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奉旨拿人的时候,前太子玉珺琰正躺在宁府的暖阁里,让家仆温了“青梅”,与宁延阁对饮。其实,说拿人也不对,京兆尹对那圣旨很是忐忑。
见着一群人进来,玉珺琰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只举了杯对着京兆尹道:“来来来,赵大人,来得可巧,这酒刚温好,正香呢。”
京兆尹退身一揖,道:“谢殿下赐酒。”便伸手接了过来,一饮而尽。
玉珺琰乐得拍手,转头对宁延阁道:“你看,赵大人真是爽快人。”
一旁的宁延阁垂了眼,只笑应了声:“是。”
玉珺琰笑着又为自己添了杯酒,与宁延阁饮了,才道:“赵大人此来,可是有事?”
“是。”京兆尹见他终于肯说正事,忙答应了,躬身请了圣旨,递了上来。
玉珺琰却也不急着接,端着酒盏浅啜了一口,星眸半垂,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时间,暖阁里气氛一滞,那烧得正旺的炭火逼得人浸出一头汗来。
京兆尹心中暗暗叫苦,他是最不擅对付这位前太子的。虽说眼前这人已是扣上了反贼的帽子,但陛下却未夺其封号。历朝历代,犯上作乱的臣子下场如何凄惨,可陛下却只定了个锁禁的罪。想起来时苏相的话:“皇家之事,本就不是你我可以探清置喙的,也不要妄图揣测圣意,为人臣者,忠君之事,知者为不知,闻者为未闻。”心中更是疑虑重重。
“赵大人?”听到宁延阁的声音,京兆尹才突然醒悟,看到玉珺琰正看着自己,惊出一身冷汗。
“皇上的旨意,是显戮还是暗鸩?”玉珺琰仍是一派笑意,仿佛所问的只是天气般寻常小事。
“陛下命臣,请殿下与宁大人返回东宫。”
玉珺琰听了,便是一愣,长叹一声,道:“竟是锁禁。我早该想到,老三会这样。”说完,终接了圣旨,缓缓展开来。那双如玉的手,十指纤纤,指甲都细细的磨出好看的圆弧,莹润透明。京兆尹看着这双手,轻轻将那明黄圣旨接过,不禁吞了吞口水,竟忘记了前太子此举的不妥。
那圣旨上,并无半字,只有一幅图画。两朵粉色繁花缀于枝头,墨迹尚末干透。
“陛下说‘骨肉天亲,同枝连起’。”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抚上图中花朵,玉珺琰喃喃轻念,“正因为你总是如此,我才会……”咽下后面半句话,轻阖双眼,掩去眸中神色,半晌才抬起头来,道:“如此,便要劳烦赵大人了。”
玉珺琰二人被请回了东宫,除开宫外看守的侍卫,一切与往日并无不同,就连吃穿用度也丝毫不减。玉珺琰见着这般境况,直摇头,“老三如此精明的人,却总是做些昏君的事情来。”
宁延阁笑着拉了他坐到桌前,倒了杯热茶让他捧到手上,“陛下如此,总有道理。”
“他只是心软罢了。”玉珺琰烦闷得尽灌了一杯茶,置气的掷了茶碗。
“陛下素来仁慈,此番也不足为怪。”
“我就怕他被大臣们拿了把柄,不好交代。”
“你忘了,陛下是天子,臣下怎会拿君父的把柄。”宁延阁有些好笑的看着他,暗暗摇了摇头。
“那些人,巴不得老三顺了他们的意。人心不足,谁不想尝尝号令天下的滋味。”玉珺琰冷笑了声,那些表面正义凛然,暗中却撺掇着他篡位的不正是如此么。
“那也太看轻那位了些。”
“父皇这一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就是把位传给了老三。可那些老东西却不安份,拿些古事做文章。其余几个皇子没了权势,早就流放在外,最有希望的老四却不愿搭理他们。只有我,占着皇长子的身位,还有个当皇后的娘,便是最适当的人选。”
“先帝去得突然,自然会有人拿这个做梗。若是当年早些让陛下应了太子之位,也许便少了这许多麻烦事。”
“若是我死了,便自然断了他们的念想。”玉珺琰恨恨道。
“之前,我便下了决心跟你同进退共生死的。现在却又舍不得了。”宁延阁苦笑了声,“你也别怪我贪生,若是可以,我更想与你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延阁,你真是你兄弟里面顶可怜的那一个。”玉珺琰笑着道,眼里却渐渐红了。
宁延阁只拉了他的手,叹了句:“傻瓜。”
“我们两个,还真不知道到底谁傻。”玉珺琰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的道。
“你只要知道,一切有我。”
“但有些事情,你却帮不了我。”玉珺琰摇了摇头,其实这件事他早就打了最坏的主意,大不了一死。但这事又牵连着其他许多事情,枝枝节节,将他困在其中,抽身不得。
“不会的。”宁延阁宽慰道,“这件事并不在于你一人,最重要的是,陛下一定会救你。”
“正因为如此,我才担心。”玉珺琰皱着眉,总觉得心中不安。宁延阁见他这样,也不再多说。
宁延阁回到偏殿,命人点了灯,添了炭火,独自坐到窗前看书。恍然间,似有一阵风起,那烛火轻轻摇曳了下。
“先生真是好功夫。”宁延阁也不回身,对于突然出现在殿内的人,一丝惊讶也没有。
“宁大人好闲情。”苍玄青也不跟他客气,只淡淡的回了句话。之后,二人便再不开口。宁延阁自看自的书,苍玄青径自倒了杯茶,慢慢喝起来。这偌大的偏殿里,除了偶尔炭火的爆裂声,再无其它声响。门外北风呼呼的刮着,将这房中的气氛降到了极点。
待到苍玄青为自己添了第二杯茶时,正殿那边似乎传来些许声响。宁延阁细听了阵,却也听不出个所以然,便转头看了眼正坐在一旁悠闲喝茶的的苍玄青。见他仍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便也安下心来,继续看书。
也不知过了多久,苍玄青终于将桌上的茶喝了个饱,才缓缓站起来。刚走到门边,似终于想起他此来的目的,又回过身来,道:“陛下此举,朝中必有微词,到时……”看了眼宁延阁,却并不往下说。
宁延阁暗自苦笑,终于明白苍玄青的来意。却也不抬头,只轻声道:“君如相问,冰心玉壶。”
苍玄青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似乎在分辨他话中的真假,半晌才道:“如此……”
话尤未尽,人已远去。
他们,是极其相似的两个人。为了心中的那个人,甘愿献出所有。
夜里,簌簌的下起了雪,片刻便将凤阙染成了茫茫一片银白。
玉珺琰坐在桌前,点了盏油灯如豆,在夜风中摇曳生姿。桌上摆了一壶新泡的香茗,正袅袅的飘着热气。
远远的听到殿外传来一阵“嘎吱嘎吱”的声响,有人踏雪而来。待他行至门前,与守在殿外的人轻声交谈了两句,便听到有人离去的脚步,之后就没了声响。
玉珺琰轻叹了声,将壶中的茶水倒上两杯,对着门外道:“外面雪大,茶都要凉了。”
才听那人推门进来,“这个香气,是蒙顶的甘露。”
“亏得你闻出来。”玉珺琰笑起来,递了杯到他面前,“趁热暖暖身子。”
“以前,每次到东宫,你总喝这个。久了,自然记得。”玉璃珲笑着接了杯子,缓缓的将茶饮尽。
“郭铭他们可有给你添麻烦。”玉珺琰也端了茶杯,浅啜了口。
“他们一进宫,便已在我的掌控之中,只是没想到他们竟然想以箫儿来要挟我,到璇阳殿的人反而少了。”
玉珺琰点点头,“他们自以为万无一失,自然得意忘形。”
“以千人之势便妄想逼宫,确实过份了些。”
“其实也不尽是如此。”见玉璃珲“哦”了一声,轻挑剑眉,玉珺琰才笑道:“其实之前,我们便联系了戍边各部,让他们上京勤王,只是延阁不小心将各部的公文弄混了,等他们拿到公文,拆了封看到不是自己那部的公文时,自然要送上京来调换,那些人以为延阁素来办事严谨周密,自然不会想到调兵的公文出了问题,这一来一回才耽搁了时间。想来,那些公文怕是已经被你追回来了罢。”
玉璃珲点点头,“不错。只是,你这样做也太险了些,若是那些人知道,此事尽是坏在你手里,怕是不能善了。”
“所以……”玉珺琰顿了顿,喝了口茶才道,“才要将那几个主事的全砍了才行。”
“皇兄。”玉璃珲唤了他一声,却也没了下文。
玉珺琰也不奇怪,只笑了下,“你要知道,若是只将我这样关着,他们也不会罢休。说不定还要打主意重来。”
“那几个皆已伏诛……”
“老三!”玉珺琰劫了他的话,“若我不死,保不准还会出这样的事。”
“不会!”
“怎么不会!那些人的野心大得很,谁也说不准哪天就变了。”玉珺琰低喝了声,隐去眼中的泪光,“在那个位置上,总是逼不得已,所以我才不愿坐。既然你替我坐了,我便要帮你将那些碍眼的东西扫除干净。这是我欠你的。”
“皇兄,你真傻,明明还有其他办法不是么?”玉璃珲叹了口气,无奈道。
“我脑子笨,只想到这个办法。”玉珺琰笑了声,好似根本没把此事放在心上,“做都做了,也反悔不得。”其实,当父皇将那道密旨交给他时,他便明白了,父皇要他为老三做什么。他并不责怪那个人的偏心,因为有些事是命运一开始就安排好的。只是,连累了延阁。这件事,注定了要以他们二人的性命为代价。谁也不能将这些事说出来,说他玉珺琰欺骗了天下人,借着逼宫的名义,将朝中所有有异心的臣子清除干净。
“皇兄,我既然坐上了那个位置,便会歇尽所能保你无虞。”
玉珺琰却摇摇头,道:“你要保护的,另有其人。延阁既在此事中,她便不能独善其身。说来,却也是我对不起你们的地方。”说到凤箫,玉璃珲便沉静下来,脸上露出些许笑意,似喜似悲。
“这么多年,我终于得尝所愿,痴迷也好,执念也罢。这一次,我是绝计不会放手。”停顿了会儿,又道:“延阁那边,你亦不要太过担心。其实凤箫之事,父皇并未刻意隐瞒,想必这朝中上下都已猜到七八分。若是他们真要拿此事做文章,也该知道朕并非好欺之人。”
“是了。”玉珺琰笑着点头道,“这才是你。如此,我也放心了。”见玉璃珲又要说什么,忙道:“今后,我禁在东宫,朝中之事便与我再无关系,我也乐得轻闲。只一件,母后那边怕是要你多费心,劝诫一番。”见玉璃珲眼露哀伤之色,“噗呲”一声笑出来,“你若是真的心疼我,便做一个圣明的君主,让璋辞空前盛大。这样,将来到了那边,我……我们兄弟二人也好向父皇交代。”
第二日的朝会,群臣自是就前太子锁禁东宫一事劝诫进言了一番。你一言我一语,璇阳殿上好不热闹。玉璃珲却只是端坐上位,不发一语。等到众人话无可话,整个大殿便沉寂下来。玉璃珲却仍不开口,臣公们渐渐感到今上面色不豫,最后竟是连大气也不敢喘。
半晌过后,玉璃珲才缓缓开口:“诸卿都说完了?”见底下人都将身子躬得更低,慢声道:“前太子是先皇遗血,与朕亲如同胞。如今他受奸人蒙骗犯下错事,朕将他锁禁于东宫,终生不得入朝,反思己过。你们个个却是得理不饶人,真想让朕将皇兄逼死才甘休吗?”那个死字咬得极重,底下众人心中一惊,竟无一人敢上前接话。一向刚直的苏相,也是沉默不语。
“臣以为,前太子早已不顾与陛下的兄弟情谊,做出此等欺君犯上之事,皇上却一味的宽以待人,日后怕是还要生出事端来。”相来“快人快语”的黄尚书,似对眼前的情势毫无知觉,一开口便让其余同僚心头一紧,纷纷心道,这傻子在官场混了这么久,还未学会审时度势,亏得他一路顺风顺水到了尚书的位置。老天真是不开眼啊。
皇帝听他如此一说,似乎并不恼怒,只朗声道:“朕若连自己的血肉至亲都不能仁厚以待,还如何泛爱众生?”
“但以前太子之为,论罪当……”那“诛”字还未说出口,但听得上首那人冷哼一声,道:“若是真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那朕这个弟弟自然逃不过诛九族的刑罚。黄大人,你这是想将朕也一并诛了吗?”
“臣,不敢!”那黄尚书被吓得双脚一软,直跪到殿上。
“不敢!你们还有什么不敢的?”玉璃珲怒气上涌,怒喝一声,惊得众人纷纷跪地称罪。扫视了群臣一番,见人人面露惊疑之色,才收了神色,缓了语气,道:“朕知众卿家担忧国事,都是甘愿鞠躬尽瘁的忠君之士。只是,自先祖开国以来,我朝素以‘仁孝’治国,朕登基不满两年,便接连着杀弟弑兄,难免天下人诟病。此事,朕心意已决,休要再提。”
群臣刚见识今上难遏怒火,再不敢说什么,纷纷称诺。
那日朝会,玉璃珲凭着君王意气,搬出“仁孝”祖训,将前太子之事压下。众臣面上不提,心中却不见得如此。
玉璃珲坐在御书房内,眉头紧皱,底下站着的几人偷窥圣颜,心中忐忑,暗自揣测,不知今日又是为了何事。
直至炉中香尽,才闻得上座者道:“今日召诸爱卿进宫,只为一事。”说着,将面前摆着的那本奏折向前一推,示意众人过目。
苏相躬身领命,上前将奏折捧了过来,和众人一同观阅。半刻后,房中各人面色各异。那奏折之上,竟是十几位朝中重臣联名弹劾太傅宁延阁,洋洋洒洒数页罗列众多罪状。虽然前面大多都是欲加之罪,但最后一条——植党营私,叛逆逼宫——却是实打实的真事。
“诸卿如何看?”玉璃珲端坐案前,声音听不出起伏。
一片静谧之后,还是苏相上前道:“宁太傅早已认罪,此刻上书,无非是因其余叛逆皆已伏法,而身为主谋之一的宁太傅却好端端住在东宫里。再者……”余下的话,众人心中明了,苏相却也不便言明。
“哼!这就是璋辞的忠君之士。”玉璃珲面色越发清冷,“他们打的什么主意,朕自是一清二楚。想凭着这般手段就逼朕就犯,也太轻看了朕些。此等做法,与那些叛逆又有何差别!”
“陛下息怒!”众人心中一惊。今上虽然温润谦和,但手段如何众人却是再清楚不过。不然,先帝也不会将这帝位巴巴的传给这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