小意忙道:“禹老日理万机,他……”

未等她将话说完,牧野栖突然一跃而起,双手紧扣她的双肩,嘶哑着声音道:“我是风宫少主!”

一向俊朗倜傥的牧野栖此时显得面目狰狞,他的眼中有着疯狂的光芒,每一个字都带着一股森寒之气。

小意心中泛起一股寒意,她颤声道:“是,少主,我这就去请禹老……只是婢女身轻言微……”

话未说完,“啪”地一声脆响,牧野栖猝不及防地出手竟重重扇了她一记耳光,小意娇嫩的脸颊顿时出现了清晰的指印,口角溢血。

牧野栖嘶声道:“贱人,你记住,我是风宫少主,哪怕是我身边的一条狗,也不会身轻言微!”

他用力地抓着小意的头发向后一拉,使她的头不由自主地仰起,而牧野栖的眼中有着疯狂而残忍的光芒。

这绝非小意平时所见的牧野栖!

她强忍奇痛,道:“是,婢女错了,婢女这便去!”

正当此时,外面有人轻轻叩门,随即听得一个苍老而低沉的声音道:“不敢烦劳少主,老夫正想见一见少主。”

是禹诗的声音。

牧野栖的神情忽然一下子冷静下来,与方才判若两人,他扫视了小意一眼,道:“有请禹老!”

小意见他突然变得冷静下来,反而更为忐忑不安,她将禹诗迎入房中后,奉上香茗,便识趣地退下了,却不敢离得太远,而是在外面静静候着。

牧野栖道:“禹老的修为真是日进千里,我在房中所说的话,禹老竟能一字不漏地听得清清楚楚,无须多久,只怕我连话都不敢说了。”

禹诗忖道:“方才你对婢女高声嘶喊,即使是修为比老夫更低者也能听见。”口中却道:“老夫得知少主已安然回返风宫,立即自江南赶了回来面见少主,方才只是无意中听见少主所说的话而已。”

牧野栖古怪一笑,道:“安然回宫?难道禹老没有听说我的武功已被废?”

禹诗听他语气有异,便道:“正盟必将为此付出百倍代价!”

牧野栖道:“只怕未必每个人都如禹老如此想。也许我武功被废,对某些人而言,倒是正合心意!”

禹诗心中一震,干笑一声,道:“少主多虑了,风宫上下,谁不为少主回宫而欢欣?”

“对战族子民而言,失去武功与死何异?可惜有人却幸灾乐祸!”

禹诗一怔,道:“少主所指是……”

牧野栖沉声道:“我身为风宫少主,可如今却武功被废,这既是我之不幸,亦是风宫之不幸,然而却有人暗自窃喜,喜不自禁之时,更大肆燃放爆竹,张灯结彩!”

“少主,今夜乃除夕之夜。”禹诗道。

“除夕又如何?”牧野栖冷然道:“战族乃战神蚩尤的后人,为何要顺从炎黄子民的习俗?这分明是怀有叵测之心!禹老,那个燃放爆竹之人非但不依战族习俗,反而奉迎炎黄一族的喜好,此人是否该加以惩治?”

禹诗不曾料到牧野栖会以这种方式抨击本是无关大局的小事,当他看到牧野栖冷静之后隐藏着疯狂时,顿时明白过来。但牧野栖以蚩尤战族与黄帝子民的对立压人,又让人难以反驳他的话,当下禹诗顺口道:“应当加以惩戒!”

牧野栖道:“既然禹老也这么说,那请禹老吩咐下去,要各殿主约束部下,不可在近日以任何方式迎新辞岁,违者格杀勿论!”

禹诗略一转念,道:“此事惟有宫主方能定夺,老夫不敢越俎代疱。”

牧野栖沉声道:“但我是风宫少主,区区小事还需惊动宫主吗?莫非是我在风宫的地位已是无足轻重了,因此所说的话也不值一哂?”

禹诗目光一闪,牧野栖的武功未曾被废时,尚且不会对禹诗说出如此咄咄逼人的话,没想到此时反而话出犀利。但禹诗是何等人物,当然明白牧野栖此时的心境,他很快答复道:“老夫定会依照少主的意思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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