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然同那帮年青的教员,住在离大门口不远的一排平房里。平房在一个不高的土坡上。当肖然带着方菲登上土坡的那几级台阶,跃然于早就等在那里的以周国庆为首的那帮单身汉的眼帘,竟惹出他们心里的妒意来——凭什么呀,咱比肖然差那点呀!
方菲完全没有料到会遭遇这些。在乱轰轰的起哄声里,她尾随肖然进了他的房间,肖然随即把那帮闹腾的小子关在了门外。方菲刚松了口气,门就被周国庆用钥匙打开了。
“嗨嗨,这房有我一半哈!“方菲反应过来,这个人原来是肖然的同屋。
有周国庆在前面开道,那帮人又鱼贯而入。肖然因要去煮面条,也顾不上方菲了。铺天盖地的妒意,也只好让方菲一人担了。
“林小姐,听说你的字写得不错,敢不敢和我们的书法家比试比试?快,笔墨伺候。”周国庆一边说,一边差着一旁的人。马上有人拿来了笔墨纸砚。
方菲瞧着他们的严肃样,知道形式严峻,须用心应对,不然会死得很难看。她逼着自己镇静下来。她从小就是个不服软的人,不管什么时候,她都会给那些想和她硬碰硬的人,还以更硬的打击。只是她真是不习惯今天周国庆给予她的这种架式。她想:“我又没惹过你们,你们这是为何呵。”但眼下的情形,她俨然没有地方可以躲藏。
于是她只好镇静地说:
“可以,不过你们作为挑战的一方应该先写才对!”
周国庆从人堆里拉出同样闹腾着的一个同伙,拍着他的肩说:
“今天就看你的了。”
那人到也不客气,随手在宣纸上狂草出一个繁体的“龙”字。
结构到还有那么回事,不过毫无功力可言。
方菲的爷爷是市歌舞团的舞美师,曾经逼着她练过书法。虽不成什么气候,但盖一下这小子的帽是没问题的。只是她觉得这帮小子真是太逗了,那样一个隆重的开场,现在就拿这么一个轻飘飘的字,就想将那份隆重传承下去?她觉得她可以从心里俯视他们了,因为有了俯视的感觉,方菲的心里便生出些幽默,她想不妨逗逗这帮小子。她拿起笔,老道地悬腕在另一张宣纸上写了两个十分流利的行书“哈板!”
周国庆从桌上揭起宣纸,与另外几个人,脑袋碰脑袋地在一些起研究了半天,也没弄清楚这两个字的意思。一旁的肖然却端着一只空碗,仰天大笑起来,任由着煤油炉上沸腾的煮面水溢了一地。在场的人里面可能也只有他这个渝州人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哈板——是一句渝州的地方方言,意思等同于傻瓜。
方菲在肖然的仰天大笑的时候,伴在他的身边低头得意地浅笑着。他们俩的这一收一放交相辉映出的那种默契,刺痛了周国庆的眼睛,更刺破了他的理性。
“方小姐是护校毕业对吧,一个中专生,应该再去多喝点墨水!”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十分凶狠、语气十分刁钻。敏感的方菲即刻感觉到事态的严重,她真是搞不懂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仅仅只有一面之缘的她,就因为当初拒绝了与他跳舞?一个男人如果小气如此,那就没什么好客套的了。
“墨水喝多了烂肠子!”这句话的每一个字,就像标枪一样,被方菲狠狠地扎进泥地里,凛然不容动摇。
场面在两个人语言的对峙中凝固起来。
肖然在周国庆毫不留情地攻击方菲的当头,明白了周国庆。他收起因“哈板”荡开的笑,一边对周国庆冷眼旁观,一边伺机帮方菲突出重围。毕竟,方菲是他的客人,冒犯她等于是欺负自己。
“来,小方,面条好了!”他把装着盖有煎鸡蛋的一大碗面,递到方菲的手里。然后转身将那一帮呆立着的兄弟们,连同周国庆推出了门。
在肖然关门的一刹那,方菲看到退出门外的周国庆回头时,内容复杂的眼神。
在爱情的门槛边,被这么一折腾,方菲心里这些天幽幽生出的那些感觉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盯着放在桌子上的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一切都在腾腾升起的热气中变得恍惚起来,我这是在哪,我来这里做什么呀?
“快吃吧,一会凉了。”肖然在一旁关切地说道。
方菲朝肖然转过头去,眼里满是委曲与无助。肖然把碗朝方菲面前推了推:
“吃吧!”
肖然嘴角殷殷的笑和眼里切切的光,深深地触动了方菲心里的那点柔软,一股暖流电波一样通达开去,将那些本已没了踪影的感觉又从四面八方,一丝一丝地拽了回来。她端端地坐正了身子,轻轻地把碗捧起来。
吃完面,肖然快速地洗完碗,在方菲的身边的床上坐下,凝望着坐在床旁边写字台前的方菲的侧面,没有出声。场面一时有些凝固。方菲觉得朝着肖然那的那半边脸有些发热,这样的场面是不好坚持下去的。她扭过头对肖然说:
“你今天有空吗?”
“没事。”肖然很快回答到。
“那你陪我去城里逛逛吧,我想去买点东西。”
“我们还是不要出去了,就在这玩。”肖然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声音放得很低,就好象声波不是从声带发出来,而是从心里发出来的一样,释放着一种只有他们俩个才能体味的微妙。
方菲心里不知怎么有些失望,他觉得肖然不愿意与他外出,是不愿意与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同进同进。这可不是她今天豁出一个姑娘应有的矜持,勇闯“枫林村”想要达到的目的。她固执地说:
“不,我们还是出去吧。”
肖然想把方菲留下,是想在只有两个人的屋子里,在进一步地培养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默契。不过,女孩子这样要求,到显出女孩子应有的教养。他心的一端,为方菲不愿留下有些失望,但另一端却为方菲的决定有些欣喜。
“那好吧,等会学校有去市中区的班车,我们搭班车去吧。”
方菲听他说这样的话,美滋滋地低下了头,看来他并不怕我与他同进同出的。
女人但凡站在爱情的门槛,想法总是出奇的多,其中有时候想法,完全是胡思乱想。男人和女人的思维线路,完全是两张不同走向的坐标图。想谋求一致,那必须得掺和些意外的因素。
比如此刻,肖然就不是方菲想的那样,起码他没把与方菲在一起走走,看得那么郑重其事。方菲是想错了。
方菲与肖然保持着一段距离,往学校大门口走去。那里站着不少等着乘班车的人。见肖然带着一个女孩子过来,都发出不同的声音与肖然开着玩笑。方菲经历过周国庆他们的那一番洗礼,俨然对这些有了免疫力,站在一边无所谓地笑着,看见班车开过来,丢下在一边应付着的肖然,快步登上班车,并在班车的最后一排座位上坐了下来。然后,静静地观望着与人寒暄的肖然。
肖然与人相处时的那份自然,很让方菲舒服。她不喜欢那种与人打交道时,总是涩涩的男人。在她看来,如果一个男人与人交往都有障碍的话,是定不会有什么情趣可言的。她远远地打量着觉得已经与自己有点特别关系的那个男人,看着他晃悠悠地一边与人搭腔一边朝着自己走来,那颗怀春的心,便随着肖然的脚步一点一点地充盈起来。
肖然挨着方菲坐下。
“小方,你今天想到街上去买什么?”
方菲一下还找不出什么东西可买。上街本来就是她的突发其想。
肖然是个机敏的人,他不等方菲回答就笑着说“是想去买个洋娃娃吧。”
俩个人同时笑出了声,气氛不再生涩。
阳光暖暖地当头照着,风徐徐地抚着脸庞吹过。
两个人肩并肩地行走在人头攒动的大街上,话题接连不断地从俩个人的嘴里泉一样地涌出来。有许多的话题都是从同一个主题下延伸开的。比如彼此的名字是具体的那几个字。比如彼此二十四岁与二十二岁的年龄。比如彼此的家都在渝州的那一个区。比如彼此的父母都在什么单位工作。只有一个话题不同,肖然说他根本不甘心留在枫林村。方菲说她是一个既要精神也要物质的贪心女人。但这点表面上的不同,让他们都明白了站在对面的那个人,与自己有着多么的相同——同样地野心勃勃。
这暮春的天气,让步行显得格外的舒适。肖然和方菲从解放碑逛到朝天门,又从朝天门逛到了上清寺。本来说好在上清寺分手,然后一个朝南一个向北各自回自己的家。但肖然最后总是临到分手时便会说:“我还是再送你一段吧。”然后便一次次地跟着方菲走过来。先是说把方菲送到回开往沙坪坝的二路车站,然后又跟着方菲乘二路车到沙坪坝。肖然觉得他好久没有这么与人说过话了,他喜欢这样的感觉。方菲在肖然一次次随着自己走的时候更是心花怒放,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那个结果么。这个男人是有意于我的,她非常肯定地想。
有一个细节一直让方菲回味无穷。渝州的交通一直都很拥挤,因为在这样一个爬坡上坎的山城,除了公交车,就再没有什么可以代步的工具了。自行车自然无法普及,而私家车在八十年代,几乎为零。
肖然护着方菲挤上去沙坪坝的2路电车,让方菲靠着窗边坐下,自己坐在外侧,抵挡着拥挤的人流。车行驶出站台,他见阳光从窗外照在了方菲靠窗的用胳膊上,又贴心地让方菲与自己换了一下座位。这让方菲第一次具体地体味了男人的呵护。最后她得出一个结论,这感觉其实挺美妙。
刚才肖然之所以要与方菲换位,是因为肖然近距离地看见方菲露在卷起的白色衬衣外面被太阳光晒着的那一节手臂白皙得透明,生生地刺痛了他的眼,让他有些平忍那白皙的胳膊暴晒在太阳下。与方菲换了座,他不由自主地又顺着那节手臂想了下去。身体在非非的想象中澎湃起来,与所有的男人一样,他也挺在乎这种澎湃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