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你得胜归来之日,便是你与瑾瑄大婚之时。”他终要将他们所托之事,一件一件的办好了。他轻抚住心口,静静的笑起来。
他们所错过的这些岁月,他一点点帮他们走过来。
呵……
璃珲,我还记得当时的誓言。
定,不负卿意。
这段时日,他又了新的忧愁。
看着瑄儿一天天长大,出落得越发漂亮,那音容笑貌渐渐显出玉璃珲与凤箫的影子。他天天看着,竟生出无限的不舍来。
那些公卿大臣家的儿子们,哪一个不为瑄儿的美丽所倾倒的。他一面有着自豪与满足,却一面又有着不屑与厌恶。他如何能将璃珲的女儿,将到别人的手中。
也许,这便是做父亲的心情吧。
他站在院子里,树上的梅花开得纷繁。暖暖的春阳,从树枝花影间投射下来,零落成各样的斑点。
“你是谁?”身后传来琅琅的嗓音。
他转过身,便看见那个人正站在阳光下,头上的玉冠透着莹莹的光。目光落下来,他炯炯的眸色里,闪着凛然霸气。那是对权力的渴望,丝毫不加掩饰,直接的展现在世人面前。是啊,这世上,除了眼前的这个人外,还有谁能露出这般的气势。这个人,便是他将来要效忠的君王么?
那个人看了他一会儿,即便他没有行礼,亦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却没有生气,只是笑着说,“你怎么会在这里?”一瞬间,那些摄人的寒气便消散开来。他的笑意,就如天上的骄阳投射在水面所映出的粼粼波光,让人不能直视。
他垂了眼,躬身一揖道:“臣,端木翔。拜见太子殿下。”
“今科的头甲便是你么?刚刚才听太傅提起,端木翔么?本太子看上你了。”
彼时,绿萼盛放,在阵阵春风里翩然翻飞。琳珉青荧,珊瑚碧树。那个人的身影,便在一片春光中,深深的烙入了他的记忆。
这便是,他与显聪帝——玉琳珉的初识。
“凤以,你说那些老家伙会同意么?”玉琳珉拿着手中的奏折,轻敲着桌沿。
“殿下,”他放下手中的笔,转过身来,“此事对璋辞百益而无一害,阁老们怎会不同意。”
玉琳珉听他说完,却勾起唇角笑起来,摇头道:“凤以啊,你还是不明白。这朝中的大臣们,并不是个个都如你这般,凡事都以国事为重。他们要的,从来都是自己的富贵。”
“怎至于如此。”他皱起眉来。出身寒门的他,确实不知这仕途的险恶与阴暗。
“凤以,我真担心,如若当初你不是跟了我,你的小命大概早就没了罢。”玉琳珉扔开手中的奏折,将身子靠进椅座,双脚搁在玉案上。
他却只暗叹了声,揖首道:“微臣多谢太子殿下提携。”
却见玉琳珉摇了摇手指,啧啧道:“你还是不相信。咱们打个赌如何?”
他“哦”了一声,扬起眉角,“赌什么?”
“就赌,明日有多少人赞成孤的提案如何?”
“太子的提案很好,阁老们没有不同意的道理。”他摇摇头,有些失笑的道。
“若是孤赢了,你便陪孤去一个地方如何?”
他终是敌不过他眼中的笑意,点头应道:“好。”心中却暗笑,外间传说太子如何沉稳持重,其实全不尽然。正想着,便见着玉琳珉朝他走过来,向着他举起了手,看着他。了然的举起手,与之击掌为誓。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第二日,太子玉琳珉便上书,提请以钱代粮征收赋税。此言一出,便在朝堂上激起千层浪。那些日日以国家社稷,鞠躬尽瘁的忠良阁老们群起义愤。他站在一旁,看着玉琳珉垂下眼去,唇角勾着淡淡的笑意。整个朝堂之上,竟无一人赞同吗?
正待他要站出来时,却接到玉琳珉的目光,明明笑着,却让人看着心凉。他朝着他摇摇头,那笑意一晃便不见了。
太子的提案,终还是没有通过。
“如何?”玉琳珉踏进翰林院,坐到他身旁,接了他递过来的茶,一口饮尽。
“愿赌服输。”他摇摇头,这朝中之事,看来他仍是看得太简单了些。
“你也不要气馁。”玉琳珉拍上他的肩,笑着道:“孤早就知道,这个折子通不过。”
“那为何殿下还要奏请天听?”
“孤不过是想让你看看,现在的朝堂是什么样子的。孤想要的朝堂,是什么样子的。”
“这样……”这样,也太残酷了些。身为太子,这朝堂之上,竟无一人。
“凤以,别露出这样的神情来。孤也不至于如此不堪,至少,现在孤身边有了你。”玉琳珉笑起来,一如当初他们相遇的那个春日。
他站起来,拂衣跪到他面前,指天立誓道:“终我一生,决不负君。”
玉琳珉的眸光跳了跳,旋即笑起来,一手扶了他:“孤得凤以,足矣。”他紧紧握着他的腕,道:“凤以,等孤继位的那一日,便是此法实行之时。所以,你也别为孤可惜。孤,从来不做可惜之事。”
点点头,他自是相信的。他所跟随的这个人,有着让天下臣服的霸气。
玉琳珉放开他的手,却又笑道:“之前的赌约,可还算数否?”
“这是自然。君子重然诺。”
“好。”玉琳珉大笑起来,“如此,凤以可不准反悔。”
他局促的坐在席间,身旁的美人如玉,那浓郁的脂粉香气直钻到他的鼻间,熏得他眯了眼。那嫩白的胸乳,似有意无意的扫过他的臂膀,惹得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公子,你怎么不喝酒啊。”美人软软的靠过来,将酒杯举到他唇边,阵阵酒气扑面而来,逼得他连连后退。在心中默念:非礼忽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玉琳珉坐在他对面,见他这般,笑得将口中的酒也喷出来:“凤以,你这是为何呀?”
“太……太过逾礼,臣,成何体统。”
玉琳珉听他说完,却又笑起来:“你平日就是太过拘谨,难得到这里来,还记着那些体统做什么。”
“可是,可是……”
“好了,凤以,”玉琳珉一手揽住身旁的美人,就着她的手饮了一杯酒,“最是难消美人恩,你便好意思让美人垂泪么。”
“王公子,你的这位朋友可真有趣。”玉琳珉身边的美人,掩了唇,轻笑起来。眼波流转,露出无限的风情。
却听得玉琳珉笑着摇头道:“浣浣,他不是我的朋友,”转过头来,望着他道:“是知己。”
不是朋友,是知己。
玉琳珉永远也不会知道,为了他的这句话,他付出了多少。
士,为知己者死。
最后,他真的做到了。
“夫君,你怎么了?”
他转过头来,拉了妻的手,将她拥到怀里,轻言道:“只不过,想起些往事。”
妻仰起头,明媚的眼眸中映出他的面影。妻是翰林大学士箫正的女儿,他在兰亭诗会上遇着她。她是如此聪慧,如此美丽,璟城的士家公子,无不为之倾心。但她却含着恬静的笑容,将那枝墨兰交到了他的手中。
后来,便是苏相保媒,今上赐婚。他与妻的婚礼,空前盛大,他是唯一一个在璇阳殿上拜天地的外臣。直到许多年后,璟城的人都还记得,他锦衣玉马,迎着新娘,端端的入了凤阙。
三年前,皇帝殡天,太子终于继位。玉琳珉果如他所言,登基的第一日,便召告天下,以钱代粮征税。那些老臣们虽明里不敢拂新帝的面子,暗地里却不知使了多少绊子。每日在朝堂上受了气,玉琳珉便在书房中砸了那些折子出气。但第二日,便又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上朝听政。
“凤以,你看,这便是现在的璋辞,终有一日,朕会改变他。”
他站在一旁,默默的为他收拾那些被他负气扔到地上的奏折。新帝登基不久,便将他从翰林院调到了内阁,前不久,又将他提为吏部尚书。他心中明白,毫无身家背景的他,升官升得如此之快,只会招来忌恨。但,现在皇帝身边,却只他一人,若他也退避,今上又去依靠谁呢?
“凤以,我们都得忍耐。”玉琳珉穿着大红的喜服,坐在院中饮酒。璇阳殿上一派欢腾。那是自然,今日是新帝大婚之喜,迎沈相之女为中宫,沈相升任太师。
“凤以,朕是无法选择。只是,到你大婚之时,一定,要娶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子。好好的疼爱她一辈子。”
“臣,遵旨。”
玉琳珉却是一笑,“这不是朕的旨意,而是我对知己的祝福。”说着,摇晃着站起身来,拍拍他的肩,笑道:“好了,朕的皇后还等着朕,春宵一刻值千金。”玉琳珉以封沈相之女为后,为他换来了丞相之位。
一路行来,事情并没有他们所想的那般顺利。
永昌元年秋末,皇后诞下嫡长子,今上甚喜,赐名珺琰,封太子之位。之后,玉琳珉遵从老臣的意见,纳了一个又一个妃子。
“凤以,你看,老三才四岁,便这般聪颖。如何是好。”
“殿下聪慧,乃璋辞之幸。”
玉琳珉却摇摇头,“我却不能将这样的璋辞交到他手中。”
“陛下……”
“凤以,有时朕都快怀疑,朕是否真能如愿。”说完,便拍拍他的肩,苦笑道:“朕也不过是偶尔抱怨。你放心,朕不会放弃。”
“是。”他垂下眼去,再不敢看玉琳珉。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眸间却积攒了太多的郁色。
君子不诺,许之于心。
他尚记得,自己早前便立下的誓言。无论无何,他都要助他开创盛世。只为了那一句,知己。
那之后,他学会了尔虞我诈,学会了世间圆滑。当他提任一名小小的扬州府丞为吏部尚书时,朝中竟无一人反对。玉琳珉坐在玉座之上,勾着笑意,看着他的改变,却不发一言。
永昌十年冬,右相端木翔拥诚王,叛乱逼宫。叛军攻入凤阙,被早已伏在璇阳殿外的京营一举奸灭。其间,诚王被显聪帝当场击杀。主谋端木翔被擒,其余逆谋者皆伏法。那一年的冬天,璟城的街道皆被血染红。一夕之间,城中木棉尽枯。
“端木翔,你行此叛逆之事,其罪当诛。可知罪否?”刑台之上,左相苏不言,沉声道。
他只淡笑着道:“吾为知己。”
“你视诚王为知己,却害得自己家破人亡。陛下待你若斯,可想过你这般行径,让陛下心寒?”
他摇头,“你不明白。”你们,都不会明白。
凤以……
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唤他。抬起头来,凤阙在一片银白之中,似天上琼宇。他俯身,朝着天子所在的方向,叩拜。
陛下,这一路,臣,再不能陪您走下去。只是,臣,无憾。
宁延亭骑在马上,一直没有回头。他知道,凤箫便在他身后。但,他们永远都回不去了。
那一日,京中传来消信,前太子玉珺琰集党叛逆,事败后,被锁禁在东宫之中。他急急的推开父亲的房门,“爹,太子殿下叛逆,是怎么回事?”
他甫一进门,便见着娘亲正抹着眼泪,那双眼红肿得厉害。
“亭儿。”娘亲见着他,那泪又似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的滚下来。
“怎么回事?”他走上前去,拉了娘亲的手,一点点的将她的泪拭去。
李月白却在一旁叹了口气,“早知道,会有今日。”
“若不是延阁早有准备,让我辞了官,并奏请圣上,准你回乡养伤。怕是这次,咱们谁也逃不掉。”
“大哥!”他突然反应过来,大哥是太子太傅,前太子谋反,那大哥他岂会脱得了干系。
“亭儿啊,现在娘身边,就只有你一个了。”
“什么意思?”
李月白见着他问,也说不出话来,眼里却已有了泪光。
“是不是大哥他……”
后来,他才知道,大哥为了保住前太子的性命,自己认了罪。在叛乱平定的后几日上,便被处斩了。那一日,娘亲哭晕了好几次。
他们住在兰城,虽说已与京中断了联系,但这次的事情太大,主谋的延阁即是宁家长子,再怎么也与他们脱不了关系。
“早前,他说要与家里断绝关系,我就觉得奇怪。只是你爹什么也不说,我又如何知道。现在竟出了这样的事,你让为娘怎么活?可怎么活?”自那日之后,娘亲便一直在哭。他看在眼里,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爹却只是沉默,整日将自己关在书房中。
这期间,今上与凤箫终于大婚。今上召告天下,大赦刑囚。他端着酒杯,喝得不知天日。等他醒来时,只看到芷兰守在他身边,伏在床边睡着了。眼角还带着点点的泪光。他垂下眼去,这一生,他是注定要辜负她了。
他轻轻的将她抱到床上,自己出了房门。其实,芷兰对他的心意,他都知晓。只是啊,他的心很小,里头装了一个凤箫,便再也容不下其他了。
转身进了正厅,父亲大人正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封信。厅里没有点灯,此时天气尚蒙,看不清父亲的神色,却见他拿着封纸的手,隐隐的抖动。
他走上前去,轻唤了声:“爹。”
父亲突然醒过神来,将手中的信纸折好,揣进怀中。虽然没有看清那信上写的是什么,但,他却认得,那是大哥的笔记。
大哥,还没有死。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来,若无其事的说:“现在,陛下赦了刑囚,咱们也不必日日过得提心掉胆的了。”
父亲点点头,“是啊。我们宁家,欠着陛下的大恩呐。”
又过了些时日,他见到以前跟在凤箫身边的侍女,明月竟然出现在了自己家中。
“你为何会来此?”他紧握了腰上的剑,警惕的问道。
“我奉旨前来,求见宁大人。”他早便知道,明月其实是今上身边一等暗卫。却被他派到凤箫身边。那个人,确实是为了凤箫,什么都愿意做的。垂了眼,半刻后才点头道:“父亲大人现正在书房,我带你去。”
在书房里,他见着明月拿了一封信给父亲。父亲看过后,竟是泪如泉涌。之后,明月又从怀中揣出一卷黄绸。
“这是……”
“宁大人,此乃陛下所托。”明月将那黄绸交到父亲手上,又道:“该如何处之,单凭宁大人之意。”
父亲将那卷黄绸展开。这是一道密旨,竟写着一个惊天的秘密。
原来,凤箫的爹竟是为此而死。
他站在一边,静默下来。
凤箫可知道了?他抚住胸口,尝到了淡淡的苦涩。
“陛下虽然没说,但既将此物交予宁大人,自然是将希望都寄托在宁大人身上。玥虽只是个奴才,却也知道,陛下对娘娘一片赤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