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间张翼又感觉到从高空坠落陡然落地，身体强烈的收缩着，他对疼痛冷热的感觉在这一瞬间又回来了。张翼努力睁开眼，感觉到自己躺在湿软的淤泥中，四周仍然是一片黑暗。他的手指尖似乎触碰到了什么，他强忍着剧痛支撑着重伤的身体在淤泥中艰难地坐起身。
“咳咳……柳文星……柳文星！”胸口和腹部的剧烈疼痛让张翼无法大声说话，他努力呼唤柳文星的名字，但并没有听到期待中的回复。
张翼的脑袋里一片空白，此时出现的意识障碍让他无法正常地思考。他木然地坐在泥潭里，半睁着眼睛看着眼前漆黑的一片。这时他右手的手指在身旁的淤泥中似乎碰到了一个东西，仿佛触电一样让张翼浑身一颤。他猛地将刚刚触碰到的那个物品从泥泞中拽出来，这是张翼头上佩戴的记录仪。虽然已经不能再录影摄像，但好在还能勉强照明。
又过了一段时间，张翼渐渐恢复些许思维的能力，抖动着已经不太灵活的手指打开了记录仪的照明装置。打开照明灯后，他才勉强看清楚自己所处的环境。这是一处被地下水流侵蚀而出的狭小洞穴，洞内被大量的淤泥填满。而此时，已经全然不见柳文星和其他几名队员的下落，只有张翼孤单一人坐在这处泥泞之中。
黑暗中，张翼在泥潭里在艰难地搜寻着柳文星的踪迹。他在淤泥中摸到一只背包的背带，几番努力才将背包从泥泞中拽出。
张翼并没有放弃最后一丝希望，他借助头顶记录仪的光亮四处搜寻线索。但随着时间流逝，张翼的体力也在慢慢耗尽，却依然徒劳无获。他原本强烈的求生欲望也渐渐冷去，在这时候被黑暗和绝望吞噬殆尽。张翼瘫倒在这片泥泞淤泥中，绝望而疲累的他感觉到体温和最后的力气都在迅速地被抽走。在他意识已经开始涣散的时候，陷入淤泥的右手在无意中似乎触碰到了一只冰冷的手。
就在这时，张翼突然间看见灯光投映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柳文星穿着一件白色T恤和牛仔裤，扎着高马尾，嘴角微微翘起，目光平静恬然，竟然还是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样子。
张翼半张着嘴，神色怅然而不知所措。他的思维出现了片刻的停滞，两个人就在这黑暗幽深的洞穴里互相对视凝望，却都不说话。
又有几声诡异的哭声从远处传来，这缥缈渗人的哭声飘浮在这幽暗的洞穴内，若即若离。
“我好像听见有哭声。”张翼终于打破了方才的沉默。
“是娃娃鱼的叫声。”柳文星保持着她标志性的明媚笑容。
“娃娃鱼？”张翼循着那若隐若现的哭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出口应该就在那个方向。”柳文星微微扬起手，指着娃娃鱼哭声传来的方向，继续解释：“雪峰山这一带的地下水系发达，溶洞支系也极多，出口和入口的落差也会很大。”
张翼努力扶着洞穴石壁站起身，将被泥水裹满背包背在身上，又重新调整了头上照灯的位置。
在那盏照明灯的引领下，张翼扶着岩壁在没及膝盖的泥潭中走了十几米的路程，虽然距离很短，却也耗掉了他剩余不多的体力。
从泥坑中挣脱出来后，终于踩到了坚硬的岩石。张翼靠着岩壁缓缓坐下休息，微微睁着眼看着身旁依然笑容恬静的柳文星。
“我们会死在这里吗？”张翼的嘴唇微微抽动着，他也知道在这时候不该问出这样的问题。相比恶劣的环境和不容乐观的伤势，消极的心理暗示在这个时候更容易要了他的命。
“你觉得你有遗憾吗？”柔光笼罩中的柳文星的目光平静从容，等待他的回答。
“有好多遗憾，不过这时候，我都想不起来了。”张翼靠着湿冷的岩壁，声音也虚弱无力。
“你在想什么呢？”柳文星微笑着问。
“如果真的就困在这里，我会留一句遗言。”张翼疲累且苦涩地笑了笑，带着自嘲和迷茫。
“什么遗言？”柳文星笑容恬静地望着张翼问道。
张翼敲了敲石壁，笑着说：“我会用尽最后的力气在石壁上刻一句话，‘我已经解开了黎曼猜想’。”
柳文星注视着张翼，她的目光始终温和平静，带着浅浅的笑意。
“这么做是沽名钓誉自欺欺人，老天肯定舍不得我就这么死了，因为这么大的荣誉不能稀里糊涂地给我的。”张翼苦涩地笑着，眼眸疲累地垂下，微微停顿片刻后说：“以前总觉得自己不会死，现在离死这么近，突然又觉得自己好像从来就没有活过。”说完这段话的时候，张翼疲累的眼皮险些搭落阖上，但就在他要睡着的那一瞬间又陡然惊醒，连忙瞪大眼睛，强迫自己做着深呼吸，以此保持头脑的清醒。
柳文星微微侧了侧头：“就像海德格尔讲的向死而生，死亡是一种状态。人生的函数曲线注定是会进入死亡的象限，人生就是一个倒计时，从出生开始就决定了。”
这个时候，张翼的脑袋里突然浮想起一首悟道谒：来时欢喜去时悲，空在人间走一回。不如不来也不去，也无欢喜也无悲。在这个时候，他的思绪中充满了各种零碎的片段。
张翼疲累地笑了笑，就这样靠在岩壁喘息着：“我现在皈依还来得及么？”
“这样是不是临时抱佛脚？”柳文星目光恬淡平静，看不见半点波澜。
“啊……”张翼靠着湿冷的岩壁苦笑一声，费力地喘着气。
柳文星对着张翼微微眨了眨眼睛。
张翼点了点头，浅笑着回应。
柳文星平静地说：“站在桥头看那群逆流而上的洄游鱼，前路明明就是死，为什么还那么奋不顾身？因为这都是生命的一部分。”
张翼对柳文星的用意心领神会，原本笼罩在周身的死亡威胁，这时似乎就没那么可怕了。
幽暗深邃的洞穴所具备的特殊的洞穴效应对陷入其中的人有一种特殊催眠作用，让张翼对时间的感知都变得迟钝，就连身上的疼痛也渐渐不觉。
突然，那只记录仪最后一缕闪烁不定的灯光也熄灭了，一切又重新归于黑暗。被黑暗重新包围的张翼这才如梦初醒般从方才的魔魇中清醒过来。
从远处又传来娃娃鱼的哭声，这冷意渗人的哭声回荡在幽深黑暗的洞穴内。
张翼的思维渐渐回归到正常的频段后，他将电量耗尽的记录仪放入背包中，又艰难地从背包中找到了定位仪。定位仪这时候还是没有信号，但娃娃鱼的哭声大约指出了出口的方向。
这时的张翼，只能凭借感觉和偶尔传来的娃娃鱼的哭声向出口方向艰难前行。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张翼脑海里时不时翻腾飞过很多似真似假的片段，就犹如之前听说过的回光返照的描述一样。疼痛到了一定极限，也随即变得麻木起来。
长期处于黑暗环境中的人，对光线的刺激会格外敏感。张翼本能地沿着漆黑湿滑的石岸缓慢地前行着，他已经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终于看到了隐隐微光从水面反射过来。
今晚是农历的16日，清冷透亮的月光从洞外通过入口处的水面折射到了洞内，这点微弱的亮光却在绝望中照亮张翼生存希望。
“前面肯定就是出口，我带你出去。”张翼望着柳文星释然笑着。
张翼用防水袋将背包中的电子设备层层裹紧，以防止泅渡过程中因为浸水而破坏掉珍贵资料。将背包反过来背在胸前，又将柳文星背在身上，随后缓步走入平静的水潭中，咬牙拼尽身体内仅有的力气，奋力向微光浮动处游去。
身上背着的是极大的负担，但是张翼不会放弃，因为这里面所承载的不仅是这次雪峰山科考的详细资料，更重要的是他背后负着的是柳文星。
在水潭中行走不过30多米的距离，却比之前数小时的路程更加艰难。洞口处的岩壁大约有6米左右宽，离水面最低的地方不到10公分。张翼小心翼翼地躲过头顶的钟乳与岩石利刃，也避免他身后的柳文星再次受伤。张翼踩着水潭底部松软的淤泥缓慢地向生的方向走去，当他的脚踩到浅潭的卵石的时候，他才感觉到自己原本已经飘向另一个世界的魂魄又重新回归到了人间。张翼奋力向岸边爬去，上岸后瘫倒在石滩之上，仰面望着天空上那一轮清冷的皎月。
张翼将身上背着的柳文星放在身边，随后打开背包撕开定位设备上的防水袋，用颤抖的手指拨通了紧急电话。电话接通后，那头的工作人员情绪焦急地询问这边的情况，但张翼已经无力回答，只能微微地喘着气，随后又再度陷入了昏迷。
柳文星早已经冰冷的尸体也静静躺在张翼的身边，月夜下显得格外苍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