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下来，此消彼长，匈奴日渐衰败。二十三年，匈奴连遭旱蝗，赤地千里、草木尽枯、人畜饥疫、死耗大半。匈奴右薁鞬日逐王挛鞮比本就因为不得立为大单于而与匈奴王廷闹得不甚愉快。此刻危困之事，既怕大单于侵夺草场掳掠子民，又惧大汉征讨诛伐，令自己死无葬身之地。前后焦困之中，遂叛出匈奴王廷，自称呼韩邪大单于，遣使渔阳求和亲，献匈奴地图，愿归附大汉永为蕃蔽，扞（hàn）御北匈奴。
匈奴自新朝王莽时与汉交恶攻伐四十余年，忽然向大汉称臣，一时朝野一片哗然，刘秀问于公卿，议者皆以为天下初定，国家空虚，夷狄情伪难知，实不可轻许。尤其以臧宫、马武为首，更欲请兵出征，趁着匈奴势弱内乱，左发乌桓、鲜卑、高句丽胡兵，右起河西、天水、陇西羌胡属民，中集五千幽冀突骑，必要将匈奴一举荡灭。耿弇三弟耿国，时为五官中郎将，独与上谷太守王霸，据理力争。谏言宜如孝宣皇帝旧事，收挛鞮比为臣，令东扞鲜卑，北拒匈奴，率厉四夷，完复边郡，使塞下再无晏开之警，万世有安宁之策。刘秀征战半生，早已厌倦兵事，既然匈奴有意归顺，行与不行姑且一试，若真能换得太平，自然乐见其成。刘秀终是听从耿国、王霸之言，立挛鞮比为南单于，移民五原塞，为大汉守护边境。
挛鞮比归汉之后，卢芳郁郁寡欢，又恐汉帝问罪，终是病死于塞外。挛鞮比遣子入侍，又求汉使入五原监护。有了大汉作为后盾，挛鞮比数领兵马北攻匈奴，连战连胜，并得其众，获兵数万，马千余匹、牛羊万头。北单于惶恐无比，北迁千里之地，遣使贡献乞求和亲。
从此以后，中原再无战事，国家终于真正安定无虞，连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百姓安居乐业得享太平。这样一看，刘秀也觉自己还算有些功绩。若真可以，刘秀对封禅之事也是向往无比。毕竟此举是对自己一生功绩的褒奖，更可流传千古为人赞叹。刘秀翻来《河图会昌符》占算一番。随着年岁渐长，刘秀对这谶纬之术愈发着迷，凡有大事，都喜占上一卦。便见书言：“赤刘之九，会命岱宗。不慎克用，何益于承。诚善用之，奸伪不萌。”再对以《河》、《雒》，皆言九世封禅之事。刘秀大喜，既然上天以谶言告知，遂准邓禹、梁松之请，筹备东循封禅大典。
刘秀思绪万千，不觉已经登上山巅，便见最高之处，早已如孝武皇帝旧事，立方石以增泰山之高，设祭坛于梁父山以增地母之厚。刘秀燔柴祭天，献牲告祠：
维建武三十有二年二月，东巡岱宗，望于山川，班于群神，遂觐东后。从臣太尉赵熹、行司徒事特进高密侯邓禹等，孔子之后褒成侯、藩王十二人，皆来助祭。《河图赤伏符》曰：“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河图会昌符》曰：“帝刘之九，会命岱宗，诚善用之，奸伪不萌。封于泰山，刻石著纪，禅于梁父，退省考五。”《河图合古篇》曰：“帝刘之秀，九名之世，帝行德，封刻政。”《雒书甄曜度》曰：“赤三德，昌九世，会修符，合帝际，勉刻封。”《河》、《雒》命后，经谶所传。昔在帝尧，聪明密微，让与舜庶，后裔握机。王莽以外戚之家，三公之权势，依托周公、霍光辅幼之义，遂以篡叛，僭越自立。宗庙堕毁，社稷丧亡，不得血食，十有八年。扬、徐、青三州首乱，兵革横行，祸及荆州，豪杰兼并，相与攻杀。得百里屯聚，往往僭越称帝。北夷作寇，千里无烟。皇天眷顾于朕，以匹夫之身受命中兴，年二十八兴兵，以次诛讨，十有余年，诸贼并灭。黎民得居其宅躬耕其田。书同文、车同轨、人同伦。舟舆所通，人迹所至，无不归奉。建明堂、立辟雍、起灵台、设庠（xiáng）序，同律、度、量、衡。修五礼、五玉、三帛、二牲、一死、贽。吏各休职，复于旧典。在位三十有二年，年六十二。乾乾日昃，不敢荒宁，涉危历险，亲巡黎元，恭肃神袛，惠恤耆老，理庶尊古，聪允明恕。登封泰山，禅于梁父，以告天地。
颂罢祭文，刘秀拜谢天地，改元中元。群臣尽贺万岁，遂命刻石山上，传于后世。
此刻天已大亮，火红的旭日升于云层之间，耀眼的金光洒遍每一座山峦，林中的雾霾已然散去，将巍巍群山尽现于眼前。封禅大典初成，天地间现出一片祥和之气，使得刘秀封禅之举好似果真得苍天鬼神首肯一般。刘秀转过祭台，将手中玉牒以玺封之，转交尚书令，封存石下。
回还之际，刘秀回首一望。封禅大典期盼许久，虽说登台之初，心潮澎湃不已，可祭文才念了一半，刘秀不知为何，心中渐渐生出一阵失落，端庄肃穆的封禅大典也变得不那么荣耀。或许自己当真功高五帝、泽被苍生，千百年之后，纵然我大汉朝为人所替，世间亦有我刘秀名号传于无穷，可为何此时的自己竟会感到一丝寂寞？刘秀一扫身边群臣，心中黯然伤神。
回想起兵之事，似乎已经非常久远了。这些年刘秀渐渐克制自己，尽量不再去想当年旧事。可愈是这样，沉淀许久的记忆愈在内心深处不断发酵膨胀。大哥刘縯的情谊，姐姐刘元的爱护，叔父刘良的关切，兄弟刘赐刘祉刘嘉的救助，仿若都在昨日一般。然而一想到哥哥姐姐的亡故，刘秀至今心中仍是一痛，而恰恰是这一痛，又将刘秀早已干涸的伤口复又撕裂开来。屈于更始朝中的无奈、传檄冀州逃难时的没落、群雄虎视岌岌可危的处境、数遭亲信大将背弃投敌的愤怒、贵为天子却为征伐四方费尽心思的憔悴，一时五味杂陈，令刘秀久久难以平复。好在上天眷顾，得一班忠义无双的臣子一路相扶，才让自己孤苦无依的年景没有那样绝望。于其说自己成就了他们，不如说是他们成就了自己。
然而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几十年下来，亦臣亦友的伙伴渐渐离去。天下平定之后，王梁、刘嘉、盖延、李通、杜茂、李忠、吴汉、陈俊、朱佑、马援、邓晨、坚谭、刘赐、贾复、马成又接连薨逝。起先每有旧臣友人故去，刘秀都会伤心难过好一阵，可随着时间推移，离逝之人越来越多，刘秀心中也日渐麻木，仅能尽一份心意，钦点谥号以嘉功德，传国于后，以安其子嗣。
吴汉病重之时，刘秀曾数次探视，问及身后之事，却言：“臣愚钝无所知识，唯愿陛下慎重赦免有罪之人也！”刘秀深知吴汉何故作此感叹。吴汉尽收幽州雄兵、讨灭王朗贼逆，袭杀尚书谢躬、荡灭尤来铜马、席卷檀乡五校、南击荆州秦丰、扫荡淮阳刘永、东征青州张步、并破徐州董宪、西征陇右隗嚣、围剿益州公孙、北御匈奴蛮夷，几乎参与了刘秀每一次征伐之事，可谓战功赫赫无人可比，只是数有屠城恶名，深为人所不齿。刘秀念及其功，故而从无惩戒，还以为吴汉性情凶烈并不以此为罪，今日听其遗言，方知吴汉亦是心思缜密之人，对其所作所为亦有悔过之心。明知有罪却仍犯之，绝非智者之举。刘秀细细一想，吴汉所犯恶行似乎都是在为自己扫清障碍。这才猛然惊觉，吴汉这些年竟是在为自己凭白背负了骂名。待吴汉故去，有司议以武侯为谥，刘秀连连叹息，谥为忠侯。
时光荏苒，如今刘秀身边仅还剩下邓禹、耿弇、臧宫、王霸、马武、刘隆、朱浮、赵熹这些最早相随之人，刘秀本以为心中早已不再对生死离别伤感，谁知此刻回顾身侧，眼见一路走来，亲朋故友日渐离去，前所未有的寂寞竟是那样寸断愁肠。
刘秀沉默不语回到山下，心中的哀叹使得眼角一阵干涩。车辇早已备齐，刘秀步入车中，便见皇后阴丽华正笑吟吟地等着自己。年过五旬，丽华秀色已逝，可在刘秀心中，丽华永远是那个娇艳可爱、令自己面红耳赤的梦中佳人。初春时节，乍暖还寒，丽华将热乎乎的手炉塞到刘秀怀中，不厌其烦地嘱咐着小心受凉，刘秀心中不觉一阵暖意。执子之手、与子谐老，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车内的温暖扫去身上的寒霜，为封禅大典，刘秀已有数日未能好好歇息。此刻大典已成，不觉一阵困意翻江倒海一般袭来。刘秀哈欠连天，侧身一倒，倚在丽华腿边沉沉睡去。此时的刘秀不再是一个君临天下的帝王，也不再是一个雄才大略的统帅，褪去所有的包袱，刘秀仅仅是一个能与妻相伴白首的丈夫罢了。
在凄苦又甜美的梦乡之中，早已生死相隔的兄弟亲朋复又聚来，高朋满座、对酒当歌。一滴泪水滑落眼角，一抹笑意浮上嘴边。刘秀在悠长的梦境里，继续书写着未尽的传奇。
全书完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