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居安,快点!”穿着雪白衬衣、格子马甲,修长西裤,锃亮皮鞋的年轻人朝林居安挥手,示意他快点来。
被叫做“林居安”的男子,年约二十多岁,一头蓬松的乱发,睡眼惺忪,没精打采拖着步伐,他上身一件亚麻衬衫,下身只穿着一条阔腿裤,脚下一双便鞋,从车门里走下来。这个以度假出名的海滨小城,每到夏天,就会从m国各地涌来大批青年男女,在燥热的空气里,用碧浪蓝天拥抱又一个美好的夏天。
林居安慢吞吞地走着,虽然口中应着:“来了来了……”但是下半句就消失在了一个哈欠里,更显得颓废慵懒。
纵然慵懒成这个样子,林居安也绝对是好看的。
他颀长的身材,高大劲瘦,却长着一张俊秀的东方面孔,一路行来,收获了两枚金发美女青睐的好奇眼波。1953年的m国,华人在度假地,绝对算不上随处可见。
陈良方只好无奈地倒回来,揽上林居安的肩膀:“喊你出趟门,真是比请神还难。”
林居安继续无精打采地回答:“昨晚那个实验做到太晚。”他顿了顿,“而且我也不需要度假,都是你非要逼我来。”他振振有词地抗议。对于林居安而言,只要实验材料充足,他可以在实验室过上一整个夏天,鬼才需要度假!
陈良方一脸无奈,脸上露出一点赧色,低声道出自己一定要拖林居安来的原因:“密斯易今年也会和妹妹来这里度假,我好不容易才知道她的这个消息。”
林居安恍然大悟。原来是密斯易!那个陈良方口中贤良淑德,才华出众,美得不可方物的密斯易。移民到m国的华人世家,数来数去相熟的就那么几个,陈良方的母亲有意为他求娶这位易家的小姐,漏了口风,陈良方就一心向往能提前见见这位密斯易。
林居安捶了捶陈良方的肩膀:“不早说。”而后促狭地眨眨眼睛,“美人如花隔云端,陈郎相思两见欢。”
陈良方无奈皱眉,转头装作去看侍应生搬运行李,口里念道:“没个正形。”早有乖觉的侍应生上来打开后备箱,开始整理箱子,陈良方“装忙”的模样落在林居安的眼里,林居安不由一阵“哈哈”大笑,跟在陈良方的背后,一起迈入了酒店的大堂。
是夜,陈良方去social他在此城的朋友,林居安一向最不喜欢这些应酬的场合,早早称病,不肯同去,早熟悉林居安性子的陈良方也不生气,独自赴宴。
林居安在房间也是闲坐无趣,索性去海边游泳。
远远能看到海边的篝火晚会办得热切,歌声、吉他声、欢闹之声,汇成一片,被风吹得零落,林居安远远望见了,安静绕行。
林居安的父亲之前就为他的性子下过定语,太过孤傲,不通世事,诚如他所言,此话不假。但是,那是遇到易娉云之前的林居安。
这夜的海平静温柔,浪轻轻****着沙滩,****缓和。
林居安一头扎进海里,海水还残留着白日烈阳的余温,暖而软,他深吸一口气,无声前行。游得累了,翻身仰泳在海面上,白月一轮,宁静澄洁,波光粼粼洒在深蓝色的海面上,如同一幅美丽的画卷。直到一阵异常破坏了这美丽的画面
林居安似乎遥遥看到海边的悬崖上掠过一道白色的云影,而后落入到海中,溅起一声剧烈的浪花之声,而后归于沉寂。
那是个女子?
林居安几乎是下意识地,朝着落水的地方游去。他水性极好,月光澄净,为他的寻人提供了绝佳的便利。
他在水中搜寻了一阵,一无所获,失望浮起来,却远远望见几米之外,一张绝美的面孔直直盯着他。
林居安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场初见,月色下,白的月光,黑的海,初遇一生的缘分。
那女子肤色极白,月光在湿润的皮肤上流转出光华,她的眼神却安静,仿佛有种吸力,将林居安的视线紧紧锁住,不容他转睛。她的黑发全部光滑湿润贴着头皮,从额后垂下去,如果不是她耳上那两点显然的本季新流行的耳环和身上缀满大荷叶边的泳衣,林居安几乎以为这就是传说中的美人鱼了。
明明平日是极不善言辞的林居安,此刻却急切地发声:“你是谁?”下意识说了最熟悉的母语中文。
那女子偏头,没有回答,却反问:“你在找我?”声音清越,极其婉转。
林居安大喜,竟然是同胞,忙忙回答:“我看到你从崖上落下来,还以为出了意外。”
那女子露出一点笑容:“我们在赌谁敢悬崖跳水。”
林居安几乎是下意识地附和:“悬崖跳水很有趣。”平日的冷漠敷衍,一丝不见。
那女子落落大方一笑:“谢谢。”而后转身游走。林居安不由自主,跟在她的背后,满心都是颤抖,似乎有种从未经历过的情绪在心头触动。
女子一口气游到岸边,显然水性极佳,敢于来悬崖跳水,也颇有勇气和资本。林居安觉得自己几乎是被她所魅惑,不由自主跟在她背后。
这一跟,就是一生,
那女子上岸后,转身歪头看他,终究是伸出手来:“我是易娉云。”柔荑似无骨,软软落在林居安的掌心里。
林居安痴痴的:“我姓林,名居安,字闲定。”
“倒是很出世的字,清贵闲散。”易娉云低头想了想,“现在很少有人用字了,看来你出身显贵,这个季节来这里度假的世家子弟,林?莫不是洛城的林家?”
林居安心头一惊,这样心思缜密的女子,忙谦然道:“世家之说,都是祖上旧日荣光,如今都是流离异乡的无根之子,谬赞罢了。”虽然谦和有礼,口气里的几分怆然,却让人听得真切。
易娉云难得听到这样的口气,不由怔了怔,而后才低声回答:“我母亲以前在h市长大,她总说,故国是很美的,十里洋场,锦绣红尘。”
两人渐渐攀谈起来。林君安护送易娉云一路走回篝火晚会的现场,边走边谈,越谈就越投机。林君安未曾预料,原来这世界上竟有这样一个人,是能倾心交谈,毫无顾忌的。时间竟如此短暂,很快就护送她到了篝火晚会的外围,人群在欢歌热舞,丝毫未觉阴影中的两人。他二人窃窃私语了片刻,约了第二日再见,才依依不舍地分离。
这个夏季,是林居安生命中最好的夏季。
他与易娉云之间,从相识到相知,直到那个燥热的午后,阳光炽烈,她穿一件刺绣的白色衣裳,香气若隐若现,他在葡萄藤下握住了她细弱的指尖,轻声问她:“娉云,做我的妻子罢?”
易娉云一向大气爽利,此刻却难得羞赧,低首想了片刻,而后回答:“我都听父母的,如果他们同意,我便同意。”
林居安心头大喜,这便是暗示他提亲的意思了。
以林家的权势,他并不担心被拒绝。那可是林家啊,多少人想要嫁进的林家。
两人分手道别,暑期即将临近尾声,而林居安竟然收获了自己的挚爱,心头满是期待。
而这个暑期几乎在所有的社交场合中形成了一股新浪潮的陈良方,终于有时间拖着林居安参与一场社交盛宴。
陈良方谨记家中托付,恭谨有礼地参加了所有相关的社交场合,甚至以自己的博学善谈,在这次度假中结识了不少新贵,社交上略有所成,但是却将此次前来的目的一直耽误着,那位心头的密斯易,一直未能好好见上一面,好在他心头本就坦然,本着有缘结识,无缘亦无谓的态度,直到这场夏日最后的狂欢。
陈良方拖着林居安务必出席这场社交,要知道这可是柳家的邀约,想要在西海岸的华人世界站住脚跟,最好还是不要得罪柳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林居安居然肯来,要知道这个林居安可是几乎失踪了一整个暑期,纵然亲密如他,一面困于社交,一面疏于关怀,林居安到底在做些什么,他并不知晓。
林居安倒是大方:“我在这里爱上了一位姑娘,回到洛城,我就会请我的父母代为提亲。”纵然早就习惯了m国的生活方式,大方之家如林氏,在对方也是世家之女的时候,并不会在这些地方少了礼数。他在前往柳家宴会的汽车上,和陈良方兴致勃勃地提到这件事,生命中最好的事情总是忍不住与自己最好的朋友分享,他知道他有些冷落陈良方,这个暑假,陈良方忙着社交,他忙着谈恋爱。
陈良方一脸压抑,却满脸祝福:“恭喜恭喜!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这句话堪堪落地,目的地却已到。
刚钻出汽车,陈良方拽着林居安的手,低声对他耳语:“你的右边,看到没有?那位……”
“天哪,我的未婚妻!”林居安比陈良方更为激动,“我一直想引荐你们来着,快来!”他伸手朝着右手那辆车招了招手,“娉云,我在这里!”
陈良方终其一生也不会忘记那个时刻,易娉云露出一个欣喜而安然的笑容,朝着他身侧的林居安招招手:“我在这里……”
陈良方也是一愣,他眼睁睁看着才子佳人,就这样在他面前携手欢声笑语,易娉云似是毫无芥蒂,微笑问道:“原来你就是林居安口中常常提到的陈良方?”
陈良方默默啃噬着那个名字,“易娉云”?好像正是?
在易娉云自然坦荡的笑容面前,陈良方说不出任何话语,他默默望了望毫无所觉的林居安,天知道他有多熟悉面前的林居安,稚子一般不设防,几乎不会任何虚以委蛇之术,他动心爱上的人,就是他所爱的人。
密斯易!陈良方恨这个称呼,他为什么不曾用全称来叫这个名字?
易娉云,她甚至比陈良方设想的还要完美,她包着一条当下最流行的头巾,同他们谈论最近新上映的《罗马假日》,似乎已经和林居安一同去看过了。
克制的公主,在刻意叛逆、自由放荡的一日,遇到了茫然无措的年轻英俊记者,纵然只有一天的放纵,谁又能说那不是爱呢?
爱从来只是刹那,只有相守,才是永恒……
陈良方那句不知道该不该说的话,似乎只有生生扼杀在心底,他不曾拥有刹那,也并没有永恒。他只是一个尴尬的路人,从别人的爱情和青春里路过,留下一个只有他才知道的模糊背影。
林居安的婚事办得很克制,这些都是必然,林氏从来不需要借用任何事来彰显自己的财力,那些婚礼的细节当中,唯有爱与永恒。
陈良方是林居安的伴郎,他笑得温和,正如他世家公子一般温和的面孔,从来都是克制有礼的。
婚礼终于进行到大半,陈良方喝了一个烂醉,他提了一壶酒在花园的花藤下怔忪。他知道那些他曾经希冀过,又破碎过的一切终于是与他无关了,但是却又羡慕着林居安的一无所知,他的天真,他的毫不世故,作为林家公子,林居安总是理所当然地孤高与冷漠着,却在他好无所觉的情况下,夺走了他的一切。
无知而无畏在这里毫无意义,林居安是无知而无罪。
陈良方恨自己懦弱,林氏得罪不得,他深知此事,否则也不会在整个暑假中忙于社交,无暇接触易娉云,反倒让林居安抢了个先,甚至在这婚礼时刻,他都无法拒绝林居安那张热切邀请他的面孔。
君子有成人之美,陈良方是个真正的君子,更是个精明的商人,他不能,也不会做出那些让他同时失去朋友和家族支持的事情。
于是陈良方在花亭里的烂醉,终究只是世家公子的一时任性,算不得数。
不过柳暗花明,上天似乎为这一切都安排好了归属。
在当年冬日里,陈良方迎娶了易娉云的妹妹,那是个怯懦的姑娘,总是在人前不善言辞,却因为陈良方肯娶她,眼睛中满是亮光。
陈良方纵然总是暗中倾慕易娉云的风姿和才华,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拥有过一段最美好的婚姻,她温柔,安静,体贴,谁也不能要求更多,只是敌不过命运的残酷。
陈良方在结婚的第十一年丧偶,葬礼上,易娉云和林居安相携而来,眉头紧锁,满是对老友的慰藉,他们膝下已然是几个稚儿绕膝,都恭谨有礼,看得出世家子弟的雏形,正如陈良方当年初见林居安,纵然孤傲冷漠如林居安,待人接物也不免一股世家子的迂腐而周到的气质,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处。
陈良方当时膝下余下的全是女儿,那样多的女儿,都是美丽而矜持的。直到陈良方重新迎娶了一家世家女,这件事终于得到了改观,他终于有了儿子,有了他整个家族得以骄傲而信任的男丁。
陈良方那口输于林居安的恶气,终于在这个瞬间,吐得干干净净。
陈良方本以为,世事如此,纵然他心怀一颗不服气的心,也终究是被时间消磨干净。却不曾料到,原来,世界有另外一种解答方式。
在改革开放开始的前夕,林居安已经动了回国的决心。他们这些从m国成长起来的移民二代,故国,不过是睡前故事,是故纸堆里的盛世繁华,却在现实面前,变成了真正的童话,他问易娉云:“要回国吗?”
易娉云却比他爽利大气些:“为什么不回去?百废待兴,我们恰好不缺能力,更不缺勇气。”
就是这样简单一句话,林居安带着妻小回国,故国最为值得眷恋,纵然故国依然成为了一个传说,但是他知道,唯有回到这里,才能踏实。
林居安带着妻小,在这片大陆上,重新开始打造林氏的传奇。
陈良方在林居安回国之后大约半年,也回到了国内,是妥协,是拼搏,也是无奈,国内陈氏的事业到底由何人继承经营权已经盖棺定论,陈良方毫无置喙的余地,但是好有林居安在国内的蓬勃发展,他却是知道的,于是,亚太区市场的开拓,陈良方义无反顾接了下来,事已至此,与其怨天尤人,不如努力活出一条路来,也许他永远不如林徐行那样顺遂如意,但是他至少从未放弃机会和希望。
这段迥然不同的人生之路,就此在两个人面前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