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秦风辗转难眠,一合上眼,眼前就浮现出望尘的脸庞,清晰,而又朦胧,明若秋水的双眸看着他,含着浅浅笑意。他思绪纷乱,脑海中时时萦绕着那天陈鸢的话。
下午,他心神不宁,出门散步。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力量牵引着他,本来是没有目的的游走,等他驻足时,却闻到一阵脂粉香,发现自己已在醉春楼的门口了。
他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进去。
须臾间,一声尖锐的惊叫撕破了他的思绪,醉春楼的老板娘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着:“不好啦!望尘、望尘自杀啦——”
仿佛一把尖刀刺透了他的心。秦风心里凛然一惊,他发疯般怒吼着,拨开旁边的人冲了进去。他想见她,哪怕只是一面!只要确定她还是好好的,他便知足。
菱花镜倒在妆台上,蒙了一层细尘。
他朝思暮想的人,此时静静地躺在床上,仿佛睡着了一般。
他提着的心,就那样,骤然沉了下去。
他把她扶起,倚靠在他的怀里。
她气若游丝,指尖冰凉。他颤抖着,握紧她的手——也许,那是他所能给予她的,最后的一丝温暖了。
夕阳的余晖穿透窗户,照在她的脸上,给她苍白的脸添了一些红晕,仿佛醉酒一般。
望尘的意识已经渐渐模糊,恍惚中,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他,他来了吗?
她费力地仰起头,看着身边的人。真的是他……她拼尽全身的力气,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庞。
她想起那天在昏迷中唇上的那丝温暖,她想,那若是他,多好。
她的眼神已开始涣散:“秦风,答应我……”
“什么?”他强忍着泪水,俯下身。
细若游丝的声音,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耳中,缠在他心上。
“不要摘下我的面纱……”
她笑了,灿如春华,皎如秋月。
然后,她抚摸他脸庞的手,就那样,重重摔下。
至死,她都不愿他看到她的面容。
若是那晚,他没有犹豫,若是他再坚持一下,如今,也该不会如此吧?
找完陈鸢的那天夜晚,秦风在醉春楼的后门来回踱着步,心乱如麻。几次他都欲推门而入,但手伸到门边,终是缩了回来。
他脑海里,全是她。
那天他送她回房时,无意中在墙角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纸包。那便是,天门香。
“你来了。”轻柔的声音打断了思绪,响起在耳畔。望尘仿佛知道他会来一般,竟从后门走了出来。
夜凉如水,轻寒暗侵。并肩走着的两个人都沉默不语。
“鸢姐都告诉我了。”终于,她轻声说道。
他有太多太多的事想要问他,却不知如何开口。
她有太多太多的话想告诉她,却不知从何说起。
良久,她轻启朱唇:“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
这样的故事,身为捕快的他听了太多次,听到冷漠,听到麻木。然而从她嘴里说出,却让他感同身受。
十六岁那年,父母做主,将她嫁给了青梅竹马的恋人。本应共结连理,成就一段姻缘佳话。然而,那一天,她的梦想被彻底打碎。
成亲前夜,村里来了四个面容憔悴的年轻人,他们说自己是做买卖的商人,途径此地,不料遭遇盗贼,被抢走了货物和马匹,请求在村里住宿一夜。善良的村民们答应了,谁曾想,一片善心,换来的,却是哀鸿遍野,万劫不复。
漆黑的夜,是罪恶最好的掩护。
整个村子燃起了熊熊大火,火海中,是村人因痛苦扭曲的脸庞。痛苦不堪的呻吟声,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声泪俱下的求饶声,终是徒劳。
她被浓烟呛得快要窒息,终于晕了过去。醒来时,已在数里之外的一个尼姑庵。
后来,她拜了救她性命的师太为师。
“伤好后,我曾回到过村子,那里,已是一片焦土。”她握紧了双拳,关节因用力而显得发白。当真是,家破,人亡。
“师傅说我怨念太深,不愿为我剃度,只收我做俗家弟子。”她望着天上朗月,语气又恢复了平静,“她赐我法号,忘尘。”
师傅希望她忘却红尘,皈依佛门,而她暗里将它改为望尘。
望尘,望尘,她却始终望不透,这滚滚红尘。
她面上轻纱依旧,似有一道无形的鸿沟,隔着两个寂寞的人,两颗孤独的心,咫尺天涯。
虽事隔多年,那四个人的脸却深深地镌刻在她的心里。
“如果不是报仇的信念支撑着我,恐怕,我活不到现在。”他想起她咬紧了双唇的样子,和铮铮的话语,她说,“后来,我得知他们改名换姓,居然用那带血的钱做起了生意,并在长安城里安家落户——”
“所以你就设计要报仇?”
“师傅圆寂前,曾叫我立下重誓,万不可伤人性命。”她微微一笑,仿佛叙述着一个与她毫不相关的故事,“所以,我只是让他们付出代价而已。
“身为女子,我即使想杀人,也力不能及。可是有一天,我听说了天门香。”皎洁的月色下,她笑着的眉眼,更显美艳,“我打听到,整个长安城只有鸢姐的玉颜斋有从西域来的熏香,于是,我找到了她。
“她起初并不答应,直到我说出了陆家村的惨案。鸢姐表面虽刻薄,但心地善良,她起了恻隐之心,于是答应帮我。”
“秦风,” 她平静地看着他,“天亮以后,拿我归案吧。”
这一次,她没有称呼他为秦公子。
秦风心里一惊,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不要为难她。”
其实,从他怀疑她的那一刻起,他便一直在纠结,他怕自己查明了真相,便会失去她。他是捕快,破案缉凶是他的职责,然而,他也是普通的男子,不是说书人口中大义灭亲的英雄。在心爱的女子和世间大义之中,他无法抉择。
世间大义?他冷笑了一声,若是捉拿她归案算大义的话,那他们欠下一村人性命的血债,又当如何偿还?
他本还有所犹豫,此时听到她的话,却转过身,直视着她的眸子,握住她的双手:“望尘,跟我走吧。我们,远走高飞。”
她眼里闪过一丝欣喜,然而,转瞬即逝。
“不……我是戴罪之人,不能连累你。况且……”她挣脱他的手,“你自己的生活都举步维艰,如何养得起我?”
秦风充满期待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对不起,望尘姑娘。”
她却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反是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可惜,还差一个。”
东方的天空已经现出了鱼肚白,秦风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他们约好三日之后再见。他说他要静一静,理一理这纷乱的思绪。
其实,他是想给她时间让她离开,离开这是非之地,永远不要回来。他只是想要她幸福。仅此而已。
可等来的,却是她香消玉殒的噩耗。
红木桌上,静静地躺着一封信。
悔过书。
上面的内容,大抵是自己被秦风追捕,自知走投无路,便以死谢罪。
字字句句,敲打着秦风的心。他看着那娟秀的字迹,掩面,指缝现出一滴,男儿泪。
情深似海,却,生死无话。
命运并不偏袒任何人。她要报仇,就必须付出代价。她虽然有轻纱遮面,但仍是不可避免地吸入了过多的天门香。以至后来她发现自己开始频频地出现幻觉,她知道自己离疯癫已经不远了。
她很害怕,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
她无法承受自己即将疯癫的事实,更不想让他看到她疯癫后的样子。
于她来说,疯癫,比死亡,更加可怕。
所以,她选择了后者。
她赌了一把,赌他是否在乎她。
赌注,是她的命。
她故意让他发现她房中的天门香,以看他的反应。
她赢了。他非但没有抓她归案,反而要提出跟她远走高飞。
那时候,他的眸子里闪着真挚的光芒,她是多么想答应啊。她想象以后美好的日子,想象他们无忧无虑的生活。
然而,她不能。
刚烈而决绝的女子,以一场华丽的谢幕,掩盖了这残酷的现实。
陆家村的遗孤,其实有两人。那另一人,便是玉颜斋的老板娘,陈鸢。
陈鸢,沉冤。
那悔过书,就是她对他最后的报答。所有的人都会知道,是他破了这个悬案,他便可以名动长安。那么他以后的生活,也会更加顺利一些吧。
而她,在他人眼里却是肮脏的。
畏罪自杀。
她连死都不怕,何怕有罪?
其实,她并不是那么伟大,她还是有一些小小的自私的。她怕一开始,他会为了她的离开而伤心,然而过几年,十几年呢?时光流逝,可以冲淡所有的悲伤。
她怕他淡忘了她。
她要他知道,她是为了他而死,她要他心痛,要他内疚。
这样,他才会念着她,一直念着她,一辈子。
她无法接受的,除了她即将疯癫的现实,还有——她的脸。
光鲜的外表下,掩饰着她深深的孤独与自卑。她不敢面对他的爱,她以为,没有任何一个男子可以接受她那样的女子——她的脸,那张被传得美若天仙的脸,其实……可是她不知道,她昏迷中感受到的他,不是幻觉,而是真真实实的存在。那事她喘不上气,憋得面颊通红。情急之下,他不得不逾越男女之界,与她唇齿相接,为她度气续命。
她也永远不会知道,那一刻,为了救她性命,他揭开了她的面纱。
他愣了一下,却是极短的时间。他没有犹豫,仍是伏下了身。
他看到的,是一张因烧伤而毁容的脸。
月缺,月又圆。
转眼间,又是一个十五了。
秦风缓步走到了院中,披着一身月光。庭中的夜来香开得更盛了,暗香袭人。
赏花的人,如今,却不知身在何方。
繁华依旧,物是人非。
秦风拿出一包紫色的粉末,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点燃。 奇异的香气顿时散发开来,青烟袅袅,将他围绕。
朦胧中,他看到轻纱遮面的女子眼眸含笑,轻移莲步向他走来。
他走近她,深深地凝视着她纤尘不染的双眸。然后,缓缓地,揭下了她的面纱。
白璧无瑕。
如水月光映着她的容颜。
笑靥如花,宛若天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