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晋朝文失败了。
他太过轻心，以为皇帝宝座上那个十几岁的小男孩儿成天打瞌睡什么也不懂，只有他才适合坐上去。却没想到人家还是太子时就已经在先帝的授意下开始筹谋，为的就是将他的势力一举击杀。
一颗心不在于它多么年轻，而在于它里面装着什么。
没有谁比我更懂得这个道理，连我爹也忘记了。他也是曾是一个那么狠辣的少年人，却自恃江湖老辣不把萧玄放在眼中，那么多年的精心布置都被小皇帝与左相何慕之，那个总叫我“小旭”的傻瓜的父亲，联手摧毁。
兵火，鲜血，叫嚷，惨呼。
右相府一日之内夷为平地，我娘连同她的憎恨一同被埋葬在废墟里。我爹一些手下门客护着我从皇帝的影卫手下拼死逃脱出洛京，一路逃往朝廷势力鞭长莫及的南疆。
刚出洛京我就听说右相晋朝文在那日上朝时被宫里侍卫擒获，小皇帝列出他恶极滔天二十条不赦之罪，第一条就是谋反，其他什么草菅人命都是陪衬，反正是诛九族，秋后问斩。
其实九族早在那场火并之中死得差不多了，顶顶重要的是抓到我，斩草除根。所以皇帝的影卫在后面紧紧逼迫，日夜不休。我一路逃一路想，如果拼死护着我的这些人知道我不过是个女子，还不会这么忠心耿耿？如果追我的人知道我是女子，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如临大敌？
但情势已容不得我证实这些假设，逃，仓皇地逃。
终于到了一个山坳我们被追上了。他们在后边拼杀，我独自向前。回头与怜悯都救不了任何人，包括我自己，只有狠狠地抽打座下这匹马才能。
但还是有影卫追了上来。我往后瞧了一眼，十几岁的一个少年，眸子冰凉没有温度，即使我只是一个不到十岁的童子，他还是要赶尽杀绝。
他越来越近，我精疲力竭。
身后风声响起，我知道了，就是这一刻，这一刻我就要死了。那瞬间我心里是绝望的不甘心，我才九岁，除了砍掉我爹侍妾的右手从来没做过任何的坏事，但我现在就要死了……被一个陌生人杀死……
背上剧痛传来，衣服与皮肉撕裂的声音一起震撼了我的耳朵。再也拉不稳缰绳，我从马背上跌落下来，滚进了草丛里。黏糊糊的东西顺着手臂流淌，那是我的生命。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抬头去看那人，我想看清杀死我的人的模样。可惜当时他背对着日光，高头大马上的脸一片模糊，我再也捱不住那疼痛，昏死过去。
我没想到我还能醒过来。
依照我爹和我的性子，这么重要的一个逃犯，背后一刀砍下马，必然还要补上一刀确保此人必不能成活才是，最好让他身首两处，永不翻身。
但那个少年没有。
他在我背后砍了一刀，然后走了。我怀疑他是故意放我一条生路，但又说不通，影卫是小皇帝最忠心的走狗，我爹的门客都是这样说的。那……难道是此人对自身的刀法太过自信？
彼时我正蜷缩在一处断壁残垣的角落，对面一老一小两个人，穿得破破烂烂，又脏又臭，正是我娘曾说起过的乞丐。老的那个风霜满面看不出表情，小的那个却一直好奇地盯着我，害得我想事情也不能集中精神。他还试图过来看看我的伤势。
笑话！别说我是什么身份，就算我如今虎落平阳，也轮不着一个小乞丐来伺候我。况且我还是女子之身。
那时我还相信总有一天逃脱的那些门客会来找我，我还会变成当初的那个锦绣衣食的小公子。
太幼稚了。
晋朝文的势力已经全部被推翻，忠心的部属也都在追杀之中死伤殆尽，剩下逃脱的那些只愿小皇帝不去找他们的麻烦，能隐然于市井平安过一生就行了，护着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童子能有什么用？
这些是在我后来辗转讨饭的时候遇见的一个门客他告诉我的。他还算念及我爹旧时情义，给了我一锭银子，十两。但他不敢收留我，怕惹祸上身。在我恶狠狠的逼视下，他哭着说他已经娶妻生子。
我想起了我娘，顿时什么豪情都没有了。在命运的裹挟之中，个人如蝼蚁，要护着所亲所爱之人周全何其艰难？娘当年为了护着她的未婚夫连自己都可以牺牲，何况是血浓于水的亲人？
我把银子还给了他，什么也没再说，转身走了。
对我有救命之恩的老乞丐死了，振兴晋氏家业的希望没有了，杀死小皇帝报仇的心思也成了镜花水月。
一闭上眼睛，梦里就是那日府里刀兵大火，娘亲将我推上马狠抽一鞭的画面，漫延的猩红。她终于能宁静于泉下，那我呢？我如她所愿飞出了右相府，飞出了洛京，却是一世飘零的柳絮命运。
娘啊，你给我的名字取的真是不好。
也许是这件事对我打击太大，也许是那年冬天梧桐镇的风雪太冷，也许是三年的乞丐生涯教我厌倦，我终于病倒了，风寒。
咳嗽，发烧，最后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阿青，就是那个小乞丐，十分担忧地看着我，还把他唯一的那件破袄子披到我身上。
这低贱的臭东西，自己不会着凉么？
我又气又恨，想拒绝却没有力气张嘴。罢了……横竖我多半快死了，用不了多长时间，这件袄子又会重新回到他身上。回想短暂的这一生，我不亏欠任何人，只是与这个孩子相识一场，一起讨饭三年，我从来不曾照顾过他，对他也没有过好脸色，反而是他一路护着我，养活我。若有来生，我一定会对他好，把他当成弟弟一样疼爱……
“别睡啊，小一……”
头又晕又重，我耳边听着破庙外呼呼的寒风，身上却一阵一阵暖和。曚昽之中，阿青用块破布擦拭着我额上的汗水。
阿青，多谢你的恩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