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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刘泠和沈宴归来时,不说日出,日落都过了。因这二人不止看了日出,还顺路逛了一大圈回来。若不是傍晚时开始下雨,小雨渐转为中雨,暴雨,这二人还舍不得回来。

在灯火通达的厅内等到长乐郡主和沈大人,陆铭山持续着低气压,等刘泠给他一个解释。

但是没有。

他那没有瞎掉的眼睛,只看到刘泠裙子尾摆因沾了泥水而拖拉,她非但没有对他道歉,甚至在沈大人告退时,拉着对方的袖摆,做出很想尾随沈宴而去的表情来。若不是陆铭山在后面咳嗽声音有点难听,若不是沈宴用眼神明确回绝刘泠,长乐郡主根本舍不得转过身来。

沈宴走了,回头面对陆铭山时,刘泠面如冰霜,很是敷衍道,“不是要去爬山吗?我们走吧?”

此时外天电光倾泻,大雨如注,天黑如洞。

爬哪门子山?

陆铭山露出一丝牵强的笑,“天色已晚,阿泠已经累了一天,天气又这么不好,我实在不敢劳累郡主。还是……”他想说“改日再去”,但看着刘泠那冷淡的不在意眼神,他胸臆中的怒火难以克制,实在无法平静地说下去。

陆铭山袖中的手已经青筋陡跳,气得颤抖。

刘泠竟如此待他!

她竟如此铁石心肠!

陆铭山一言不发,不再与刘泠客套,话才说到一半,他转身就走了。让身后刘泠身边的一众人迷茫,“陆公子这是突然想起什么要事了吗?”

曲折廊中,风雨大作,打得手里撑着的灯火摇落,有些吓人。岳翎走在通向大厅的长廊中,流产后的她身体虚弱,终于不再扮演受委屈的小可怜形象,身边也终于配置上了该有的侍女。

她心头乱糟糟的。

一时是陆铭山的脸,一时是徐姑娘的笑,再一时是郡主古井般的眼眸……最后定格在那团从自己身上掉下的、血肉模糊的肉上。

虎毒不食子。

有的父亲对孩子心狠,天下又有几个母亲,做的像她这般无情?

她该下地狱。

该死无葬身之地。

可若非如此,她又怎么能重回陆铭山的身边?

少时读书,读到“十年生死两茫茫”,那时不知何解。此时,岳翎或许仍没有知得那么深,岁月的无情和冷漠,她却都感觉到了。

十年时间,她等不到陆铭山,流离辗转,贫困落魄。她被迫嫁人,一个糟老头,没两天就去了,她成了寡妇。又被一群和她没任何血缘关系的、比她年龄还大的人瓜分丈夫的遗产。

回到娘家,被父母谩骂毒打。

再次嫁人,丈夫成了一个瞎子。

她少年时何等无忧无虑,后来便有多恨命运的残酷。

也许她一直在不甘着,一直在痛恨着,她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安于现状。所以当在夕阳下,看到那位从华丽马车上、被侍女扶下的优雅仕女时,她胸有热血沸腾,感觉到了自己的机会再次来临。

不光是爱情,她还想要衣食无忧、受人景仰的贵族生活。

陆铭山都可以给她。

那她牺牲掉现有的一切,便都是值得的。那个瞎眼丈夫,她从没真正放在心上。那个被流掉的孩子,她亲手杀掉他时,也没有痛苦得如死了一般。徐姑娘说,破釜沉舟,卧薪尝胆,苦心人,苍天不负。

这个孩子必须流掉。

如果这个孩子还在,她以什么借口进陆家大门?陆铭山的旧友贵客吗?岳翎可从来不稀罕。

她岳翎必然要拿回一切。

想得出神时,黑如无底幽渊的夜色让人看不太清前方,忽有一人携着雨匆匆走来,与她相撞。岳翎身子瘦弱,被撞得歪倒向旁,被侍女扶住。她回头看时,认出是陆铭山的背影,便制止住了侍女的斥责。

岳翎弯身整理衣袂的手发凉,眼睛也幽冷:陆铭山连看也不看,撞了她一下就走了。也许他都没有认出是她。

她心里有些苦涩,越发清晰地感觉到,陆铭山爱得不是她,他爱得是他那段最美好的记忆。恰恰他最对不起她,便把所有的重量放于她身上,一起深爱。

可陆铭山也对郡主念念不忘!

有钱人家的公子哥,都这样吗?

“岳姑娘,雨飘进来了,咱们快些走吧。”见岳翎站在那里发呆,侍女小声提醒。

岳翎回了神后,笑着摇摇头,“不用了,咱们回去吧。”陆铭山都走了,她去和郡主演什么戏?

她又不敢真的对郡主做什么,毕竟徐姑娘隐在暗处,她看不透那个名门出身的徐姑娘,到底是要做什么。

岳翎实在多虑,她不敢对刘泠做什么,陆铭山却敢。

沈宴能让刘泠着迷,那又怎么样?清楚知道刘泠所有的过往心结,能把刘泠推向地狱深渊的,只有他陆铭山。这方面,沈宴到底是输了他。

被大雨困了一天,天尚未完全放晴,陆铭山已经收整好自己的心情,重新来邀请刘泠谈他们两人之间的事。

刘泠没拒绝,问他,“还是去爬山?”

这问得就有点讽刺了。

陆铭山当作没听懂,保持微笑,“我先带你去见个人,之后再爬山。”

“看来我的日程很紧啊。”刘泠不置可否,但又说,“沈大人要我跟你走之前,和他说一声。”

“……阿泠,你什么时候这么听别人的话了?”陆铭山心中不是滋味。

刘泠总说她之前和他在一起,表现的是最完美的她,是伪装出来的。但就算是她伪装出来的自己,也不是突然改变自己的性格,她依然那么孤僻排外,不欢迎任何人对她的指点。

她现在却为沈宴改变了这个习惯?

“我也会听人话,我会很多事,但你没给我这个机会,”刘泠情绪平静,“但是没关系,我找到更好的了。”

陆铭山不再说话。

如同沈宴不喜欢看到他,他也同样不想看到沈宴。刘泠偏偏要去锦衣卫那里跟沈宴报备,陆铭山知道沈宴的想法:那位怕他伤害刘泠。

可沈宴到底不知道,刘泠的致命处,从来就不是肉眼可见的伤痛。

懒得跟沈宴扯皮,陆铭山直接表示,他只是约刘泠商谈事情,除了他一人,身边侍卫可以全留给锦衣卫,供锦衣卫驱使一天;而刘泠,除了她自己,可以把侍女带上,沈大人要是还不放心的话,让几个锦衣卫跟着也无妨。

陆铭山和沈宴同一天受的重伤,他应该没精力对付刘泠。有侍女跟随,沈宴已大致放心,没有公报私仇地把锦衣卫派出去。

“天黑了,我去接你。”沈宴对刘泠说。

刘泠点头。

“那么,沈大人,我和阿泠,就先告退了。”陆铭山向前一步,拉开了刘泠和沈宴的距离。

他带刘泠和侍女上了马车,其余几人还好,灵璧对上陆铭山幽深的目光时,心虚地躲开:她害岳翎失了孩子,

刘泠挡了陆铭山探向灵璧的目光,“你带我去哪里?见谁?”

“到了你就知道了。”陆铭山道,停顿一下,又感叹般说下去,“几年前,有位老人因为多话,被一个大家族赶了出来。我适逢其会救了他,阿泠,说起来,这个人,你也应该认识的。”

刘泠心中一跳,隐约猜到是谁。一阵疲惫惘然掠上来,让她一句话也不想说。

来了。

又来了。

马车不知行了多久,车中拉着爬满紫藤花的帘子,布置得精致非凡。但车中几女观察郡主靠着车壁、倦倦闭眼的模样,静看车内光线时明时暗,也不敢多说话。

而坐在马车另一边的陆铭山陆公子,也沉着眉垂目,似在思索什么,并不和郡主多交谈。

等马车停后,陆铭山才像是忽然醒过来般,请刘泠和他一起下马车。

两人站在一桩普通的房舍前,篱笆绕墙,碎石小路。看两位主子都只是站着不动,灵犀灵璧对望一眼,上前去敲门。又是敲了半天,门后传来缓慢迟钝的脚步声,慢腾腾地挪过来,把门从里面开条细缝。

“老人家,我们是……”看到对方花白的头发,灵犀二女摆出亲切的笑容,想释放自己的善意。但她们话才开了口,随着木门一点点打开,门后人的全貌映入眼前,两人的笑颜一下子僵住了,震惊无比,“孙老头儿?!……孙爷爷,怎么会是你?”

“你们两个……是灵犀灵璧两个丫头!啊,还有……”老头子佝偻着背,衣着虽然朴素却还算干净。他揉揉浑浊的眼睛,看清楚两个貌美姑娘后,才眉开眼笑,笑容又停下来,冷漠至极地瞥向她们后面的少女,“原来郡主也来了,老奴给郡主问安。王爷王妃可还安康?”

“陆铭山!”刘泠沉静地看着这个老人因为她而露出厌恶表情,她无言以对,转头看向陆铭山,怒火难抑,“孙爷爷已经这么大年纪了,你还特意把他找到,你到底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心疼阿泠有好多年没见到这个陪你长大的忠心仆人,特意给你个惊喜。”陆铭山笑,“怎么,阿泠不觉得惊喜?这可太辜负我的一片心了。

“他该安享晚年!你不该牵扯到他!”

“阿泠这话未免无情。孙老头儿为你们王府尽忠一辈子,临到老了,你们王府就容不下他,把他赶了出来。可怜他儿孙比他还去得早,出了广平王府,又能去哪里?我是你的未婚夫,他这种到处乱窜坏你名声的人,当然不能留在民间,阿泠你不在乎,我却要为你上份心。”

陆铭山一一解释,像是他真心在为她着想一般。他还在笑,“本来我没想起孙老头儿,毕竟他不住在这边,阿泠你也见不到。但你跟沈大人去爬山……这真是给了我充分时间来把人请过来。阿泠,你不高兴见到这个从小把你拉扯到的忠仆?”

他说话时,孙老头儿和众侍女也寒暄结束,正好有时间听到陆铭山的最后一句。孙老头儿混沌的目光变得精敏,向刘泠看来。

刘泠不看孙老头儿的眼睛,低声,“不会,我很高兴看到孙爷爷。”

“哼!可老头子我却不高兴看到你!”孙老头儿甩门进去。

“郡主……”侍女担心地看着郡主雪白到不正常的脸色,“孙爷爷脾气偏强,不然咱们还是回去吧?”

刘泠沉默。

在她沉默欲转身时,陆铭山在她身后悠声,“他服侍了你母亲一辈子,又养了你那么多年。结果你长大了,他不过多说了两句话,就被广平王府赶出大门,流落在外。阿泠,你不愧对他吗?”

“陆公子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不说其他侍女,就是有些害怕陆铭山秋后算账的灵璧都忍不住了,“是王爷赶走的孙爷爷!当时我家郡主人在邺京,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好不好?等我们回到江州时,早就人去茶凉。郡主也有派人找啊,但是没有找到孙爷爷,她为此还跟王爷大吵了一顿,被王爷……拿鞭子指着,差点被打。我们郡主当初受苦的时候,你在哪里?而你如今,又凭什么这么说我家郡主?!”

众侍女皆是义愤填膺:以往陆公子对郡主那般好,她们都以为郡主嫁给陆公子后,可以远离王府的这些纷争,过得开心点。后来知道陆公子移情于岳翎,郡主又早早放弃去追沈大人,大家还可惜了许久。没想到陆公子是这样的人!太让人失望了。

陆铭山嗤笑,并不理侍女们如何说,他只看刘泠。

刘泠道,“孙爷爷是因为我被赶出来的,我确实愧对他。”

“郡主……”侍女想再劝。

“进去吧。”刘泠做了决定,便不再需要人给她意见了。

这处房舍,是孙老头儿临时搬过来的。他以前住在哪里,刘泠不知道。但进院子时,看到到处都井井有条,被收拾得干净妥帖,她也微放心。至少陆铭山做事靠谱,没有虐待孙老头儿。但进了孙老头儿的屋子,刘泠呼吸一滞,她才知道,原来陆铭山的过分妥帖,那也是一种伤害。

孙老头儿曾是刘泠母亲的仆人,他年轻时喜欢作画,刘泠的母亲是个才女,就教了他绘画。之后数十年,作为两代主子的仆人,广平王府不太敢使唤他,给孙老头儿留了许多空余时间。这些时间,全被孙老头儿拿来学画了。

有人一辈子忙着许多事,结果一件都做不好。有人就做这一件事,达到出神入化的至臻境界。孙老头儿就是这样的人。几年不见,即使不在广平王府,他也没有被人当下人使。他的画工更加精湛,就算搬来得匆匆,整个屋子四面,也都摆满了他的画作。

而他画的都是同一人:

杏眼桃腮,削肩窄腰,梨白衣裙。美人或嗔或喜,或立或坐,或于湖边,或于廊前,或弯身嗅花,或怅然垂泪……

他画的是同一个人,同一个让刘泠永不能忘的人。

刘泠定定看着这些画像,长立出神。

孙老头儿无声般地站在她身后,“郡主,听说你呆在邺京,总不想回江州王府,是不想看到你母亲,看到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吧?”

“是我的错。”

“你害死了你的母亲。如果不是你恶语相向,如果不是你不肯温柔一点,如果不是你太无情地说走就走,她怎么会一时想不通,投湖自尽呢?”

“是我的错。”刘泠身子颤抖。

“张沐兰那个女人枉为夫人的亲妹妹,夫人死后,她立刻成了王府新主人。而你,竟然一点作为都没有!”

“还是我的错。”

“而我!不过是为你母亲不平,吃酒后多说了两句话,就被王爷打得大半条命都快没了。你说你会养着我们这些旧仆,可在老奴差点被打死的时候,你在哪里?!”

“这也是我的错。”

“你不过是爱慕荣华富贵,舍不得自己郡主的头号。你不过是醉生梦死,贪生怕死,不敢为你母亲偿命。你活这么多年,还没活够吗?”

“这都是我的错。”刘泠眼眶湿润。

是她的错,全是她的错。

怪她,所有的都怪她。

她一个人的存在,给这么多人造成了困扰。

所以她该以死谢罪吗?!

刘泠好像又看到暗黑世界中,站在水里湿漉漉向她伸手的母亲。

但同时,她又看到另一个母亲。

她温柔地抱着自己,劝着自己,“阿泠,那是我的错,是大人的错,和你无关。你要好好活着,你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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