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非洲反盗猎的巡护队里所见所闻，让以往只是隔着屏幕的看到的血腥图片就这么活生生呈现在张翼眼前。这里巡护队的队员夜晚都是枕着枪支入睡，他们所面对的敌人是一伙被金钱驱使、丧心病狂的盗猎分子。
在津巴布韦的几天时间里，张翼还经历过一次与盗猎分子的交火冲突。而今天张翼和尉林就要离开哈拉雷，而去往德国慕尼黑。这次他去慕尼黑的目的有两个，一个是安排了治疗，第二个是为了海月云山琴办理回国手续。这张稀世名琴虽然表面上已经归张翼，但实际上还是存放在慕尼黑银行的地下金库里。
前往德国的旅途也并不轻松，先从津巴布韦首都哈拉雷飞往南非约翰内斯堡，再从约翰内斯堡转机前往慕尼黑。
飞机飞行了30多个小时，终于又落在了慕尼黑的土地上。和上次一样，两人回到了尉林在慕尼黑的家中，这里的陈设和上次见到的差别不大。
这次来慕尼黑的目的，虽说是为张翼安排了后续的康复治疗，但直觉告诉张翼，事情可能没有这么单纯，他也不得不往Gaia和阴谋论上去想。虽然现在的身体情况不太可能让他完成一个超级英雄拯救世界的大梦，其实说到底，自己这样的小人物在这种大风大浪中只能是个炮灰的命。但就算是个一出场就注定要扑街的小龙套也总会有自己的梦想，要不然就跟一条咸鱼没区别了。如今的形势并不明朗，尉林并没有跟张翼透露过任何跟Gaia有关的信息。已经精疲力尽遍体鳞伤的张翼也不想再在这个复杂的迷局里沦陷太久，他很清楚自己的分量，他也不想当什么超级英雄救世主，他只想在这复杂的争斗中保住自己的那一丁点温暖的小梦想。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今天的检查结果显示张翼的病情已经明显好转。主治医生告诉张翼，一般情况下采用细胞成熟诱导剂完全缓解的病例再用诱导剂和化疗交替维持3年后就可以停药，之后就是定期做一些身体检测以防复发。
身处异国他乡的他，偶尔也会在卧室内通过网络跟叶小茵视频通话。不过因为时差的原因，多数时间只能留言问候。
叶小茵还一直以为张翼还在津巴布韦，这几天听说西非爆发埃博拉疫情的时候，叶小茵还着急得寝不能眠食不下咽的。张翼很心疼叶小茵，但他这时候不能跟她说实话，这种被逼无奈的谎言真的太折磨人。总得不停地用谎言去掩盖之前的谎言，张翼已经显得有些沉不住气。
在这一段时间的疗程结束后，张翼获得了几天自由活动的时间。
这天尉林同张翼来到了存放海月云山琴的银行金库，为这张颇有历史的宋代名琴办理了相关转运回中国的手续。
随后尉林开车带张翼来到当地大学的图书馆，听了一场公开的讲座。主讲人是这所大学的环境学教授，60多岁的年纪，留着马克思类型的络腮胡子，拥有德国人普遍的高大身材和啤酒肚，也有一个通俗的德国名字，Hans。
这所大学图书馆内这间能容纳300多人的教室座无虚席，连走道里都站满了来旁听的，学生中不仅有德国的，还有很多外国的留学生，其中也不乏几张亚裔面孔。这场讲座吸引人的原因不仅因为主讲人Hans教授拥有的学术能力和出众口才，另外一方面也是因为这场讲座内容的独特性。
这场讲座主要内容是Hans教授及其研究团队利用伊甸园系统模拟人类消失后的世界，以及人类战争对世界环境会造成什么影响。
讲座进行到三分之一的时候，Hans教授示意同学们看屏幕上的数据，给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理论：大规模战争的爆发，有助于地球环境的自我修复。
这个理论一经抛出，台下哗然一片，台下的听众纷纷窃窃私语。
此时台下一位姓金的韩裔同学举起手，用还不太流利的德语提问：“战争中用到的很多武器都能对环境产生很恶劣的影响，为什么爆发战争，环境的各项指数却会好转？是不是伊甸园这个平台数据有误，导致了这样明显的错误？”
Hans很从容地将幻灯片切换到下一页，说道：“战争中用到的武器里确实含有很多有害物质，但我们也在现实中用真实数据进行分析。假象一下敌人对我们现在居住的这个城市进行一个星期的狂轰乱炸轰炸，后果就是这个城市人去楼空，变得一片死寂。炸弹爆炸产生的氮氧化物和硫化物的含量，也远远低于人类在这里生活居住所产生的污染废气。战争并不是污染源，人口减少后，环境能得到明显改善，人类毫无疑问是环境污染的罪魁祸首。”
Hans继续用图片和数据说明他的观点，虽然台下嘘声不断，但也有部分人对Hans惊世骇俗的理论点头表示赞同。
张翼和尉林站在教室后墙的角落边，张翼虽然听不懂德语，但可以通过屏幕上的英文注释大概明白Hans讲座的内容，而且坐在一旁的尉林也会用低沉的声音为张翼充当同声传译。
张翼的脸色明显沉了下来，他意识到这并不是一场单纯的讲座，十有八九都跟Gaia有关。毕竟这么久的时间里，尉林也没有跟他透露过任何跟Gaia有关的信息，这次似乎有所突破。
讲座之后已经是晚上十点，两人开车返回住处。张翼眉头紧锁神色严肃，他还在回想着讲座上听来的内容。
正在开车的尉林目光沉静，看似无意地询问张翼：“战争的根源是什么？本性的自私。战争是集体的行为，在自私本能的驱使下，团体的荣耀感以及集体信仰的笼罩，更容易让群体中的个体变得具有侵略性。战争中也会表现出那种相对无私的行为，但这种舍己为公的行为归根结底还是为了维护集体的信仰和荣誉。先不说人类，蚂蚁蜜蜂这种我们认为低等的动物所表现的战争行为跟我们并没有太大区别。这种为了集体利益的无私表现，也是自私的另一种表现。”
“确实，我也认同这个观点。”张翼给出这样的回应，他也顺着这个话题想到了那群被困在伊甸园游戏副本中的那群“摩登原始人”。
“你对Gaia了解多少？”尉林平静地问出这个问题，依然气定神闲地开着车。
听到尉林突然问道这句话，惊恐和不安在一瞬间在张翼脸上涌现出来。张翼根本来不及掩饰，所有的神情都已经暴露他此时内心的想法。这时候张翼才意识到，尉林的车并不是驶往他住处的方向，而是向着空旷黑暗的郊外开去。
道路两旁昏暗的路灯散发着诡异的灯光，车行驶在这里，一切都变得极度安静。
除了发动机低沉的声音，也就是轮子碾过路面发出的细碎声音。张翼望着行驶方向的那条似乎看不到尽头的路，他没有回答尉林的问题。他的脸色惨白，眼神里已经被绝望填满。
“我们之间谈一下合作吧！”就在这时，尉林突然又说了这样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尉林将车子停靠在路边，侧过头看着张翼，平静地说：“Gaia那群人很危险，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跟他们周旋。”
“好，说说你的目的。”在短暂的惊恐过去后，张翼决定听听尉林的想法。
尉林靠在椅子上，双手环抱，微笑着说：“我的目的很简单，我们合作，联手摧毁Gaia。”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尉林的目光变得凌厉锋利。
张翼平静下来，稍稍侧过脸，看着尉林问道：“你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报仇。”尉林的回答很爽快。
“报仇？”张翼不由自主地重复这个词，目前形势还不明朗，他不敢盲目下结论。
尉林目光沉静，似在思索着：“常钧言他们跟你说了不少吧！”
张翼没有回答，但也算是默认。
尉林微眯着眼，神色让人捉摸不定，小声说：“通天塔事件之后，小菲被常钧言他们送入了高维世界，而我也被排除在Gaia的核心之外。呵，我这种情况是不是叫自作孽？通俗点说法叫做赔了夫人又折兵。”虽然语调中带着自嘲的意思，但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目光又变得犀利凶狠，是一种能让人寒到骨髓的恨意。
“你为什么不恨常钧言？虽然你被Gaia排挤，但在这种情况下，你应该更恨常钧言才对。”张翼的话语义很明确，他并不相信尉林会跟他合作。
尉林没有介意张翼的猜测，保持着淡然的笑容，但眼睛里已经被惆怅填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也开始认同小菲的决定。”
张翼沉默了几秒钟，继续问：“你是什么时候计划跟我合作对付Gaia的？”
尉林目光平静说道：“神仙洞考察事故发生之后。”
“哦？”张翼有点不明白尉林所指。
“根据已有的资料，神仙洞里存在稳定超高维空间罅隙的可能性极高。而那次事故，你是唯一一个生还者。”尉林看着张翼的眼睛。
张翼感觉神经突然绷紧，一股寒意从内心升起：“那个时候？”张翼又陷入到思绪的漩涡，他要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看似不可思议的事情串联到一起，从尉林送海月云山琴给我开始，到后面参加新蚩尤计划，接着常钧言他们找到张翼跟他们合作……这些都是在尉林计划之内？如果是的话，尉林实在是太可怕了。
张翼两手交叉握拳支撑着头，用疲累的声音问：“为什么是我？”
尉林从容地靠着椅背，保持着平静的笑容说：“你条件优秀，很有实力，符合Gaia成员选择的标准。最重要的是，现有的证据表明神仙洞里可能存在一个稳定的超高维空间罅隙，而你是神仙洞事故考察唯一的幸存者，你身上有Gaia感兴趣的东西。”
“又是高维空间……”张翼面带苦笑，他已经无力去抗争什么，只能在风浪里随波逐流，用沙哑的声音问道：“你的计划是什么？”
“我说过了，就是亲手摧毁Gaia。”车内昏黄的灯光打在尉林的脸上，虽然他神色从容平静，但在此时看来，还是带着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阴狠。
张翼神色默然，语气里还是带着不信任的成分，继续询问：“怎么实现？”
尉林神色从容，不急不慢地说：“我现在也被排除在Gaia 的核心之外，我现在的主要工作就是伊甸园平台的运行维护，是伊甸园系统的高级管理员之一。”
尉林的话戳中张翼的神经，他抬起头看着尉林，等待他进一步解释。
尉林双手环抱，气定神闲地说：“常钧言给你安排了什么任务？”
张翼眼帘微微垂落，但并没有回答尉林的这个问题。
尉林淡然而笑，微微摇头说着：“我有能力将你引荐进入Gaia，但你要成为伊甸园系统的高级管理员要花费很多时间和精力，一不留神，还会丢了命。所以你现在跟我合作是最优的选择，我们两个没必要互相猜忌。我的身份有助于你尽早完成任务，你也了却你在蚩尤计划上的遗憾。你没必要在Gaia这个漩涡里陷得太深，这里面有很多事情完全超乎你的想象，你也没有必要去知道。”
尉林的话，句句戳中张翼内心的真实想法。在思索几秒中后，张翼点头答应：“好，详细说说你的计划。”
尉林看了看腕表，从容说道：“你应该都知道了，伊甸园这个平台，虽说是一个模拟地球地质气候环境演化的虚拟系统，但实际上是Gaia成员互相联络的一个体系。常钧言他们很早就知道，但基于庞大的用户基数加上极度复杂的加密算法，外人还无法破解复杂体系中Gaia成员的具体联系方式，也无法整理出完整的Gaia体系。”
张翼此刻牙关紧阖，但还是努力装出一副平静的表情，静静听着尉林的讲述。
尉林微微侧过脸，似带了点笑意，压低声音问：“我猜常钧言他们应该已经研发出一款专门针对伊甸园中隐藏的Gaia通讯系统的破解方式。”
尉林的每一句话都说到要害，张翼此时的沉默态度也是默认。常钧言那边的确针对Gaia隐藏在伊甸园系统中的隐秘通讯网络研发出一款名为“流浪狗”的病毒，这款病毒的目的就是通过信息传递渠道运用特殊的复杂算法寻找到这个隐藏在庞大伊甸园游戏用户体系中的Gaia体系。之所以叫“流浪狗”这个名字，是因为这款针对伊甸园的病毒的灵感来源于狂犬病病毒。狂犬病病毒在神经突触中的传导是阶段式的，现代科学通过这种改良的狂犬病毒标注人类神经系统及脑神经元的生长和传递信息的流程，而病毒“流浪狗”也采取了这种模式。尽管早知道了Gaia的秘密通讯网络是借助伊甸园游戏里庞大的无辜用户群作掩护，但因为普通的终端设备无法突破伊甸园的安全防护体系，一直没有植入病毒的机会，所以这个方案一直无法实施，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尉林从容自信地浅笑着说：“下周在摩纳哥的蒙特卡洛会有一场聚会，是我们的机会。”
张翼思索了几秒钟后抬头看着尉林，问道：“我应该怎么做？”
与张翼严肃的表情截然相反，尉林倒是显得十分从容自若，耸耸肩笑着说：“自然点就行，你前段时间的表现还行，常钧言他们对你的培训也勉强算成功的。你最大的问题就是太小心翼翼，其实你完全没必要太拘谨。目中无人、心高气傲也是成为Gaia接纳成员时所考察的必备素质。”
“所以今天的那个Hans教授，也是你们的成员？”张翼问道。
尉林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算是默认了。
张翼还是略有些怀疑，虽然这位Hans的言论非常符合Gaia的理论，但从常钧言处得知，Gaia如今行事已经十分低调隐秘，行事张狂的Hans似乎又不太符合Gaia他们的要求。不过人的习惯思维作祟很容易让人忽视一些显而易见的线索，反其道而行之的出其不意也是常用的招数，也就是常说的“假做真时真亦假”。
张翼闭目思索事到如今也没有后退的余地，倒不如放手一搏。
“我们的合作是秘密的，常钧言那边，你也暂时不能透露。”尉林神色严肃，语调平静：“知道的人越多就越危险，人是最不可控的因素。”
“所以你等到现在？”张翼接过话问道。
尉林稍稍仰面，稍稍叹了口气说：“筹备了很久，现在机会才算是成熟。”
“从你策划海月云山琴的拍卖开始，就已经着手这个计划了？”张翼直直地看着尉林。
“可以这么说。”尉林很坦然地承认，语调沉稳平缓：“这几天我会告诉你一些我知道的，事情办成了对我们两个都有好处。”
张翼不置可否地苦笑了一声。
尉林看着暗黑道路尽头处模糊不清的树木影子，神情也出现了一丝恍惚：“任何一个有目的性的团体都有独特的洗脑手段，只不过有高下优劣的区别。低等的手段比如降低被洗脑者的认知能力、判断能力，通过手术的办法进行脑白质切除。稍微高等点的，不通过手术手段，也会借助一些药物刺激或者是其他辅助手段，比如次声波。”
“次声波？”张翼不由自主地重复了这个词。
尉林点点头，用手比划着说：“在大脑前端，也就是眼睛正上方的脑部区域被称为腹内侧前额叶皮层。这是大脑的奖励中心，当我们得到自己想要的一个东西的时候，这个区域就会活跃起来。同样，在被告知大多数人的意见观点的时候，这个区域也会被激活，这就是从众心态的来源。这个脑补区域被激活的部分越多，人越有可能改变自己的观点来顺从大众。”
“跟次声波有什么关系？”张翼眉头紧锁，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尉林的声音很平缓，但目光却十分锋利：“次声波根人体器官的固有频率很接近，非常容易产生共振。频率在0.5！10赫兹的次声波可以刺激到耳朵内的听觉前庭或者内耳的平衡器官，从而达到将某种观点强制输入到人大脑的目的。人总觉得自己的想法是由自己做出的，实际上……呵，总是被各种因素所左右。”
张翼很快意识到了尉林说这段话的用意，Gaia不仅在利用伊甸园系统进行秘密联络和发展新成员，而且通过这种手段在潜移默化中向很多无辜的玩家强制输入一些危险的思想，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一个人的行为方式。
这时尉林突然不屑地笑着摇头说：“不过这种手段，还是不够高明，要把自己的想法转变为他人的信仰，但自己却能在漩涡中保持理智，这才是最高明的洗脑手段。”
“你是在说你吗？”张翼目光凝肃，一动不动地看着尉林。
尉林摇头笑了笑：“我的能力一般，常钧言才是最厉害的角色。”
张翼蓦然一怔，略带惊恐地看着尉林，下意识问道：“你说的是你未婚妻董菲的事情？”
尉林神色淡然，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不也是么？”
尉林的反问，让张翼感觉胸口仿佛遭受重击，一时间连呼吸心跳都变了频率。
尉林释然笑着说道：“常钧言洗脑方式厉害，是因为连我都被他的想法影响了。”
“为什么？”张翼望着尉林的眼睛，严肃地问道。
尉林双手环抱，仰面看着天窗外的星空，若有所思地说道：“给我留点面子。”尉林脸上的笑容略带苦涩，他也不愿意相信这些年自己的思维就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