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如柔推开北门，准备去倒垃圾。
刚走出去的秀琴一听到大门响，忙扭过身往回走去，她不想见到他们。他们是她心中的最痛，也是她心中的最恨。
而如柔恰好看到了她那忙扭过身走进去的背影：瘦小的身子，穿着一身深色的衣服，戴着一个黑帽，额角边拂过一缕白发。她险些流下泪来，她知道她不想面对自己这个家庭中的成员。但她也知道，对于自己，她也一定为她的做法而自责过。她相信自己的这份直觉。记得曼丝曾经说过，她也因为她那个可怜的重孙而流过泪。就凭那几滴眼泪，她就知道她此刻的心情也一定很痛苦和矛盾。但对于造成这个家庭此刻的形同陌路，她也无法准确评价谁对谁非。只是，她明白：婆婆与奶奶婆，还有婶婆婆，她们每个人的心灵上都背负着一个重重的包囊。那里，是她们的不能相互理解以及不能相互原谅。过了好久，她才把那桶垃圾倒了出去。回来后，又扫起了地，又突然地有种冲动：她好想出去走走。她去了曼丝家，但曼丝没在家，她只好又回来了。回来后，突然想起刚才放在厕所那儿的笤帚，准备拿回来。可一看，没有，她就知道又被婆婆扔了出去。记得那一次，她还怀着孕，她扫完院子，就把笤帚放在了婆婆那屋的墙跟下，结果被婆婆很没修养地扔了过去。果然，那把笤帚很放肆地躺在自家房前的晾台上。一股浓浓的伤心泛了上来。当她看见婆婆家的那把笤帚就放在她家的墙跟时，她跑了过去，拿起那把笤帚照着狗窝狠狠地扔了过去。然后，她就站在那里，带着一丝快意，看着那条“赛赛”围着那把笤帚转来转去。然后，她又走了过去，把那把笤帚捡了回来，放在了原地，她觉得她实在没有理由做这种没有一点儿修养的事。然后，她就理也没理自家的那把无赖似的躺在地上的笤帚，径直走进了屋内。后来，当她从屋中又走了出去时，发现那把可怜的笤帚又飞到了狗窝旁去了，她气得咬了咬嘴唇，泪也随之流了下来，而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宏远一家正在啃着排骨，见小硕进来了，桂兰忙往碗里捡了几块，递给儿子，说：“你就在这儿吃吧。”
“不吃！”小硕生硬地说完，就走了出去。回到自己的屋内，看着那正炒白菜的她，看着她那用白纱布箍着的耳朵，看着她那消瘦的身体，他的眼睛湿润了：以前的她是那么的白胖而丰满，健康而美丽，而此刻的她竟是这般可怜！自己非但没有能力让她过得幸福，反而让她倍受委屈。他又想起结婚这一年来，他们始终过着夏天炒土豆、冬天炒白菜的生活，她又怎能不瘦呢？这近两个月来，她就住了两次医院，心理上承受了多么大的压力，身体上又承受了多么大的痛苦！而又没有人疼她！想着那甚至还在眼前的香香的排骨，他对正往屋端菜的她说：“如柔，你现在馋吗？”
她一愣，然后摇了摇头，出去拿碗筷了。
当一切都摆在茶几上，两个人准备吃饭时，他又说：“如柔，真的，如果你想什么吃，我说什么也给你去买。”
她苦涩地摇了摇头。
想起她在娘家，吃着她母亲给买来的猪爪，吃得那样香甜，狼吞虎咽的，她又怎能不馋呢？想起母亲，他不禁头一次生出了一丝恨意。
桂兰坐着女儿的车回了娘家，她对正在涮碗的公公说：“爸，中午你就别做饭了，我多做些，我想包些蒸饺。”
“不用，还有冷饭呢。我热热就可以了。”
“我多做些就行了。”说着，她已走了出去。当她做熟饭，叫公公去的时候，却发现他正吃饭呢。不禁埋怨说：“爸，我不是说蒸些饺子，让你从那屋吃吗？你还吃这冷的干啥？”
“我都热了，也吃完了，你吃你的去吧。”
看着他那双大眼睛，以及眼角那岁月刻下的沧桑，听着他那极其冷淡的言语，她不觉有些悲恸：记得自己是那么地想依赖他，想爱他，想做他的女儿。难道，彼此的缄默是弥补彼此伤口的良药吗？记得第一次见到公公，看着他那坦荡的笑容和那双大眼睛，她就觉得亲近。而第一次见到婆婆，她就固执地认为她那不苟言笑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多机的心。但她没有选择婆婆的权利，因为她第一眼看见王硕，就已经爱上他了。她甚至总想，虽然那次分家是公公在极其劳累的情况下提出来的，但她总固执地认为那也一定是婆婆在他枕边常吹的一股风。她从来都是爱着他的，就像爱着自己的父亲一样。有时，她甚至还想，如果自己和他是同龄，她一定会嫁给他，甚至比嫁给王硕还义无反顾，毅然决然。她觉得应该和他长谈一次。她走回自己的房间，捡了盘蒸饺，送了过来，而他却没有一点儿表情。虽说媳妇儿给公公送饭，是应该的，也是不应该要什么感谢、要什么客气的，可至少也不应该这样淡漠吧，她觉得自己似乎是多此一举。但她心里那对他的第一感觉，根深蒂固的第一感觉使她觉得还是有必要和他谈谈。吃完饭，她对他直言不讳地说：“爸，我想和你谈谈。”
“你说吧。”依旧是淡淡的语气。
“爸，你是不是埋怨我俩在家呆着？”
“我埋怨那干啥。不然，大冷的天干啥去！”
她听出了他的违心。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爸，这么说吧，如果我有哪做得不对的话，你就说我，我也听话，我可以改。”
“你也没有什么做错的呀，大面上过得去，就不错了。”
她还是觉得他的话不是发自内心。又沉默了会儿说：“爸，其实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亲爸。爸，也请你把我当作你的女儿，说说你的真心话，或者说你对我们有啥要求。”
他掏出一沓烟纸，又掏出一盒旱烟，卷了起来说：“我对你们有啥要求呀，两个人别打架，过得像个人似的，别到晚上做饭的时候，淘米去了却没米下锅就行了。”
听完，她的心猛一痉挛，说：“爸，其实我俩都不想呆着，而且我觉得我也挺要强的。”
他把旱烟点了起来，说：“要强还不好？”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那句话实在不该说。他不相信自己！也许谁都会这么想，自结婚后，自己并没有做出让谁看了都要强的事。她不免一阵伤感。好一会儿，她又说：“爸，你是不是对我们还有别的要求？”
他“吧唧”了两口烟，目光中闪着几点失望。说：“你说咱们家也没哪，就他们哥俩。这要是有哥几个弟兄，他还不——”他看着对面的房子，“小茵走了，啥还不是他的呀。哼，他——”
她知道他这话是冲着小硕说的。
“说我向着小茵！”他把脸又扭了过来，“你说，我有啥向着她的！我有啥？是给人家这破家具，人家要，还是给人家饥荒，人家要？说这话也不琢磨琢磨？”
她感觉莫名其妙：“爸，小硕说的这话？”
“反正有人这么说着。”
她无语。
“小茵就是结婚走了，我给她多少东西，谁也管不着！就是有人要管，我也该咋办咋办！”
“爸，你怎么这样说呢？小茵结婚了，我们当哥嫂的还应该给她添份嫁妆呢，别说当父母的了。”
而他还在径自说：“反正我老了也还有老保钱呢，指望不上儿子还有闺女呢。”他又“吧唧”了一口烟，“闺女也指望不上了还有敬老院呢。”
她越听越离谱，也越听越有气。“爸，谁又说老了不养活你呢？养儿不就是为防老嘛。我们还能不养活着你？我们要是那么办了，我们也有老呀！”
“嗨，恐怕到时候心有余而力不足哇。也得拉家带口的，人也会越来越多，就不是说的这么简单了。”
她怃然良久。她明白公公此刻的言语也是冲着他们此刻的无所事事而言的。他不相信他们以后的生活能力，而口无遮拦的丈夫也一定是对他们说了什么，不然以公公的性子，他是不会说这些根本不值得考虑的事。但听了他的这番话，她也知道，公公根本不了解自己，不了解自己那柔弱的外表下藏着怎样一颗坚韧的心。而别人的误解却原来是这么难堪、这么痛苦的事情，尤其这误解来自身边的亲人。
果然不出如柔所料。
小硕说：“他们不向着小茵是咋的？他们就是向着！咱们买的这个车，跟他们借了一千块钱还竟追着要，他们不使车呀？”
“儿子的车，人家使不上呀？”她反驳他。
“使上了。我也没说不给他们使，也没说不还他们钱，还用总追着要？借别人的钱，别人都没要过。他们给小茵买的车，他们再也不要？再说，我妈现在也不卖货了，她那些货，她不都给了小茵了嘛。”
“小硕，就像你爸说的，你结婚了，已经是大人了，你现在应该考虑怎么样才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这才是正事。你别总操别的心！还有，你那张嘴，别总啥都说！你知道吗，你说的那些话，你爸你妈还以为是我说的呢。听着你爸说的那些话，你知道我有多难受，有多委屈吗？”
他烦躁地一挥手：“中了中了，赶明我当哑巴，行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