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三伯道:“你的眼光从来不错。剑涯犯过很多错,这是事实,也是人们在成长中必然发生的事,可这并不能抹去她身上所具备的魅力、纯洁与美好。在世人看来,她和妓女没有什么分别。我们生活的时代,就是这样,无法改变的平庸。我可以接受她,但迷城的上上下下不会。我不可能去致她。致你于风波浪尖。离开剑涯,你还是迷城的四当家,人们还会像以前一样爱戴你,或许也会忘掉对剑涯的种种不满。”
“可是,离开她,我就失去了自己的所爱,自己的所有——生命和灵魂。”慕容恪说道:“在世俗与爱情面前,我选择爱情。她今天所面对的那些刻薄,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我根本不会又离开她的想法,和她一样,我们深爱彼此,需要彼此。”
徐三伯说道:“你的多情是魔鬼,是罪恶,是无情。你还记得芬吗?”
“芬为了我,受过很多苦难,我感谢她。”慕容恪没有微皱,这些纠纷的往事,让他真的很疲惫:“她对我的爱,不亚于剑涯。她把自己给了我,可这又能如何?我只能愧对于她,愧对于一个我不爱的女人。”
徐三伯道:“剑涯救她一命,仅此而已。回到迷城后半个月不到,她就死了。”
“死了?”慕容恪说道:“为我而死?”
徐三伯道:“你不要吧所有的事都加在你头上,她是得了一种怪病而死的。幸好病不传染,要不然你的儿子就会随着他娘亲死去。”
“我的儿子?”慕容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眉头皱得更深,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沉重。
“一直都没有告诉你,芬给你生了个儿子。”徐三伯说道:“真正的爱情总是成全对方,而不仅仅是朝夕相处,白头到老。我坚信少游的‘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现在我带你去见的人,就是你的儿子。”
还是陈旧的木家具,竹椅,竹床。壁上挂满了字画,无弦琴放在东边的角落里,西边角落是七弦古琴。而两根竹箫所在的位置,却如此的显眼。——一切都没有改变,好一个“物是”。人呢?这个屋子的主人,有女人变成小男孩。——人已非。
小男孩看见徐三伯,忙跑出屋子,蹦蹦跳跳的来到三伯面前,叫道:“爷爷”。
“举手投足,和你小时候一样。”徐三伯面对慕容恪,自信的说道。
慕容恪不见自己的儿子,他快步来到曾属于他的屋子。
“他是谁?”小男孩问道。
徐三伯道:“你的父亲。”
“他就是我的父亲。”小男孩嘀咕道,慕容恪从屋里走出来,小男孩便直接扑过去,大声喊道:“爸爸。”
慕容恪伸手将小男孩抱起,问道:“你叫我‘爸’,你可知道我的名字?”
小男孩伶牙俐齿的说道,语气中充满着自豪。
“玉面老虎慕容恪。”
慕容恪说道:“那你叫什么?你妈妈给你取了什么名字?”
“我……我……我……”小男孩“我”了半天,面红耳赤,没有把话说下去。
“在孩子与剑涯之间,你只能选择一个。”徐三伯打破他们之间的谈话,毫不隐晦的说道。
慕容恪放下孩子,大声说道:“慕容恪已经死了,我不是孩子的父亲。”
“原来他不是我的父亲。”小男孩失望地说道。
徐伯父走到孩子身边,轻声说道:“爷爷不是故意骗你的,他只是你父亲的一个朋友,你去告诉婶婶,让她准备酒席,家里要来贵客。”
小男孩答应一声,快步跑开,像飞舞的蝴蝶,离缰的小马一样轻快、自然。慕容恪看到这一幕,只能仰天长叹。“要对不起一个人,就要彻底的对不起她。”他安慰自己,用一个天大的谎言。有一天他许会明白,这就是风流惹的罪。
风流真的只是惹祸吗?
酒宴是假,打人是真。
徐三伯出手永远比慕容恪快,在他面前,慕容恪就是木偶。
打够了,气出完了,自然会住手。徐三伯很快的住了手,他对慕容恪道:“孩子失去了母亲,我不想让他在失去父亲,你知道吗?孩子最不能失去的,不是童年、童真、童趣;不是友情、爱情;也不是智力,更不是知书达理,武功盖世。而是父母,是那份人世间最根本的情。”
慕容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办不到。”
徐三伯道:“为什么?”
慕容恪道:“我爱剑涯,亏欠芬,对不起孩子。但是孩子在迷城,总好过于和我一起风餐露宿。在这里,他可以得到天下最好的所有——除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父亲。
剑涯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现在她的眼睛看不见,我必须照顾她。她比孩子更需要我,是世界上任何人都需要我。我可以辜负天下人,也不能辜负她。”
“那你就走吧,我的孩子,永远不要回来。”徐三伯说道,“走了以后就再也不要回来,为了所有人的安宁。”
慕容恪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徐三伯,然后说道:“把这个给孩子,说是叔叔赠给他的礼物。”
“孩子?孩子的名字呢?”徐三伯道:“他还没有名字。”
“芬没有给孩子取名?”慕容恪思索片刻,然后说道:“叫他佩儿,严佩。”
从不流泪的徐三伯,两行热泪涌出来,从不见他如此衰老,如此疲惫。他走开六七步,破口喊道:“我的孙子,终于有名姓了。”
留给慕容恪的时间,不是很多,他也在原地痴痴地站着,站了很久,才快速出城。剑涯在月光下,焦急的等待着情人的到来。她的耳朵不会欺骗她,可是时间,已经到了三更。
慕容恪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剑涯身上,说道:“事情处理好了,我们去玉龙雪山。”
“有人和我们一起去。”剑涯语气中露出笑意。
慕容恪问道:“是谁?要打扰我们宁静的二人世界。”
“是我,你自始至终的对手。”
转过石壁,慕容恪看到发出声音的殷小虎。
殷小虎继续说道:“慕容兄,小虎有礼了。”
慕容恪笑而不语,轻快的鞭子打在马上,笑声划过黑夜的沉寂,带着节奏明晰的马蹄声,前往神州大地的西南放下。
高处不胜寒,只有高人才能生存在高处。因为他们经历了人世间所有的寒冷、寂寞、温暖、荣誉和耻辱。他们用别人难以预知的能力,换得居于高处的权利。
没有人去比较世界上谁最富裕,他们有资本,却没有勇气。在他们的头上,还有一个人。数十年前,殷小虎白手起家,不到八年的时间,他便成为最富有的人,可是不过多久,家财散尽。听说为了一个朋友。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式和手段,没过几年,他拥有的财产比他当初失去的多了十数倍。没有人可以和他比拼。就连九五之尊,也不能撼动他财富上的无上地位。就是殷小虎这个名震天下的青城第一刀,在武学上的造诣,在商业上的成就,压过所有人。
可是现在,殷小虎又一次放弃了他所有的家产,谁都没有想到。所有人都放不下这些东西,他们怎么想得到?
和从前一样,他们从不比较谁是天下第一富,因为他们还坚信,殷小虎掌管着天下最大的一笔财富。在他没有消失之前,无人可以撼动他的地位。可是他不会消失。按照人的寿命,还得过八十年,殷小虎还得称霸商界八十年。到那个时候,一切都将改变。这也就说明,他们这一代人,没有超越殷小虎的可能,他们如此的认命,终于不再关心和议论谁是天下第一富。
格局的变化,最短的期限是一瞬间。可我们固有的习惯却告诉我们时间很长很长。当人们都在谈论殷小虎会吞并多少产业的时候,这位财神爷,早就将他的家产抛弃,和两个穷光蛋一起,来到冰天雪地里,浪费大好的年少青春,隐姓埋名,不问世事。
他放弃了他的家产,他的勇气很大,大到让人惊讶。殷小虎得到了什么?得到了快乐,和另外一样人世间无比珍贵的东西。友情在殷小虎的眼中,本就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它无可取代。
山还是那么雪白,那么美丽,可惜山上悬挂的嗜血刀,早已不在。玉龙雪山不会因为缺失它就变得不美丽,它的美不需要任何的装饰。现在,来了三个年轻人,他们不保护刀,也不来抢刀,而是为了在这里生活下去。
世界如此黑暗,他们无法改变这个世界,他们只能够选择逃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之道,已不属于他们。殷小虎的钱财,分给许多不平之人,这种格外的方式,换回了三人的安宁,可他们真的安宁吗?他们真的不在乎中原世界的变化吗?
答案是否定的,可他们逃避了。矛盾的痛苦,他们承受。毕竟,他们需要给自己一个空间。和很多侠客一样,他们选择隐居。仿佛这是所有侠客最后的选择,他们心灵的栖息地。
可他们不同,他们在等待一个时机。殷小虎和慕容恪之间的约定,他们早就定下的约定。他们心里清楚,这一战虽然不会像天雪山一战那么永存下去,但至少可以和大漠之战一样。但他们不需要这样功成名就,他们有自己的想法。
慕容恪的寒魂冰魄和殷小虎的一剑飘香究竟谁更厉害,他们也想见证。这是关于刀和剑之间的巅峰对决,永远只会有三个人知道——这也是他们的约定。
他们假定出第四个人,在他们擦拭刀剑的时候假定出来的,共同的答案。
玉龙雪山的脚下,岳神喝完酒坛中的烈酒,一跤跌在泥坑里。他是来看十年以来最为精彩的一次战斗,可惜他再也步无法去看。
跌在泥坑里,岳神没有挣扎,他的酒——此生唯一可以寄托的东西,现如今一干二净。现在他没有任何挣扎的欲望和气力。他的生命和酒坛中的酒一样,失去了本来的珍贵,而奔赴死亡。
玉龙之巅,慕容恪与殷小虎没有动手,他们或许永远也不会动手,因为时机没有到来,他们可能马上就会动手。
剑涯在等待,她看不见,可她有感觉。她希望有人加入到他们的阵营中,来记叙下来这场独一无二的大战。两人之间的战斗,只有岳神可以看懂。岳神就代表着独一无二。独一无二的人,记载独一无二的场面,是世间的大乐。
她再也等待不到,这个武林中的孤独者,也将孤独的死去。对观战的事,他感到他的生命如此悲苦,连最后的愿望都不能达成,只能留下终身的遗憾。
天之涯,海之角。
何处是天涯?何处是海角?
天涯与海角究竟在哪里?
没有人给出准确的答案,人们总是认为天涯与海角就是在那为自己所向往的最理想的圣地。
只是一个想象的圣地,只是不知道,天涯与海角,就在我们的心里,在我们的脑海中,而不是我们所提及的那个我们向往的最理想的圣地。
海角与天涯,用一种理解的方式,岂非就是我们常常提及的阴与阳?
当天涯与海角会合在一起的时候,便是天涯海角。
当天涯海角出现的时候,海角就已经不再是海角,正如天涯不再是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