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痛苦与快乐总是相伴的。(1)
“喂!你这是……跟着人家去哪儿呀?”P先生看老妻跟随那男人身旁亲亲热热出了家门,就急忙呼唤了这么一声,声音中明显充满了妒意。
老妻紧跟那个陌生男人身旁,听而未闻似的继续朝前走去……
P先生有点恼羞成怒了。“一群幽灵正向我袭击……你却跟个男人离家出走了!”于是他气急败坏的怒声喝道:“你……快给我站住!”
老妻头未回,步未停,却挽起那人胳膊,大摇大摆朝前走着。“她咋这么不知羞耻呀!跟别的男人跑出家门,也不怕外人看到?还这么……”P先生一怒之下,跳出楼窗,随后追去……
他是在街心花园里一个凉亭追赶上老妻和那男人的。这时老妻正偎依男人身边坐在凉亭一条长凳上,那男人什么模样P先生未能看清,只见老妻无感觉似的看着他朝她扑来,不料让凉亭基座上的一个台阶给P先生拌倒了。他一下趴在了地上,却把头扬起来,对着那边长凳上的老妻吆唤了声:“快过来呀?把我扶起来!”然而老妻坐那纹丝未动,两眼对着他一付若无其事样子。他有点急了,他想立即爬起来——上前揪住老妻,带回家去。然而他挣扎了几次,都未能爬起来。最后他只有趴在地上对着老妻怒斥道,“快离开他!到我这边来,到我这边来……”老妻把脸扭过去看了看身边那男人,然后就把头偎在那男人的怀里。
“啊!你……”P先生又气又恼,急的说不出话来了。恰在这时,感觉背后伸过来一双大手,把他慢慢从地上扶起来。P先生回身一看,是位外国人——大鼻子,黄头发,蓝眼珠儿。噢?好像打哪儿见过的啊!他把他扶到凉亭里另一条长凳坐下后,P先生突然想起来了,早年他曾看过西方一篇小说——《另一个王国》,此人正是小说里的那位渔夫。他还记得,渔夫死后见自己老婆跟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再也不回他身边时,在伙伴之间他发出这样的感慨:““我不希望你们中的任何人发现,与你一起生活的那个人爱的究竟是谁!”噢,原来是同病相怜啊?P先生想,“我们这里怎能跟你们西方一样?我们是要讲东方的传统美德……”想到这儿他不禁朝对面另一条长凳看去,那条长凳上空空,不知什么时候老妻随那陌生男人离去了。
“怎么?”渔夫看他两眼空茫,一付怅惘的样子,就问了声说,“有些失落,是吧?”
“当然!都跟我过一辈子了。”P先生不禁沮丧的说,“不管怎么说……她也是我老妻呀?”
“嗬嗬!看得出来……你还很留恋她?”渔夫的大鼻子往上翘了翘,一对蓝眼珠儿直勾勾看着他问,“真不能明白你们东方人,到死还硬要面子!你都到了这个份上还留恋她什么呢?”
P先生一下沉寞了。是啊!我还能留恋她什么呢?她跟我一辈子吵吵闹闹,龌龊事不断;而曾有过的那一点点卿卿我我,耳鬓厮磨,早已掩埋进坟墓中去了。坟墓才应该是我的向往,那里面埋葬着我跟她的情愫……可是,尽管那样的光景不长,毕竟占有了我在世间的时光啊!可是,当时哪里会想到,那短暂时光与后来时光连接起来就成了我的一生。我的一生是被长时间忧虑、愁苦、窝囊和短时间的龌龊、丑陋、羞耻中的快乐所占有。对!是时光,要没她就没有这样些我在世间的时光。P先生正欲告诉渔夫:他留恋的是老妻给他丧失掉的或玷污过的那些时光。当他一扭头,朝大鼻子渔夫看去时,那渔夫不见了。“呵,怎么?他……”P先生稍稍一镇静,方才感觉——他依然躺在房间里自己的病床上。
顿时间,原来的“嘁嘁喳喳……”声没了,房里空寂下来。一声轻微的叹息频添了房里的冷清和空寞。
“唉……这口气儿——难咽啊!他迟迟不愿走,还是留恋他这一生啊!在他生命垂危的时候,或许这是他最后的一息恋情了吧?”
“可不是吗?人的这一生啊……就像住惯了的一座老屋,不管怎么肮脏、破滥,要永远离开不能再回来时,总会是留恋的呢!”这是两个女人对话儿,声音轻柔、缓慢而温暖。声音里迸发出的情愫,立时投向P先生胸怀。P先生感到她们的每一声音节似乎都在他心里跳动……
噢?好熟悉的声音啊!他想这个声音他从前一定不止一次的听到过,也一定会不止一次的被感动……当然,他想他从前一定会知道这是谁的声音?现在却不同,现在正当生命垂危时刻能有这般亲暖、温柔声音抚慰,仿佛他那颗就快要泯灭的心灵一下被拨亮了。然而他却不能知道这是谁的声音。
“莫想了!谁都不是……我们只是两个幽灵。”又是刚才那其中一个女人声音。声音依然那么缓慢、轻柔、温暖。P先生知道这一定是他从前某位相好的幽灵,死时未得一见,死后来到身边。于是他想说,“即使幽灵也总得有个依附吧!那么你可是谁的幽灵呢?”
“知道你想说什么——以为幽灵都要有个躯体依附是吧!可是你知道吗?”那缓慢、轻柔、温暖的另一个声音又接着说,“在死亡世界里,死人与死人都是一样的——一堆动物白骨!唯到这时,人才返源回到盘古开天地之初……要说有依附的话,我们也只能依附于某类动物。或狗,或猫,或狮,或熊,或……这样,你还想知道我们是谁了吗?”
噢?她们的话叫P先生感到很艰涩。那缓慢、轻柔、温暖声音不时的在他心灵博动,但吐出的每个字都像块硬骨头,让他难以咀嚼,难以下咽,难以……他不由“吧嗒!”两下嘴,细细品味……半晌,他感到她们的话好像是在点拨他什么。
什么意思呢?“死人与死人都一样——一堆动物白骨。”死亡世界里竟是这样简单!当他意识到这缓慢、轻柔、温暖声音好像是从反面在提示他什么时,他不禁竭力的去回想在他走过来的人生旅途中还有哪些未得认知?是生与死之间联系吗?那只不过是生命的两个方面——存在的一面和消亡的一面。当然死亡也是一种存在,一种简单的死亡存在。当然,自打我来到人世间的那天开始,这两种存在就是併存的。人类世界本来就是由简单走向蒙昧(譬如婴儿、童年);再由蒙昧逐步走向复杂(人在成年后);最后又由复杂归于蒙昧走向简单(到了晚年人称为老小孩,弥留之际又回到蒙昧无知),直至融入大自然……最后完成一个人的死、生伦回。但是,他一直都以为他的人生简单而单纯,却未能想过在复杂人生浸润过的生命中,还有多少属于他自我的未知?又有多少是充满着喜悦的非我呀?突然他感到耳边这温柔声音,他并不能知道是什么人的幽灵来到他身边,或许这就是他人生中的一种未知吧!不过这幽灵的轻柔声音,亲暖体慰的话儿……倒让这位奄奄一息老人,行将就木前对他走过来的一生,似乎多少有了些认知。
是啊!死人与死人都一样;活人与活人各有不同。他想,人的一生中,有多少时候,人与人之间不是按照对方本来是什么样子去看待;而是按照自己所想的那个样子去看待。这样,一个人一生中就被分割得七零八落,你看他是这样种人;他看你又是另样种人……最后就连自身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了!唯有死后,人才归到他的本位。或一堆白骨;或一把骨灰,大家都一样了。如果人死后真有亡魂的话,唯有死后化做的幽灵才是真实的。P先生想,现在来到他身边的两个幽灵,活着时一定是按照他头脑里所想的样子去看她们的——她们自身的本来样子一定是被他扭曲过了,不然为何在他生命垂危的时候,她俩现身他身旁,并说了上面那些话,还明明白白提醒他——她们是幽灵。那么,她们又会是什么人的幽灵呢?
注:(1)加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