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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狼毒也食母

1

王文开刚当上隐逸山同乐社舵把子就干了几件让人膛目结舌的大事。

一个月黑风高秋风萧瑟的夜晚,王文开与王文全杨有义亲率几十个弟兄,用锅烟将脸抹黑用红布缠上头,悄没声地来到了河坝场,翻过城墙,包围了已死的龙头大爷魏伯龄的院子。王文开深知魏麻子家多的是钱多的是粮多的是绸缎多的是珠宝,他也知道,自从魏伯龄死后,河坝场的码头已由时任闲大爷的魏伯龄的兄弟魏育龄继任。

魏育龄与魏伯龄是同胞孪生兄弟,一般高大一般麻脸一般声若洪肿一般生性凶狠,但更能忍也更有心计,他与其兄各住一个院子,兄长死后,阳华堂的弟兄纷纷提枪要上隐逸山,魏育龄也恨得牙痒痒的,派出去在隐逸山周围侦察的弟兄,从绵竹从曹家庵侦察的弟兄回来后,他躺了一天,还是劝住了兄弟伙。兄弟伙当然不明白魏育龄心中所想,不知道他要“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还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但见魏伯龄的亲兄弟都不甚着急,也便息住了火气。长期在外跑生意并联系诸码头的魏椿龄与魏育龄密谈了许久,也似有所悟,便又重新出了远门。魏育龄赶紧将仅存的人马仅存的枪支作了紧急布置,留几人守寡嫂母女外,其余全集中在自己的院子里。

知道了西院子较为空虚,王文开便让杨有义带人注视着魏家东院子魏育龄人马的动向,自己亲自与王文全翻进了魏伯龄的西院子。

“哪个?”有人从门房中点灯出来问。

王文开的飞刀已飞了出去,正插入这个只穿短裤赤裸上身的汉子的喉头,汉子倒地灯盏落地,“扑哧”“喀嚓”。

声音惊醒了门房中其他人,“刘二娃,你干啥子,碰到鬼了么?”

不等人起床,王文开王文全几人已飞步窜了进去,火把下三四个人慌作一团,有的忙穿衣服,有的忙去摸枪。可衣服没穿上枪没摸上,每个人的脖子上已架起了一把钢刀。三四个人彻底醒了,忙陪着笑脸说:“各位大爷饶命!”

有一个胆子略大些,直打量身边夜叉般的人,“你们是找我们大爷的吧,请到东院子去,这是西院子,只有孤儿寡母,现在是二大爷当家。要不,让我去通报二大爷吧!”说着就往外走。

“通报你妈的×,你去通报魏大麻子吧!”王文开边说边将手中的刀用力一拖,说话的人脖子上血如泉涌,再也说不出声了。

“动手!”王文开一声喊,除两个人捆绑门房中如筛米糠的三个人外,其余的已一窝蜂冲进了各个房中。

魏伯龄的老婆自然不敢吼叫,魏伯龄的儿子已是一小伙子了,他骂着要冲上来拼命,可几下子就被打翻在地并被捆了起来,娘儿两个眼睁睁地看着这一群头血红脸漆黑的夜叉们出出进进,将大箱小柜搬了出去。

突然,魏伯龄的老婆冲到人群前跪了下来,“求求你们给留下一点吧,我们孤儿寡母咋过日子哟!不看我们,也看看死去的人嘛,我们那死鬼以前也是龙头大爷哩!说不定与大爷们还有交往,给留下一点吧!”言辞哀切声音凄楚。

“求个球!老子就是冲你那死去的魏麻子的!”说着,王文开一脚将妇人踢开。

魏伯龄的儿子又挣扎着骂着想扑上来,刚动又重重挨了几枪托。有个人轻声对王文开说:“差不多了吧。”

“嫌多?嫌把你胀死?这些都是魏麻子抢别人的我们只是帮别人弄回去,值钱的都搬走!”王文开边说边往厢房走去,他看见房里亮了一下火光。

房开处,王文开眼睛一亮:这不是魏木兰吗?几月不见,魏木兰更漂亮了,此时赤裸的上身只穿了一件窄窄的红肚兜,那雪白的臂膀,那雪白的大腿顿时让王文开心中热血翻涌,他丢下刀枪,几把脱下衣裤,一下子跳上了魏木兰的床。

也许是受惊吓,受凌辱,神智还处在恐惧中,也许眼前头红脸黑的人近似魔鬼,魏木兰连声尖叫拼命挣扎,可她哪能敌住如狼似虎的王文开?终于被撕去了最后一点防范被重重地压在了身下。

屋外,魏木兰的母亲弟弟听见木兰在尖叫,便拼命叫着“木兰”“姐姐”冲过来,可一阵拳脚一阵枪托,母子二人倒在了地下,仍嘶哑地喊着。

王文开情窦已开,而魏木兰又是那么美的女子,当初纯属于报复纯属于泄愤,可石灰包上初尝甜头后,他便再也不能忘却这个女人了,怪不得有些人为了女人连命都不要,怪不得王均云老往自己家中母亲房中跑,怪不得那个自称是自己父亲的于成祥从彰明跑来隐逸山做了和尚,甚至后来连和尚也不做了。原来这女人确实能给自己莫大的快乐。

魏木兰在他的身下挣扎,又是咬又是掐,可王文开却舍不得打她,他需要她,他爱她。当然,王文开是不可能明白什么叫“爱”的。

王文开甚至突发奇想:干脆把魏木兰弄回隐逸山,让她作自己的婆娘。但一说出杨有义王文全都反对,就连几个八排九排的兄弟也反对,他们说:“你杀死她爸她外公,还强奸了她,她不恨你?你不是弄个老虎狮子在自己身边?她有了机会给你一刀或在饭菜中放上砒霜你防得了?你不是自己找死?”话声很小,可全如刀如箭往王文开心中钻。

“那我把她杀了?”王文开说着转身欲走。

“你舍得么?”杨有义说,其实,杨有义也舍不得,未能如愿,可他一想起这个美人就忍不住咽唾液。可现在他明白:王文开看上并上了身的人,自己想也是白想。

的确,王文开舍不得杀掉这个让自己初偿快乐而又初受煎熬的女人。

“她认出你了么?”王文全问。

“她咋认得出?”王文开肯定地回答。

“这一家人认出我们了么?”王文全问其余人。

“我们这个样子,除非她们是神仙!”众人答道。

“那就算了,扯呼吧?”王文全说。

“好吧!”王文开四处看了看说。

“出了城往东,走张家碾绕回去!”王文全说。

一伙人便匆匆出了魏家西院子,翻过城墙一路火把向东跑去。

西院子闹得天翻地覆,一街之隔的东院子却没有一点反应。

几天后,王文开打探到消息:魏木兰当夜曾上吊自杀,被母亲弟弟救了下来,母子三人抱头痛哭了一个晚上。魏育龄知道后暴跳如雷,对门房中被捆之人又是打又是骂,却始终没有弄清来的是那里的匪徒,他曾怀疑是王文开,因为无论哪路袍哥土匪强盗也得顾忌一下同道之谊,不会如此闯进一位舵爷住宅,并对遗孀遗孤进行伤害,而王文开这个初入道凶残成性的家伙是不会顾忌规矩的。可派人打听了几天,一点回音也没有。魏育龄真忍不住了,几次在嫂侄的惨嚎面前将手伸向了空中,但又慢慢收了回来。火气压下来后,魏育龄便将寡嫂母子三人全搬到东院子去住了。

2

隐逸山缺少耕牛,许多人家几户人养一头,每到耕种季节,就特别紧张。东家耕了,西家耕。田地未耕完牛已累爬下了。

按理这儿山青水秀草美叶肥,耕牛最好饲养,哪怕上千头牛也不会无草吃,农闲时,将牛牵上山,你便可砍柴拾菌唱山歌,或与友人谈天说地摆聊斋,甚至与情人树荫花丛中幽会甜蜜。下午夕阳西下时,一声口哨,牛儿便自会随你悠哉游哉地下山回家去。

“只怪王均云王大爷和魏伯龄魏大爷!”人们交口埋怨。

原来前些年来了大队官军,说是啥标流与啥新军作战得胜回来,要保护河坝场,驻了两三个月。上万人马,见天要吃几十头肥猪几头水牯牛,魏伯龄将河坝场附近的牛搜罗光了,便与王均云到隐逸山牵牛了,牵去时每家也给了几块钱,可喂牛人知道,这几个钱只够买一根牛鼻绳。但听说这是官府的军队是专门来保护百姓的,王均云说:“我们隐逸山每户人家都与‘匪’字有些联系,万一不给牛,惹恼了官军,真把一家人给‘剿’了咋办?”话说得在理,于是眼睁睁地看着把牛牵走,一年不到,只少数几家人还有牛外,大多数人只有用人拉犁头了。

王文开当龙头大爷不到半年,他的“兄弟伙”便不知从哪里弄回来七十多头牛,有大黄牛、水牛,有牯牛、沙牛,有老牛,还有牛犊子。弄回来后王文开就召集农户到铁牛寺前,每两户人牵一头牛,不要钱。王文开说:“我这是为我们隐逸山弄回来的,而不是为我王文开一个人。”可农户们不敢要,谁知道你这些牛是咋弄来的?如果是抢人家的,不知那几十户人家如何哭天喊地?阿弥陀佛!那不是造孽么?今天说不要钱,明天呢?明年呢?万一你哪天心血来潮让我们把牛给你牵回来,万一丢牛的人找来了,万一你哪天连本带利一道给我们算,万一哪天让我们给你当牛用咋办?这个人虽说才二十岁,可凶啦,对待王均云对待魏麻子那个劲仗多吓人!王均云虽说牵走隐逸山的牛,可他毕竟还是你王文开的大伯,他对你那真是好,你没少吃过他的花生芝麻糖,再说,你妈又与他那个。唉!人心难料呀。

王文开说:“万一个球,尽瞎操心!你们再不要老子就杀了吃肉,吃不完就送给人吃,见者有份!”

果然第二天就杀了一条健壮的黄牛,王文开:的“弟兄伙”以及家中的人便饱吃了几天牛肉,烧、蒸、炸、炒、炖,还没吃完,王文开又让人牵出一条水牯牛来。

那牛是通灵的,似乎知道了眼前人的意图,似乎嗅出了血腥气,便眼泪汪汪仰天长哞。

“不要杀了,作孽,真作孽!”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大爷上来了,他抚摸着水牯牛健壮的躯体眼泪汪汪的头颅,水牯牛似乎知道这个老人是自己的救星,便十分伤心地温驯地依偎着他,用舌去舔老人的手。

“这头牛就让我牵回去吧!”王文开认识,这个白发老人是杨有义的幺爷爷,王文开很高兴地让老人牵走了牛。

接着,又陆续有人愿意牵牛回去。耕牛毕竟是庄稼人的好帮手是庄稼人的宝贝,不到五天,牛牵光了。

“牛肉没白吃。”杨有义笑着对王文开说。

一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也不见有人来隐逸山找牛,自然王文开也没让大家重新将牛牵回去,更未让他们连本带息一道算一道给钱。隐逸山人放心了,隐逸山人也便悄悄地说:“别看这开娃子凶横,对乡亲还是蛮好蛮仁义的!”

3

山下太平寺有一个羸弱的跛脚汉子,姓周,婆娘早死,守着一个儿子大可过活。可这个大可却是极不孝顺极不听话,从不帮父亲做活,老子在地头淋玉米,他却在小河边睡大觉。一个跛脚的人,又挑粪又挑水,还要搬粪桶,一人搬不动,粪水溅了一脸,老人叫周大可抬一抬粪桶,他却无动于衷,叫得周跛子火起,提起粪勺跛了过来,周大可却看见了,父亲刚跛拢,他迅速起身跳到了小河对岸,在声说到:“来呀,来呀,你要打老子就过来呀!”

周跛子气急了,他是跳不过五六尺宽的小河的,鞋也不脱,下河爬到对岸去抓这个忤逆的儿子。

可跛子刚爬上岸,周大可又跳到对岸了,周跛子又涉水爬过来,周大可又跳了过去,还把裤子脱光说:“来呀,来把老子的球咬了!”

周跛子急昏了,一下子跪在河岸,声泪俱下,大声咒道:“你娃娃要短命,你娃娃忤逆不孝要遭雷打,你活不到腊月三十日晚上!”

周大可却乐了:“你骂老子咬球,要打过来打呀!老子不得短命,也不得遭雷打!”说罢飞快地跑得更远了。

周跛子气极伤心已极,便在河岸上嚎啕大哭,从天数到地从妻子诉到自己,直哭得天昏地暗,许多人赶过来劝他,又将他扶回家。这晚上,周跛子一根绳子在房梁上结束了生命。

这下可惹恼了亲戚本家、隔壁邻居,都来找周大可,说要这个忤逆儿子给父亲披麻戴孝,说要把这个不孝儿子活埋,说要给后来的青年一个警告。

人捆起来了,坑挖好了,亲戚本家隔壁邻居烧了纸钱祷告了已入阴间的周跛子。

“开始!”愤怒的人群抬起周大可就往坑中去扔。

“慢!”声音自有一股煞气,人们停了下来。

王文开来了。

“这周大可敢于跟他老汉对抗,也就敢与侵害我隐逸山的势力对抗,这正是一位将才。”并当场宣布:“周大可是我王文开的兄弟,我收他作同乐社九排兄弟!”

这还有什么可说?若谁非要活埋周大可,岂不是公开侮辱王文开王大爷么?现在的隐逸山同马乡,哪个敢不给王文开大爷面子?谁敢活埋王大爷的八排兄弟?

人们虽气虽急,无可奈何,也都纷纷散了,只周跛子的几个亲戚本家齐齐跪着烧纸钱哭着嚎着劝慰已听不见人语的阴间的周跛子。

4

于成祥去了一趟成都,但很快又回到了隐逸山。

于成祥对英姑说:“自己在成都杜老爷府上干了十多年。杜老爷对自己对开娃子恩重如山,没有杜老爷,杀王均云杀魏麻子?休想!”现在,杜老爷希望自己回成都,说杜府有许多事离不开自己。于成祥劝英姑与自己一道去成都享几年福。

可英姑说啥也不愿走,一则在隐逸山生活了二十多年,习惯了这儿的山清水秀,习惯了这儿的一草一木,包括铁牛寺包括家门外的弯柏树粗泡桐,包括隐逸山人的匪气,包括隐逸山人的晚睡晚起,特别是儿子王文开在这儿,自己走了,不放心。

“十多二十年了,这日子是咋过来的,你不是不知道!”于成祥说。

“十多二十年都过来了,还有啥过不了的?”英姑说。

“我们还能有多少日子?就好好地过吧!”于成祥尽乎乞求地说。

“那你就留在隐逸山吧,再说,开娃子也离不开你!”英姑说。

“我留下又帮不上啥忙,他们尽是些小伙子,肯听我的?”于成祥不高兴地说,的确,自己给儿子提说了几回,比如抢东西就抢东西,千万不要杀人。杀人是万恶之首,人命关天,佛菩萨是不会宽容的,杜老爷就从不杀人。可王文开就是不听,一次抢了东西还专门杀了一个人,将人头包回来送给于成祥,说是给佛菩萨的礼品。于成祥劝开娃子对老人要尊重,可他偏偏当着自己的面将一个过路老太婆手中的鸡抢来杀了把酒喝了,还打了老太婆几耳光。老太婆是给女儿送月情的,这一下气哽胸膛差点送了老命。前几天还公然将忤逆不孝逼死老父的周大可救下,收他做九排兄弟。于成祥在铁牛寺做了几年果然和尚,虽说已离佛门十多年,善缘还在,总想在佛前烧点香。可王文开居然将王均云也未曾毁的佛像给砸得稀烂,特别是那尊非仙非佛非儒的神像,砸烂后还扔进了粪坑。于成祥气不过,高声训戒王文开,这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于成祥有理由有资格这样做。可于成祥训戒不到一半,王文开已翻起白眼,狠狠地在地上啐了一口,和几个弟兄伙转身便走了,后来还让人给于成祥带话:“铁牛寺现在是码头重地,你就别再去烧香念佛了!”

英姑不是不知道,但多年的舔犊之情,她总认为:儿子是对的,即使错了,因为他是儿子,也是对的。

“杜老爷问我,开娃子改姓了没有?我们能不能给他改姓?”

“改姓?改姓啥?”英姑抬起头,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活问。

“姓啥?当然跟我姓于嘛!”于成祥说。

“那就叫于文开了?”英姑问。

“可我下一辈不是‘文’字呀”于成祥思索着,“算了,就叫于文开也行。”于成祥终于拿定了主意。

“改啥姓?”王文开声随人到,“你们给我改啥姓?”边问边把两件蓝底、黑底团花缎面夹袄递给英姑,这是昨天晚上“打起发”的战利品,王文开挑出来给父母的。

英姑接过夹袄,很被儿子的孝顺感动了,“你看你,都给我们那么多穿的了,我们两个人,黄泥巴都掩到耳门子了,要这么多衣服干啥?以后少出去拿人家的东西了,那是要遭报应的。你们做点小生意啥的,还不照样好过?”英姑心痛儿子,怕儿子长期“打起发”抢劫会遭不测,可她没想到,做点小生意怎能够维持王文开以及众多弟兄的开销。

“你们说改啥姓?”王文开不耐烦了,三两把脱下身上的衣服,端起桌上的水碗就喝。

“你爸爸说你该归宗认祖改姓于了。看你几天不归屋,想和你商量都不行,英姑忙起身给儿子倒水。

“我姓王,不姓于!啥鸡巴于文开?”王文开说着将手中的水碗一扔,提起衣服,抬脚便冲了出去。

王文开去后,英姑发现王文开脱衣时把那块白玉石也扔到地上了。“唉,长大了,不听娘的话了!”说着伤心地将石块装进衣袋。

于成祥感到这个儿子与自己并不一条心,送人头作佛礼毁坏佛像打老人耳光,全与自己相对,甚至多次弄得自己下不了台让人笑话。这心性这为人咋与自己相差这么远?于成祥又想起王均云玩弄了英姑那么久,这小子会不会真是他的种?那一身匪气那一副桀骜不驯不就是明证?可英姑说他就是自己的儿子,再看那鼻子那眼睛那嘴角的笑意,又活脱脱是自己的影子,他咋就与我不一条心呢?于成祥甚至后悔请求杜老爷请求曹靖曹大爷帮他消灭了王均云魏麻子,帮他开山立柜当上了隐逸山的舵把子,这么不认教不认黄,保不准将来还会作出些更伤天害理的事哩。那时,我咋向杜老爷交差?忽然,于成祥又想起了当年那位游方僧人的话语:“木塔万万不可毁,”否则、“其祸不小”,木塔已毁了二十年了,这祸会不会就应在开娃子身上?这娃娃那么不驯,看来,真是惹祸的根。于成祥想对英姑说说这些前因后果,可张开嘴又把话咽了下去,英姑不是不愿离开开娃子离开隐逸山么?我若将游方僧人木塔等事再一提说,她不是更不走了?于成祥已下定决心要让英姑与自己同上成都了,她不走,或软磨或哄骗或强拖也要她走,至于担心儿子,一月两月回来看看不就行了,或许一两月见一次,这小子还会改变态度哩。

于成祥多年来低声下气已习惯了,作父亲本应有绝对威严,可见儿子的顽劣,他也便很快调整了心态,不再说要为儿子改名改姓了。

5

王文开却不愿改变心态改变语气,他自始至终都反感于成祥,他不承认这是自己的父亲,虽然母亲这么说,虽然说得那么肯定那么认真那么有根有据,但自己还是不承认,因为承认他是自己的父亲就是耻辱,就是承认母亲偷人偷和尚养汉子养野男人。王文开痛恨王均云,因为自己亲眼目睹了他与母亲干的丑事,当时发誓要杀死他,而今果然报了仇泄了愤,王文开不愿别人把屎盆子尿盆子扣在自己头上,谁要是真这么作,那他就得自食其果。

以前经常见人在自己背后在母亲背后指指点点,还有人当面问自己:

“开娃子,昨晚上你妈和哪个睡?”

“你妈被哪个男人按在身下么?”

“他们都是光屁股么?”

这些人边笑边问还边比划动作。人小不懂事,不明白那些动作那些话语是啥意思。

当初不懂现在还不懂么?二十岁不到已干过几回销魂蚀骨的事了还不懂么?懂了自然就感到母亲不干净父亲不干净连带自己也不干净了。

前些时与杨有义喝酒喝醉了,杨有义居然问:“那个人真是你爸爸么?你爸爸不是姓王咋又是他呢?他与你妈,嘻嘻!”要不是杨有才拦得快,王文开当场就把杨狗儿杨有义给报销了。

还有一次去找杨有才,路边一个茅房中有人说话。

“他这个龙头大爷也当得太容易了,多亏他爸爸讨得杜老爷的欢心。”

“狗屁爸爸,他妈年轻时那么漂亮那么风流,这种男人成串串,鬼晓得哪个是他爸爸。”

“也是,有这样的人作爸爸作妈妈,这个龙头大爷也实在不光彩。”

“要那么光彩干啥?有人有枪有权能歪能恶不就行了?”

话难听,王文开听不下去了,本想两枪两飞刀结果了他,可一听有一人是自己的表叔,王文开忍住了,见茅房旁有一把锄头,顺手提起就向说话处狠劲杵了过去。只听见“哎唷”“扑通”连声,两个人都掉进茅坑里去了。川西地区的茅坑都很深,一般都蓄了大半坑人畜粪水,起码齐嘴深,这两人跌进茅坑一定喝了不少粪水。活该!下回再乱说老子就叫你活不成了!王文开听见茅坑中的“扑腾咕噜”声,一阵开心,然后狠狠地吐了一口痰,走了。

从此,王文开一听见别人说“偷人”“养私娃子”就犯忌,甚至听见“和尚”“野老汉”也疑心在说自己,就连说“爸爸”“妈妈”也不想听了。更不愿有人打听于成祥和母亲的事,也不许有人问自己是否还姓王,一个老成的六排说了句“略坪谢大爷来请于大爷,哦,不对,来请王大爷。”王文开就狠狠地抽了他几耳光。

想不到,母亲与他竟然背着自己给自己改姓改名了,还说杜老爷,哼,屁!杜老爷不就那么一个老头子么?也不见得要把老子吃了。到了隐逸山,说不定他还得把老子喊爷爷哩!

王文开坐上龙头大爷位置后,与于成祥与曹靖一道去拜访过那号称川中袍哥领袖的杜老爷,杜老爷左手捧书右手捋长须,夸奖了王文开是“少年英雄”是“袍哥道上的虎将”还让曹靖多提携多帮助。当时王文开不明白,这么个不高不大不威不怒须发花白的老人,竟有那么多人来请安,那些人有来自雅安的宜宾的万县的,还有贵洲云南的,礼品十分丰厚礼节十分恭敬,王文开想:都说杜老爷如何如何威风九州,看样子也凶不到哪里去。

就是这个杜老爷,都死了大半截的人了,居然也让我改姓改名,这不是让我在隐逸山遭人耻笑遭人白眼么?哼!

王文开本已安排人今天晚上去发利市宰埂子的,因为有人来报:河对岸有一个姓汪的人家女儿要出嫁了,准备了丰富的嫁妆,昨天,东西都已进了门。可一想到于成祥的话语气就不打一处来。

自从王文开当了龙头大爷,他就把隐逸山码头的香堂设在了铁牛寺,这不是因为铁牛寺是他生命产生的地方,也不是因为他的生父于成祥在这儿当过几年和尚,而是因为这儿空房多而宽敞,隐逸山中又无街道无大茶馆,这儿既可住人可存货又不会看见听见可烦可厌的婆婆大娘的呼狗唤猫声,更重要的是可以不看见于成祥与母亲,听见他们的声音了。

杨有才说:“铁牛寺是寺庙,在这儿作码头香堂不合适,听老一辈说,在寺庙里做善事会有善报,在寺庙做恶事会有恶报的。袍哥人家,勉不了有刀枪有抢杀有血光有人命,对我们隐逸山同乐社码头那是不利的。”

“球,信这个?信这个我们还能横行世界?”王文开是不信神佛报应的。

“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王文全说。

“是呀,我们可不能做不利自己的事!”杨有义说。

“我们不是发了些财么,我们就用这些钱修一所房屋,修得大些宽敞些,这所房子就住你王大爷一家人,在里面立上香堂,我们弟兄也好聚会,又勉去了神佛的恶报!”杨有才说毕,众人都说好。

“那好呀,今年冬天就选地动工吧!”

王文开考虑:房修好了,让不让母亲与于成祥住呢?

而今看来,绝不能让他们两个人住进去。王文开边愤愤边想。

寺中人已陆续到来,先到的人已煮好饭菜搬出烧酒,饭菜香喷喷的,有人忙拈上一块肥而厚大的腊肉喂进嘴巴,边咀嚼边赞道:“好香!”有人坐在阶沿上擦拭手中的刀枪,刀口明晃晃枪口黑森森,有人已往脸上抹漆黑的锅烟灰了,边抹还边哼着川戏:“三姓娃娃莫焦躁,尝一尝张老子的丈八矛!”

王文开心绪繁乱,胡乱答应了几个人的招呼,穿过大殿走进了偏殿,偏殿有大半都作了弟兄伙的卧室做了仓库,靠北边几间房子王文开不许别人动自己也不想进去。并不是因为偏殿塑有一尊据说与隐逸山有莫大关系的慈眉善目长髯飘飘的非佛非仙的神像,也不是因壁上有一位过路儒生题下的几句赞美隐逸山的辞赋。这几句辞赋王文开不认识,请人来读给自己听,觉得如唱歌一样也好听:

绵远西来,挟九顶千种翠色,携羌氐万年冽清;隐逸南去,留瑞鹤林间存露,梳涧壁拂羽祥云。鱼翔浅底,水透晶厥清滟滟;羊悬山半,草伴木兰碧森森。鸥鹭难弃绵远水,松柏长润隐逸情。

叮咚响者,珠玉流泉;呜咽唱者,南曲啼莺;哔剥脆者,杨柳吐绿;咿呀呀遍山燃者,耕者樵夫写意呕心。

割红霞铺地,赵阁老执壶诵日月;剪春风拭目,调元公举杯邀白云。便遥见:汉旺庙灯火驱夜魅,旌阳宫紫气动三清;便聆听:红岩锁龙吼东岳,天台陶诵无极经。阁老曰:“此山清极,纵无酒亦无时不醉也。”调元道:“此水纯甚,虽琼浆玉液彼此难分。”

王文开此时当然无心看也无心请人来诵读这如歌一样的辞赋,他来到自己不想进去也不许别人动的偏殿后屋,走进这屋就给自己带来不好的回忆,因为这儿是于成祥当年的卧室,就在这儿由于他与母亲欢爱才有了自己;就在这儿,自己亲眼看见王均云与母亲的丑事,看见母亲为于成祥梳洗;也在这儿,于成祥将自己藏进一暗室而躲过了灾祸。看见这屋想起这屋就冒火,王文开几次想烧掉它又怕累及别屋,想拆掉它又怕让后院败残。

突然,王文开产生了一个想法,越想越觉得行越觉得自己头上少了乌云多了光环,想到好处,禁不住浑身发抖。想到此,王文开迅速将这几间自己一见就烦的屋打开。屋中蛛网密布,那墙砖已快坍塌,屋上椽樑已朽。扶墙时墙身闪闪,王文开轻轻将破木柜移开,密室的暗门仍然如一张大黑嘴望着王文开。一股潮湿的霉气丝丝浸出,王文开呼出一口浊气,又轻轻将破木柜移了过去。

王文开走出来,前院的人已酒足饭饱,且都已涂抹上了黑脸,王文开走到这一伙行将出发去“打起发”抢劫的黑脸人面前,拍拍他们的肩脸,拉拉他们的衣褂,“去吧!”二十多人在周大可的带领下,走出了铁牛寺走入了夜色中。

袍哥规矩,凡是出外“打起发”的人一律不许显露来本面目露本来声音,不许相互叫名呼姓,不许明火明灯笼前往,凯旋时也不许让人发现行踪。因为暴露了行藏就易招报复易惹横祸。

这种行动王文开一般都不亲自前往,他要坐镇铁牛寺要纵观大局,最多杨有义王文全跑一趟。自当上龙头大爷一年多来,只到河坝场抢魏伯龄家王文开亲自去过,回来后,杨有才说:“你身为龙头大爷何须去犯险?有这么多兄弟伙他们不去谁去?”王文开心中却想:放屁,老子不去魏木兰不是还让人帮我享受?但嘴上却不好反对,一则他是表哥,二则他是圣贤二爷,三则他懂得袍哥队伍中谁该出头,谁不该出头,谁该啥时候出头,王文开答应了,并说:“好,听你的,以后该我去我再去!”

杨有才胆小怕事,上次杀王均云就吓了他一裤裆稀屎,王文开瞧不起他,“浓胞!”可骂归骂,王文开还离不开杨有才,他见多识广,在王均云手下干了几年,啥五码六道的人都见过,啥红十条、黑十条,《海底》,隐语、暗号以及一切规矩仪程他都懂,有他随时提醒随时纠正随时指点。虽说于成祥也与杨有才一道提过说过,可王文开就是不听于成祥的。于成祥悻悻走后,王文开便说:“表哥,你见识多,这码头上的规矩你就天天给弟兄们讲,哪个不听,你就用这根鞭子抽!”杨有才也十分认真,不到半年,隐逸山“同乐社”这个新码头也渐渐走入正轨像一个袍哥码头了。略坪谢雨搂、罗江肖人龙、曹家庵曹靖也大加赞扬,肖人龙年龄与王文开相当,但王文开不喜欢他,认为这个人太奸滑了。听说他杀了个县官,王文开想:球!换老子,老子还杀省官哩!

大约两个时辰,派出去“打起发”的兄弟伙回来了。有的抬肥猪,有的扛绸缎被褥,有的挑鸡鸭,有的背着新衣新袄,那个周大可则手提两个首饰盒,里面有金银钗环镯钏,珍珠玛瑙链佩,玲琅满目熠熠生辉。从这些首饰上可以看出,这个汪家一定是大财主。

王文开十分开心,亲自挑选了一支八宝珍珠金凤钗和一对血色松纹玛瑙镯子,“这钗给我妈,这镯就孝敬我爸!难得他们一辈子,也该享享福了!”说完便让人去请于成祥和英姑。一会儿功夫,于成祥与英姑在几人的灯笼火把导引搀扶下走进了铁牛寺。

“这么晚,我们都睡了,啥事这么急?”英姑不满地看着儿子。

于成祥很诧异,因为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儿子对自己满脸笑意。

“爸、妈,你们看,儿子发了点小财,这支凤钗、这对手镯就孝敬您二老!”

“都三更过了,看把你急得”,英姑见儿子孝顺,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于成祥也十分高兴,毕竟是亲生儿子,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遍山飞。以前是我错怪他了,年轻人也许真不懂事也许一时心情不好,当父母的应该为儿子着想,当了隐逸山龙头大爷,累呀!想那杜老爷,那么厚的根基那么雄的势力那么多足足爪爪豆芽子,还常喊累,开娃子二十岁刚满,他咋吃得消?累了烦了,在我们面前能有好声气?这不,今天多乖!于成祥想,还是缓些日子到成都去,如今帮衬儿子要紧。

“王大爷,中夜宴摆好了!”掌管厨房的兄弟来报。

“那好,那就请入席吧!爸爸、妈妈,你们也入席吧!”王文开盛情地说。

“三更半夜,还入啥席?”于成祥说着,还是与英姑一道被安排到了大殿上正席的首位。

大碗酒大块肉,年轻小伙子乐得边吃边说笑,王文开、王文全、杨有才、杨有义以及五六八九排的弟兄轮流给于成祥英姑敬酒。王文开趁着酒兴,一抹满是油的嘴,将珍珠金凤钗亲手给英菇戴在头上,将松纹玛瑙镯给于成祥戴在手上。于成祥、英姑也许是兴奋也许是午夜酒下肚,脸颊通红,相互打量着相互称赞着。

“英姑,你戴上这凤钗,还真像是浩命夫人!”

“祥哥,这手镯戴上,你也更好看了!”

中夜宴直吃到丑时才散,弟兄伙已醉醺醺地倒卧在阶前门边了。

“爸爸、妈妈,今晚你们也不回去了,我们就在爸爸以前的卧室里坐一坐吧,我很想听一听你们以前的故事。听一听我是咋来的!”王文开拉着于成祥和英姑的手说。

“羞人巴煞的,听这些干啥?”英姑不能忘却在那个简陋的僧房中,果然和尚给自己的快乐。可儿子想听,叫自己咋说从哪里说?

“坐坐就坐坐吧,我也想看看,这房又一年多没进去过了!”于成祥毕竟在那僧房中度过不少时光。

三人相互携着进了北边厢房里间,几个豆芽子忙着点燃灯端进凳子,忙着扶于成祥英姑坐下。

王文开便问于成祥啥时来当和尚的,为啥来当和尚,问与自己母亲是否都是彰明县涪江边人,问母亲为啥远嫁到隐逸山来,问这铁牛寺有多久历史了,问山上的老坟咋那么大,问传闻中山上的木塔是咋回事,问那老坟与铁牛寺有啥联系有啥故事,问有自己是母亲自愿的还是于成祥逼的,多少次才有的,问外公家、爷爷家还有人否,天南地北没完没了。这些问题有些于成祥知道有些不知道,有些好回答有些不好回答。英姑也说,儿子问得古怪问得人羞答答的。可王文开仍一个劲地问,王文开自己也奇怪,可能今天把这二十年的问题都问完了。

问题未完答案未完,可于成祥英姑两个已十分困倦了,相互扶着打起了盹。

王文开默默地坐着看着爸爸妈妈打盹,他仿佛看见眼前不是于成祥不是英姑,仿佛是痨病鬼父亲和王均云,仿佛是魏麻子和魏木兰,又仿佛只是两团模糊的红光。王文开站了起来揉揉眼,在屋中踱了几步又坐了下去,坐下又站了起来,拳一捏,就走到外间,两手扶着那已要倒塌的题写有“草伴木兰碧森森”辞赋的墙壁,口中狠狠地骂了句自己也听不见的话语,便狠劲地将墙壁向内掀去,“轰隆”“哗啦!”墙壁倒了进去椽檩挎了下来,“救命!”王文开大叫着向外跑去,但瓦块椽檩已将王文开头上身上砸了不少伤。

醉倒及没醉倒的人全起来了,大家以为哪伙人打来了,忙着提刀提枪大喊:“哪个龟儿子敢到隐逸山找死!”可跑近一看,原来是龙头大爷十分狼狈地灰头土脸遍身伤痕。灰头土脸的王文开却大声喊着“不要管我,我爸爸妈妈还在里面,快救他们,快,救出人来老子重赏!”

人们又一窝蜂忙着搬檩子搬椽子搬瓦块搬砖头,天大亮时终于找到了王文开的生身父亲于成祥和生身母亲英姑,二人头烂臂断,已死去多时了。

王文开大哭,哭爸哭妈哭自己,骂天骂地骂该死的破庙破墙,直哭得骂得声音嘶哑,直哭得众人也为之落泪。

人们忙着收拾于成祥英姑的尸体,忙着给王文开裹伤,忙着劝这位失亲而悲痛的龙头大爷节哀,忙着找木匠做棺木,找阴阳先生找坟地,忙着派人给亲戚给曹靖等周边码头及成都杜老爷送信。

6

隐逸山办了三天丧事,丧事隆重,来客很多,隐逸山每户人家都送了礼,略坪、秀水河、孝泉等地的袍哥大爷都送了礼。让王文开奇怪的是,河坝场魏二麻子魏育龄也送来了祭礼。王文开说:“把祭礼扔出去把人轰出去!”杨有才说:“不可,自古不打送礼人,何况,我们也有必要与魏二麻子搞好关系!”王文开便恭敬地迎进了魏二麻子的人。

丧事隆重祭奠讲究,铁牛寺寺内寺外到处是白纸白纱,阴阳先生是曹家庵曹大爷请来的,姓蒋。曹大爷说绵竹县武都山的蒋阴阳是一位奇人,他白昼通阳黑夜通阴,一柱香一叠纸钱,便可到十殿阎君生死判官处去问生死查善恶,可到太上老君处要仙丹,到观音大士处觅净水。更有一奇:大白天可看见鬼魂出入,每当这时,他若念动咒语,地面便出现鬼魂的影子,泥土上便出现鬼魂的足迹,如鸡爪如狗足如牛蹄如蛇迹。蒋阴阳还能看相算命看坟地,刚到隐逸山,他就说:“山上那座高大的坟是哪家的?虽占龙脉却是一块断子绝孙的死地,便问这坟有后人么?人们纷纷说:那是传说中几百年前的赵阁老的坟,他为避祸而来,死后埋在隐逸山,的确不见这位赵阁老有后人。蒋阴阳说:“这赵阁老也冤枉,一定是不怀好意的人给他选了这坟地,这是绝地呀!不然咋会让他埋在这儿而断子绝孙?”人们似懂非懂地说:是阿,不然他咋会埋在这儿,不然他为啥没有儿孙呢?

蒋阴阳个子不高鼻梁却隆起如小山,清癯的面容、黑亮的双眼、笔挺的身躯、飘飘的衣摆都透着仙人的气质。他微闭着眼,一撮花白的山羊胡子在风中颤动,长长的手指甲如尖刀般比划着,口中念念有词。人们以为这个通神的阴阳在为那个古人默念经文,默默悲哀。

蒋阴阳为于成祥英姑选了半山腰的一块地,他说这儿最好,此日此时葬父母更好。恰逢龙脉南下,龙脉捎带死去的人很快就会超凡入仙,后人也会为头为领享尽人间富贵。他让人在这儿挖墓穴并向山内挖了一个长长的洞。有人说从不见挖墓穴还向山内挖洞的,蒋阴阳莫测高深地说:“你不懂”。

王文开不信这些,心中骂道:狗屁话,老子现今是龙头大爷,不是头不是领?不享人间富贵?但碍于曹大爷脸面,王文开也便露出感激神态说了几句感激话语。

棺木入土时,王文开又大放悲声,随同客人纷纷劝慰王大爷节哀保重贵体,蒋阴阳手握罗盘微闭双目,劝说道:“王大爷不必悲伤,人生在世本就是罪孽,是为儿女债而来,而今儿女债已还,你父母自然上西天极乐世界了。你对父母一片心,父母已带上天堂,将来上天会将你父母带去的心转赐于你。人啦,做好事得好报;做恶事遭恶报。老天有眼啊,因果善恶都有报应的。”言之诚诚语音铮铮。

王文开一听心中大惊:莫非这老东西晓得我做的一切?难道我妈真将我的行为带上了天?难道将来我真要遭报应?王文开浑身冒汗,瘫软地爬不起来了。人人以为王大爷悲伤过度,又是劝又是扶,好不容易才将人扶回铁牛寺。

王文开连续两夜没有合眼,血红的眼珠直直地盯着房梁,梁上悬着半截杏黄带子,随风飘舞。两天来,王文开饭未进口,水未沾唇,豆芽子来劝王文开,杨有才、杨有义来劝,客人来劝,一概不起作用。

王文开不怕鬼神不怕尊长,也不怕南霸天东霸海的歪人,对母亲英姑生父于成祥就更无所谓怕了。可蒋阴阳的话的确让他心中发虚,听口气他知道我杀了人而且是亲生父母。他是咋知道的,他在绵竹县武都山,是曹大爷请他来的,听说他以前从未来过隐逸山,他咋晓得我把墙推倒的?这老东西神了,难道这世上真有神?若真有神的话那我做的事他们不是全晓得?那将来不是真要处罚我?想到此,不怕鬼神的王文开有些害怕了,他觉得梁上的半截杏黄带子不是僧家仪仗,而是父亲于成祥伸出求救的手。

王文开突然觉得母亲的好来,从小到大加倍呵护,不让人打骂,不让人欺辱,有吃的总是为自己留着。一次,自己去偷了别人家的腊肉,弄得满头满脸满身的油渍烟灰,母亲见了,不仅没骂没责打,还心痛地不断地用毛巾为自己洗,“不要去偷,想吃,妈给你做!”就是王均云欺凌她她也记挂着自己,所以王均云每次见着自己总是拿糖果拿油糕。偷枪事发,杨狗儿几个人都给打给关,王均云也只是问了问自己而已。是呀,一个痨病鬼的丈夫,谁能支撑门面谁能保护幼小,不得已,她牺牲自己任王均云凌辱,以此来换得儿子及家人的平安。

王文开觉得父亲于成祥也是那么慈祥,心上人被夺走,而自己却毫无办法,本已苦不堪言,又出家当和尚,终于与母亲有了相会的机会,有了儿子,又被人捆绑丢进绵远河,九死一生到了成都,作下人求恩庇却不忘自己的儿子,不惜作乞丐来了解真情,请救兵消灭仇敌,终于让儿子作了隐逸山的王。

而自己,为了名声为了心中的愤懑却亲手杀害了自己父母,王文开觉得自己真犯了罪孽。

忽而,王文开又想,蒋阴阳不是说父母已升入天堂了么?他们救苦救难为儿子自然该入天堂,也许是上天假借我手而上天堂的,不是说他们“驾鹤西去极乐世界”了?这么说我这一推墙不是作孽而是为父母做了好事?他们脱离了苦海前往极乐世界这不是我送去的么?这么看来我没有犯罪而是做了天大的孝事了。想到此,王文开顿觉心情轻松了许多。

王文开翻身起来,吃了一碗荷包鸡蛋。

人们见王文开起来吃东西了,以为两天的苦口婆心劝慰“节哀”“保重贵体”“壮大隐逸山同乐社码头”一类话语收了功效,高兴得忙着汇报码头上这两天的事。

客人都走了,带着对王文开这位年轻大爷的赞赏走的。

而蒋阴阳还未走,在山上古坟周围转悠念叨。

得知蒋阴阳神异,隐逸山的婆婆大娘老少爷们都想请他为自己看看相算算命,看房屋的朝向寻觅一块老死的坟地基,东家请西家留,蒋阴阳忙得不亦乐乎。

“真神了”杨有义跑来对王文开说:“我们家旁边的王均烈你晓得吧,那个老单身汉,我们都不晓得他结过婚生过儿子,可蒋阴阳说他结过婚生过儿女,而且说儿子都是大小伙子二十多岁了,还说王均烈是结的缺德婚。人们都怪蒋阴阳乱说,可王均烈却点了头。可问王均烈到底是咋回事,问死问活他就再不肯说了。”

“这龟儿子真有些名堂。”才提为六排巡风不久的陈武国说。陈武国是已死的陈木生的远房哥哥,平时不多言多语,而酒一下肚可说上两个时辰。码头上他专门负责侦探哪里有财可发,哪里有“肥猪”可牵。“他刚到我家,就指出我家堂屋下埋有一口石碾,后门外侧两步下有一口石棺,还说前些年家中人有用锄挖过石棺惊动了古魂,我家这两年血财不旺人丁有亏,前年死了一人,若再不想法禳改,明年还要死人。的确,前年我妹妹死了,得了干嗝痨,这几年鸡鸭猪牛的确常死,我爸也说前些年他挖阴沟,的确挖到了石板,本想将石板挖开好排水,石板太厚挖不动才算了,想不到居然这几锄就引发了家中的灾祸。爸妈惊慌了,问咋办,蒋阴阳说把堂屋中的石碾起出来搭在后门外的阴沟上,作一道桥,这样古魂得桥的庇护不再生怪家中财运也接上了隐逸山的龙脉大气,他再画一道符,烧了就万事大吉。是不是吉不敢说,他咋晓得我家堂屋中有石碾,屋后有石棺?真怪事!”陈武国满脸惊异地说。

王文开听得满是狐疑,联想起埋葬父母时蒋阴阳的话语,王文开背心阵阵发凉。

恰在这时,杨有才进来了,“王大爷,这几天你气色不好,再加之我们码头刚建起,这铁牛寺对我们有无防碍有无益处,若修新的又修哪里咋样修法,我把蒋阴阳请过来,请他给看看算算,也好心中有个底有个防范。”

“算啥算?袍哥人家听阴阳先生那一套就都不吃饭了!”王文开不敢让蒋阴阳来算。

“算一算吧,说得对我们听,说得不对不听就行了。”王文全说。

“对,说得不对不听就行了!”杨有义也说。

“王大爷,就让他算一算吧!”众人都说。

王文开见大家都这么说就不好再拒绝了,心想:若他乱说老子就弄死他!

蒋阴阳进来了,换下了做法事穿的法衣,一件藏青色长袍一顶瓜皮小帽,不像阴阳先生却像当铺中的帐房先生,而那微闭的双眼稀疏花白微翘的山羊胡须,那红润的面庞高高的颧骨隆起的鼻梁,真有几分仙风道骨。

“请蒋先生给我们王大爷算一算,我们想另建码头香堂,不知哪个位置适合,也请先生给看一看,这酬金嘛,我们不会亏待你的!”杨有才说。

王文开此时也只有向蒋阴阳点头,表示同意圣贤二爷的话语。

蒋阴阳微睁双眼将王文开细看了又问了生辰八字,王文开告诉了蒋阴阳,心中却骂道:“臭架子,前天的法事荐亡灵不是已问过我的生辰?不是已将老子看了个仔细?装模作样,哼!”

“王大爷福大命大如江河水如海中水,此生不可限量,且上有星宿照映下有贵人提携,锦绣万里呀。而今又占山中之龙脉挟古远雄煞之气,雄据一方可建经久之业也。只惜效了淮阴候之故事,于自身于地方便有了亏损。但若能积德扬善,自当抵消孽债而还本来之光阳!至于香堂位置,岂不闻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若有国姓爷之威陈近南之志顾秀才之胆便能得洪武爷之庇关圣人之佑,那么,无论青山巅洪湖畔亦或阴煞之地也能驱阴霾镇乾坤夺鬼魄而扬雄风了。”

伴着唾沫星子的一翻话语人们似懂非懂,几人低声商量,觉得先生说得对极了,我们隐逸山咋就不能“锦绣万里”?咋就不能“镇乾坤”“扬雄风”?于是高高兴兴给了两块大洋将蒋阴阳送出了山门。

可王文开心中却有一些疙瘩,“亏损”“孽债”是说我么?我有“亏损”“孽债”吗?说我“效了淮阴侯的故事”,这“淮阴候”是谁做了啥故事?王文开便问身边的人“你们晓得淮阴侯是哪个?”

这一伙人没读过多少书,平素只晓得提刀提枪摸棍棒,杀人放火抢东西,偶尔看看川戏,也只为哪个角色漂亮脸蛋好看。谁晓得“淮阴候”是哪个?于是面面相觑。

杨有才说他听过淮阴候的名字,到底是谁做了啥事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蔡家林有一个老秀才,屋里几箱子书,都说他满肚子前朝故事,说不定他晓得,问一问不就晓得了!”王文全说。

王文开果然就带了两个豆芽子来蔡家林找老秀才了。

老秀才须发皆白,儿子儿媳已死,只守着孙儿,在蔡家祠堂坐馆教书,如今孙儿到成都读书去了,老秀才便一人在家,教书读书也颇自得。老秀才常为年轻人讲赵阁老的故事,“这可是一个上通天星下爱黎民的好官哟,如果不是朝中有妖孽他怎会千万里奔波到这里来呢?他在这穷乡僻壤中仍然时刻不忘朝廷不忘圣君不忘大明万里江山呀!他有一个好夫人好家将,却没有好儿孙,可惜了那座万宝楼啊!”

屋内陈设简单却非常洁净,神龛、香炉、桌椅都一尘不染,墙上挂着一幅老秀才亲笔书写的中堂和对联。中堂是正楷柳体,写的是一首七言绝句:

千声松涛万仞峰,

荏苒细草披露浓。

犹说前贤赵阁老,

兰车蔽马护东宫。

对联是行草,仔细读,原来写的是:

阁老忘返,骨留隐逸傲千古;

将军不归,魂化松涛绿万倾。

中堂和对联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下面安有两张书桌,老秀才正给学生们讲诗书讲故事。忽然见几个带枪的年轻人闯了进来,便忙着起身让客,几个学生也便四处玩耍去了。

“蔡秀才,这是我们隐逸山同乐社的王大爷,想问你一些事。”一个豆芽子边为王文开搬坐椅边说。

“哦!不耻下问,圣人之风也!请讲,请讲。”老秀才说。

“蔡大爷,我想问淮阴候是一个啥人,他做了些啥事?”王文开问道。

“淮阴候?这人姓韩名信,汉三杰之首呀,足智多谋能征惯战一世之雄呀,他辅佐汉高祖东征西讨十面埋伏战垓下,全歼西楚霸王的大军逼得霸王在乌江边自杀,了不起呀!只可惜,他少年时在九里山将生母活活埋葬而让上天震怒活活减了他四十年阳寿,上天借萧何吕后之手杀了他。”

“原来蒋阴阳是说我们王大爷有韩信的英勇豪杰,多好!”

“我们王大爷也可像韩信,给刘邦打下江山!”

“你乱说,我们王大爷要给自己给我们弟兄打下江山!”

回来的路上,两个豆芽子议论着。

王文开心中却大为震动,这个蒋阴阳果然利害,我在暗夜中推墙活葬了父母,他咋晓得?难道他真成神了?这人不可留,如果让他说出了我杀父母一事,岂不犯了袍哥之大忌?欺师灭祖忤逆不孝,被同道共诛共讨岂不要让我受三刀六洞活剐腰铡的刑?那样,我还能在隐逸山称雄么?我还能有“锦绣万里”的前程么?

王文开当机立断:不回铁牛寺,到绵竹县武都山找蒋阴阳。

两个豆芽子心中虽有些莫名其妙,难道王大爷还要再去找蒋阴阳算命问吉凶祸福?可大爷的话就是圣旨,袍哥豆芽子无论年岁有多大辈份有多高,也只能听从绝不能乱问。

于是,三人匆匆赶到了绵竹县,王文开不去找曹大爷,他想做这种事最好悄悄地去悄悄地回。

在绵竹县武都山要找张三李四就如同山中寻雀海中找虾,而要找蒋阴阳就容易多了,那是人人皆知个个都晓的人物,甚至放牛娃砍柴人都争着给带路,王文开轻轻松松在一条山溪边找到了蒋阴阳的家。

可是,蒋阴阳家柴扉紧闭,拍门半天也无人应答,问邻居,邻居说“昨天蒋阴阳就出门了,说是到华山听禅去了,同去的还有他的独子。临走时留有一封信,说是留给一个姓王的大爷的。请问几位兄弟找他有事么?”

“对了,对了,蒋阴阳真神了,他晓得我们要来,这就是我们王大爷!”豆芽子高兴地说。

“你是王大爷?你今年有多大年龄?”邻居十分怀疑:年纪轻轻,咋会叫“王大爷”?

“不!我是王大爷叫来请蒋先生的,王大爷与蒋先生早有约定的,请你把信给我吧!”王文开忙上前说。

邻居半信半疑地将信交给王文开。

信中只有了潦潦数字:

“尔来吾知,云霞凄迷,后会有期,晓雾霏霏。”

真走了?我来的目的他早知道了?王文开只觉这一切都非吉祥事,看来,这蒋阴阳真成自己的心腹隐患了,他未来先知已超凡入圣了,他若要整我害我,哪会说出我杀父弑母?只须稍用法术可能我就完了!这前途还能灿烂么?还能“锦绣万里”么?王文开顿觉四肢无力,瘫软地坐在了溪旁的石头上。

溪流中,一只螃蟹龟缩在洞口,一群小鱼小虾正肆无忌惮地戏耍它。

忽然,王文开想:这蒋阴阳是曹大爷请来的,据说与曹大爷关系非同一般,那他会不会是曹大爷有意安排来的?他安排蒋阴阳来的目的何在?码头虽说相连,隐逸山有一角还属曹大爷管,但这毕竟是井水与河水。他要干啥?想起曹大爷助自己灭王均云灭魏麻子,想起曹大爷助自己登上龙头大爷的宝座,想起曹大爷的话语神情,想起蒋阴阳的行为,王文开的脑子中全是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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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至尊宅”+“干物女”+“别扭女”+“处?女?女”四合一的读博剩女,遇上,“运动达人”+“无敌学术咖”+“多金万人迷”+“专情男神”四合一的海归博导,会擦出怎样的火花呢?当剩女日渐自卑,当博导日益腹黑;当剩女唯一的暗恋光芒万丈归国来,当博导唯一的过去梨花带雨求原谅;当剩女心灰意冷,当博导痛苦迷茫;当青春的尾巴即将不见踪影,当现实中的爱情日渐物质化,当理想与现实交相辉映,当“我”发现,原来,“你”一直很爱很爱“我”;原来,“你”爱的是“我”爱“你”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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