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宫中,一片灯火通明,眼所及之处全是红色。
凤箫端坐在凤床上,累累珠玉垂在额间,遮住了她绝色的面容。她所坐的凤床不复早前的素色,换成了红帐黄幔。红帐顶上满绣着百鸟朝凤图,而黄幔之间则绣着芙蓉牡丹各种花卉文饰。床上铺着百子被,摆着百果篮。床前燃着龙凤烛,点着喜龙涎。正对着床的圆桌上,放着各色的吃食甜点,那白玉青莲的壶中,盛着新酒佳酿。再过去,便是一道道的落地红绡帷帐。凤箫一道道的数过来,数到最后一道,只见一人穿着与她一套的大红礼服,站在那帐下,满眼的笑意。
“箫儿,累你久等了。”玉璃珲笑着,从那一道道的帷帐下走过来,执了她的手,坐到桌前。将白玉青莲壶中的美酒倒出两杯,他执了雕着龙纹的酒盏,另一只凤纹酒盏交到她手上。凤箫垂眸轻笑,伸出手来与他交臂,将酒一饮而尽。待二人喝了合卺酒,将两只酒盏扣到一起。宫人们见帝后行过了正礼,便掩着笑意纷纷告退。
玉璃珲伸手,将凤箫头上的凤冠取下,却似叹息般道:“我终于等到了这日……”
晚间,玉璃珲拥着凤箫入眠。今日二人已是大累,凤箫不多时便沉沉睡去。玉璃珲强压着心中的巨痛,此番却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堪堪的咳出声来。忙一手捂了唇鼻,将声音隐去,垂眼察看了身旁的凤箫一番。见她终未惊醒,才放下心来。
静默了一阵,才轻手轻脚的从床上下来,将被角掖好,出了殿去。刚踏出殿门,便又是接二连三的咳喘。
“陛下!”候在门外的李禧禄的一声惊叫,却像被什么遏住,生生住了口。
凤箫睁开眼来,床榻间还有一丝隐隐的血腥味。她听着门外隐忍的咳喘声,悄悄的落下泪来。
玉璃珲在门外站了好一阵,将身上带的凝血丹囫囵吞了几颗。待咳喘平息,喉间翻涌的血气渐渐压下,才进得殿来。榻上的凤箫正睡得香甜,一脸安祥。玉璃珲小心翼翼的掀了被角,重新躺回去,复将凤箫搂进怀里,渐渐的也睡去了。
待殿中轻浅的呼息声,在夜色中变得绵长,凤箫才又睁了眼,借着点点月色,细细的看了身旁的这个人,心中一酸,忙深吸了口气,将泪意收得好好的,只紧紧的拥着玉璃珲,俺去了满眼的悲伤。
经过一天的劳累,待第二日两人醒来时,天已大亮。昨日大典之后,太后便嘱咐二人今晨不必再去敬茶,所以在旁侍候的宫人也没有着意提醒他们。
“你醒了。”玉璃珲微笑着看着凤箫轻眨了下眼,慢慢转醒。显然是被满眼的红色给震住,凤箫盯着那绣满花鸟的锦帐看了好一阵,才完全清醒过来,轻应了声:“嗯。”
“要起来吗?”玉璃珲转过身,侧躺过来,将凤箫拥进怀里,“再休息一会儿?”
凤箫将头埋进玉璃珲的胸膛,深吸了口气,满足的蹭了蹭,却是摇了摇头。将手抚上玉璃珲的心口处,那里有一道伤痕,虽然不大,看起来却狰狞得吓人。
“痛吗?”
“不痛,因为,你在这里。”玉璃珲将凤箫的手握住,两人相视着笑起来。凤箫细细的看着玉璃珲的眉眼,见他仍是面色苍白,眸光也没有往日的神彩,却没说什么,只是静静的将耳朵贴在玉璃珲胸膛,听那沉沉的心跳。一下,一下,一下……凤箫静静的哭泣,也没有流泪。
“怎么了?”玉璃珲见她不动,低下头来询问。
“没事,只是,太高兴了。”
“傻瓜。”玉璃珲淡淡笑着,仍是那两个字,却差点把凤箫的眼泪逼出来。
李禧禄在外间,听了动静,确定帝后皆已醒来,才轻咳了声,说道:“陛下,娘娘,辰时已过。”
“进来吧。”玉璃珲醇厚的嗓音,在殿内响起,如玉石相击。很快,殿门被轻轻推开,一队宫人鱼贯而入,众人小心翼翼,只听得裙裾窸窣,钗环叮当的声响。
待二人洗漱完毕,便有小宫女捧了两碗百合莲子羹来,跪请帝后同享。
玉璃珲笑着,看着凤箫一点点将整碗羹汤喝完,自己也一饮而尽。李禧禄便来报,苍玄青求见。
玉璃珲将碗放下,轻抚了下胸口,见凤箫正看着他,便露出一贯的浅笑,“箫儿去仙林等我,我和先生说会儿话便来。”
凤箫点点头,由蛾儿搀着出了寝殿。
待凤箫远去了,苍玄青才从殿外进来,“陛下。”
玉璃珲轻挥了手,免了他的大礼,将手伸出来放在桌上。苍玄青上前搭脉,半晌无语。
“我这身子,我最清楚,先生直说便是。”
苍玄青这才收了手,站起身来,“半月,半月之后……”
玉璃珲点点头,抚着胸口,淡淡地说:“知道了。”
“陛下……”
见他还想说什么,玉璃珲却是摇摇头,“先生不必再言,这半月,我得将还未做之事一一做了,才不至后悔。”
“是。”苍玄青低下头去,深深一揖,不再说话。
玉璃珲扶着桌子站起来,唤了声,“李禧禄。”
“老奴在。”李禧禄偷偷擦了眼泪,忙从外间进来。
“跟我去仙林。”李禧禄得了旨,忙上前来,将玉璃珲扶住,往仙林去了。
那仙林中,傍水之处,建有一座八角玲珑的水榭,名为“沉香”。凤箫正倚在亭中所置的软榻上,静静的看着这湖光山色。不知,自己却成了另一个人眼中唯一的风景。她的面影,映衬在这山水之间,隔着盛放的桃花,直落到玉璃珲心中,生根发芽,开出一朵绝色青莲。
玉璃珲站在不远处,静看了一阵,缓缓松手离了李禧禄的搀扶,直起身来,“刚刚你所听到之事,谁也别告诉。”
“老奴知道。”李禧禄答得有些哽咽,忙转过头收了眼泪,躬身退到玉璃珲身后。
玉璃珲轻抚了下胸口,停顿了好一阵,才慢慢往凤箫那里行去。一步,一步。
凤箫见着玉璃珲,从花径深处缓步行来,身后落了满院春色。晨光柔媚,将那一抹玉色身影映照得隐隐绰绰。
玉璃珲踏着那一路的绿蕊嫩芽而来,衣角随着他的步子轻轻摆动,如一片月光静静流淌。他眉眼含着浅笑,就如这春朝薄雾中的一缕晨光,让人心怡。
时间在这大好春光里,静静流逝。那仙林中的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每日,玉璃珲都要与凤箫到这里来小坐一阵。有时是半日,有时却只有一刻。
朝堂之事,玉璃珲自然没有怠慢,仍是三日一朝。虽然他每日服食的凝血丹越来越多,上朝之时尤如常人,只是细心的人却发现,今上的面色越发苍白,渐渐失了血色。那些长年习武的将军们更是辨得清楚,皇帝的呼吸沉重,就像已入膏肓的病者。
渐渐的,朝中群臣暗地里流言四起。玉璃珲自然也清楚,却是不动声色。按时上朝,不露异色,让众人不敢轻举妄动。
这天早晨,苏相刚查了小儿子苏墨的的功课,便接了宫中的传旨,青衣小桥悄悄往宫中去了。一路上心中忐忑,这几日朝中的流言他亦有所耳闻,现在皇帝突然以密令相召,也不知是为何事。
苏相一路跟着传旨宫人,到了北门,竟是李禧禄亲自在那里等候。
“陛下突然传召,是为何事?”
李禧禄却是一揖,“大人随我来便是。”
苏相不再言语,默默跟着李禧禄前行。这条密道他已不知走了多少回,十几年前帮先帝拟那份密旨时,也走了这条密道。那两面的高墙,将天空裁成窄窄的一条,如一汪河水,在头顶上静静流淌。这条密道走过了多少王公大臣,都带着皇家的秘密来来去去,至死方休。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之前遭祸的端木丞相。那份灭族的圣旨,是他拟的,也是他亲自送到右丞府的,抄家行刑也是他奉旨亲办的。这十几年来,每每想起那日的情形,端木翔一脸的淡然,那漫天的血色,都让他日夜难安。后来,他又接到先帝密召,起拟了那一份平反的密旨。人在朝堂,如他这般在高位者,早就失了自主,一切都以国事为先。所以,就算他早就知晓这一切都是皇帝的权术计谋,却仍冷然的做了一切。
苏相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这条道路,那一块块青石也不知染了多少人的血迹,早已变成斑驳的墨色。
“阁老?”李禧禄见他停下来,轻唤了声。
苏相这才收了神色,跟着李禧禄向前走去。
一路无话,只听到二人踏在青石路上轻轻的脚步。一柱香后,李禧禄停下来,侧身道:“阁老,陛下在里头等着您呢。”
苏相回身一礼,正了衣冠,才缓步进去。苍玄青见他进来,站进身轻轻朝他一揖,便俯到玉璃珲耳朵,轻声道:“陛下,苏相来了。”
玉璃珲似在沉睡,听了他的声音才幽幽转醒,点点头,让苍玄青将他扶起来,“苏卿。”
“臣在。”苏相忙上前来,正要行礼,却被玉璃珲一把扶住。苏相才惊觉,璋辞这位年轻英武的帝王,何时变得如此形如枯蒿,面色苍白。
“苏相,今日请你前来,有几事相托。”
“陛下吩咐便是。”
玉璃珲抚着胸口,轻咳了声:“皇后腹中骨肉尚不足月,大皇子年幼无知,这朝中之事便要赖苏相多多费心。”
“陛下放心,这是臣份内之事。”苏相沉声应道,早已听出皇帝言语中已有了不祥之意。
玉璃珲点点头,又道:“皇后之事,想来苏相也是知道的,若是以后……还望苏相相助一二,保皇后周全。”
“臣,遵旨。”
“至于这立储之事,朕尚不知这二子资质如何,只盼先生与苏相多加教导。亭儿已入宗庙,便是皇家谪子,将来这大统之位少不得要由他来担当。凤箫若是诞下公主,将来,就看二人的造化。”说着,又是一阵轻咳。
“陛下,陛下安心养身,这将来之事,陛下慢慢看来便是,到时若是臣还在朝中任职,自然义不容辞。”
玉璃珲却摆摆手,道:“苏相,今日朕既召你前来,便没打算要瞒你。今日之托,你便记在心中,朕已让先生立了密旨,你在朝中受众人爱戴,将来也好给朕做个见证。”
苏相见他语意坚决,终于拂衣跪到地上,“老臣遵旨。”
玉璃珲长舒了一口气,对一旁的苍玄青点点头。苍玄青会意,从外面隔间的书桌上捧了个木盒过来,“苏相,这道密旨请收好。”
苏相将那木盒接过,双手轻颤,“陛下放心,老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玉璃珲笑着点点头,“如此,就有劳阁老。”说完,便闭眼不再说话。苏相见他如此,心知他已是累极,便告退出来。在门边见着了李禧禄,正偷偷的抹眼泪,拍了拍他的肩,轻轻道:“老哥哥,好好侍候陛下。”
“老奴知道。”说完,便收了悲意,躬身进了内殿。
第二日大朝时,苏相便持笏上书,奏请立大皇子玉珣珷为太子。此言一出,便掀起朝堂上一阵轩然大波。众人心知这大皇子不是帝后所出,现在竟要立为太子,怎肯罢休,一时吵得不可开交。
苏相站在堂上,见着玉璃珲苍白了面色,却仍端坐朝堂,心中便已痛极,再见百官争执不休,更是恼怒。
“朝堂之上,大声喧哗,在圣前失仪,成何体统!”苏相一声大喝,璇阳殿上竟立刻安静下来。堂上百官大多是入仕多年者,何时见过苏相这般模样,心中皆是大惊。再看今上却只是笑意沉沉,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心中便有了计较。想这立储之事,苏相为何会突然提出,怕是受了今上的旨意。只是他们这些堂下之人还不知道,自作聪明的还要一表高见。
好一阵,玉璃珲才缓缓开口:“大皇子已入宗册,便是玉家子孙,且平日看来聪明非常,若有好的帝师引导,确是可造之才。再者,这上下还有众卿家辅佐,朕也不怕这江山被他败光。”
“只是,皇后已有身孕,日后……”有一人战战兢兢的开口,话虽未说完,但语意已是明显,众人暗自在心中附和。有了今上的先例,将来之事,谁说得准。
谁知玉璃珲听了,却是没有发火,只道:“爱卿考虑得长远。莫说皇后诞下的是皇子,那也是亭儿的弟弟。若真亭儿不如皇后谪子,朕也不怕废长立幼之事。如果,朕百年之后,这两个孩子都当不得明君,众卿大可取而代之。”
此语一出,群臣哪里还敢多言,纷纷跪地大呼:“臣不敢。”
玉璃珲心中冷笑,却也不点破,温言道:“既然如此,便召告天下立大皇子为太子,拜苏相为师。苏相,之后还要多劳你费心了。”
苏相自然听出这话外之音,只得沉沉的应了。此事,才算一个了结。
弘昌二年春,皇帝于璇阳殿立义子玉珣珷为太子,召告天下,大赦刑囚,凡有罪者皆降一等处置,各地免赋一年,减赋三年。
朝上刚议定之事,只一刻便传遍了后宫。
其实,玉璃珲的后宫,只凤箫一人。在一月前的封后大典上,今上更是召告天下,今生只娶皇后一人,羡煞了天下女子。而今皇后刚说有孕,皇帝却另立了二人的义子为太子,众人心中不免猜测。难说这独宠的皇后,这么快便失了宠?
“这些人真是吃多了没事……”蛾儿气得直发抖,只得拿了手中的拂尘撒气。
凤箫靠在一边的软榻上看书,听到她说的话,不觉得好笑:“只管让他们说去,也碍不着咱们什么事。”
“小姐,你可是一国之母,怎么能让那些人随便编排。”蛾儿不服气,将拂尘重弹了几下,自己却被呛了一口灰,不停的咳起来。
凤箫笑着摇头:“你看,你为他们生气,倒是自己吃亏。”
“我只是为小姐不值罢了。”蛾儿闷闷的答道。
“你也说了,我是一国之母,便不会还有什么不值的。”凤箫轻抚着小腹,笑盈盈的说:“璃珲对我很好。”
“可是,外面那些人却不知道。”蛾儿有些急了,她是早就知道自家小姐的冷清性子的。每次什么事,都累得她在一旁干着急。
“我自己知道就好。”凤叹了口气,将蛾儿唤到身边,拉了她的手,“好蛾儿,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只是现在,我真的很幸福。”
“我知道!”蛾儿低着头,闷闷的说,“陛下对您怎样,我当然知道。只是……”后面的话蛾儿没有再说,凤箫却是知道。
“我和璃珲都觉得,会是个女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