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馄饨，开目为昼，闭目为夜。
德朗在黑暗中不知呆了多久，耳边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感觉自己睡在软榻之上，身上覆盖着丝滑的被褥，全身暖意。好像又回到公馆里母亲的竹林小舍，清亮的鸟鸣声时时传来，鼻下还有阵阵花香。
他惬意地翻了个身，不愿醒来。
“嗷嗷！”两声猿啼，似有一只毛茸茸的手伸过来，将他扶起。鼻中传来一股中药的气味，口被硬物掰开，一股苦涩的味道滑入喉中。
他睁开双目，赫然看见一只体型两米的大猿将自己抱在怀中，手上还拿着一个瓷碗。
“噗！”地一声，他忍不住将嘴里的药液喷在大猿身上。
那大猿鼓着一双圆眼睛瞪着他，鼻翼一张一阖，冒着粗气。他也睁大眼睛望着大猿。四目相对，一时谁也没有做声。
“霓裳，好了吗？”
悠扬婉转之中，一股糯米般柔滑的声音传来，德朗大惊，是巫云！
这头名叫霓裳的大猿闻声离开，他下意识地掀开被褥，看见贴身的衣服已经穿在身上，摸摸腰间，那颗翡翠珠也好端端地在里面。便长吐一息，站起身来准备出去。
刚站起来，脚下似万丈深渊，“砰”地一声，他便面朝黄土，结结实实地磕在地上，扬起好一阵尘土。
“嗷嗷！”又是两声猿啼，霓裳大猿摆动着肥硕的身体跑进来，拎起他扔在榻上，便又大步出去。
德朗翻身坐起，捏捏双腿，已然没有任何触觉。他心头一惊，将腿折在身下，缓缓运行了一圈小周天，腹下气感犹存。他颓唐地撑在榻上，回想当时自己神智涣散，离娘草趁机夺了他神魂，拼着最后一丝意识，他抱了巫云跳下山崖，后来呢？他怎么也想不起跳下山崖之后的事情。
“霓裳！”巫云的声音又在门外响起。
“过来帮帮我们嘛！”
“不对！”
“那里，那里？哎，这样比较好！来来来，跟我一起进来！”
说话间，德朗看见门口站着一大一小，一男一女两个人。女的那个身着普通灰衣，男的不过是个十岁小孩，他们嘿嘿笑着，说不出的熟悉之感。
“大哥！”男孩子猛扑上前，抱在德朗腰间。
德朗一怔，使劲眨眨眼睛，见那男孩子脸色黑红，眉开眼笑，恍惚间，仿佛有点德邦的影子。德朗上下抚摸着他，迟疑了一会儿，问道，“德邦，谁把你弄成这个样子？”
那男孩子一听便跳起身来，对着门口的女子嗔怪道，“哎！我说嘛！大哥肯定不喜欢我这个样子，重来重来！”说着拉着那女子跑了出去。
“哎！德邦，德邦回来！”德朗扬手唤道。
德邦也不理，过了一会进来，变回了半透明的灵体。
他能发出声音了！这让德朗欣喜万分。
兄弟重逢，万语千言，却无从说起。德邦抱着大哥，泣不成声。
德朗无法触碰到他，只能任他哭号宣泄。
门口女子站了一会儿，转身要走。
“巫云！”德朗唤道。
女子笑着缓步走到德朗榻前。
“原来你叫德朗，骗人小女孩说‘星辰哥哥’。”巫云的声音从一个普通农家女子的嘴里吐出，另有一番动人。
德朗想起日前失态，不禁有些脸红。“白露呢？”
“我把她送回去了。当日她自愿缔结于我，我便可随时借用她的身体。那个女孩非常喜欢你，甚至都愿意献出自己的处子之身。”
德朗隐隐觉得不是这样，又说不出道理，当下便问：“我们一起摔下悬崖，她人呢？”
“我已将她奉还。这会儿都不知道在哪里了！”
“我的腿，怎会这样？”德朗询问。
“你啊，你差点变成另外一人了。”
“离娘！”德朗轻呼。
“他叫离娘？”巫云似乎很感兴趣，“他为何不仅要占用你的身体，还要灭你魂魄？”
德朗摇头不知，四下一望，“月光和我娘呢？”
“谁是月光？”巫云好奇，转而说道，“她们找不着你，会不会在这山中呆上两个月？”
“两个月？”德朗惊呼。
“是啊，大哥，你昏迷了整整两个月了，我都算着日子呢。我好怕你没了，魂飞魄散！”这时德邦抬起头来，眼中泪光盈盈，“那个人太狠了！我抢不过他，我没用，你……”
“德邦，别哭嘛！”巫云轻柔地说，“我说了把你哥哥还给你，你们还可再留半月，夏天过了再走好不好？这样，你的灵力还可再提升一些。”
德朗心疼地看着德邦，笑道：“别急。我没事，还想再多睡几天呢！”
“你腹中的那枚安魂丹哪里来的？”巫云对德朗说道。
“安魂丹？”德朗想起那夜在船上，是月光给他喂下一枚白色药丸。
巫云见德朗不答，说道，“那日在起云峰之巅，你便眼露金光，就是他咯？”
德朗茫然，“我眼露金光了吗？”
德邦道，“是啊。”
“你肩上那朵花，如水泡慢慢渗透入骨髓。那日便是他已经控制了你的心脉。”德朗靠在榻上，听巫云讲起那天经历，心中一阵惊惧。
那日德朗死命抱着巫云摔下半空。却忽然翻身攀附在崖壁之上。他身形迅捷，显然修为不凡，飞回崖顶之后，便四处寻觅，似乎附近有接应之人。巫云穿回衣服，刚取下铃铛。德邦就猛地从里面钻出来，跟他拼命。她第一次在船舱的时候见过德邦，想将德邦留下来陪她做伴，便出手相助。这离娘的神魂异常强大，两个人也拿他没有办法，巫云只得出手将他四肢打断。
“你们这是第一次交手吧？你太弱了，根本没有能力接他一招半式，我只是稍用了些迷魂的法术将他封回你臂膀之中，过不了多久他便可以出来。就算他出不来，也只需从脉络侵蚀，要不了两个月，你就连小德邦都认不得了。这回要不是你腹中的安魂丹，你早已飞灰湮灭。你的腿，其实是四肢百骸，所有的经脉全被我打断。”
德朗面露苦涩，皱眉不语。
“嗯，还好你体格健硕，这两个月恢复得不错。”
“多谢姑娘救我，还有德邦，他能说话了。”
巫云也不谦逊，得意地说，“当今世上高人辈出，我还以为，除了我父亲巫神玄冥，再也不会有人能将神魂炼化为灵体了，小德邦，你留下来陪我吧？”巫云对德邦说道。
德邦摇摇头，“我要跟着我大哥。”
“你大哥他是人，终有一天会变老，死去，进入轮回。而我们永远不会，与天齐老，日月同光。”
德邦憨憨地笑着，“那，等我父母、大哥还有三弟都去轮回了，我就回来陪你。”
巫云闭目叹息道，“傻孩子！”那神情，仿佛是想起千年前的自己，也是这般陪在父母兄弟身边，看着他们一个一个老去，离开，在这永恒的时光里，该是多么的寂寞啊！
也不知这是巫山十二峰的哪一座，山中岁月安好，只是德朗心绪不宁。巫云的话一直他耳边回荡，只有两个月的时间，到时便是连德邦也不认识。
这么想着，他便立刻盘腿席地，口中默念字诀，想着《行气玉佩铭》上记录的事迹，形成气感之后，便可着手打通小周天。阴跷、阳跷、阴维、阳维、带脉、冲脉、督脉、任脉，八条经脉依次冲开，那时便算小有成就，能得出神入化，人鬼共钦之法。
什么离娘草，应该就能打败他了吧？
正胡乱思想间，见霓裳蹒跚着走来，拎起他扛在肩上，走到另一石屋之中。
德朗叫苦不迭，他自己也算得上是高大，在两米的霓裳面前，如同孩童一般，被她随意拎来丢去。偏偏这大家伙只听巫云使唤，每日埋头苦干，是好帮手。
德朗远远便闻到一股草药的香味，仰头望去，这屋布置精美，似乎专供沐浴之用。头顶东侧的石壁上开了天窗，一束月光照射之处，有一个由碧玉石掏空的大缸，里面波光粼粼，雾气弥漫。
那药香便是从里面传出，石缸旁边有一软榻，铺着一张虎皮。
霓裳麻利地扒开德朗身上的衣物，将他置于水中浸泡。那水温热适中，刚一入水，便觉关节松弛，血管扩张，舒服异常。德邦的灵体飘进屋来，扒在水边喊了一声，“大哥。”
德朗愉悦地着德邦，“如果能抱抱你就好了。”
德邦认真地说，“我跟姐姐学上古玄冥修仙术法，只是两个月，便能控制空气颤动，发出声音。再勤学下去，便可像姐姐那样，修回肉身。”
德朗频频点头，眼中似有泪光。
德邦看德朗情绪激动，握着他手臂说道，“大哥还在责怪自己吗？”
“德邦！”德朗一时哽咽，往事不堪回首。
“这不是你的错，虚空迷惑你，要挟你入他门下，是我自己顽皮闯入，才被推入剑中。他不是已经抹去你的记忆了吗？”
德朗摇头，“自从离娘草侵入身体，我便日日噩梦，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你全身是血。”德朗想起几个月前，那时恨不得立刻死去。
德邦将头埋在德朗臂腕之中，“大哥别这样想，这是虚空的阴谋。”
“虚空是谁？”
“我也不清楚，我只记得利剑当头的一瞬间，母亲叫了他一声‘虚空’！”
兄弟俩正谈着，又见霓裳进来。德邦对他说道，“我练功去了，大哥交给你。”说着便飘出门外。
德朗无奈地将眼睛一闭，只觉那双毛茸茸的巨手将他打捞起来，按倒在虎皮榻上。一阵揉搓拍打，德朗不禁连声叫唤。直到他全身皮肉通红，又才粗中有细，缓缓将他所有脉络整理拉伸。
不知过了多久，霓裳将德朗重新拎起。当他以为总算结束时，却不想又被他扔进水中，在旁边的木桶里，抓了不知多少味草药，塞进缸里，一时间，整个房间充盈着各种草药味道，古怪异常。
做完这一切，霓裳走出门外。进来之时，怀中却抱着一捆木材，他将木材置于水缸下面，居然点火烧起来。德朗吓了一跳，大声呼救“他不是要把我煮了吃吧？”
巫云和德邦听到呼声，跑进房来，听到德朗胡言乱语，哭笑不得，“你这两月以来，每日便是这么煮一次的啊！”
“好吧，我懂了。你们出去吧！”德朗无奈，只得听凭摆布。
缸中水温慢慢升高，到德朗头昏目眩之时，霓裳便停止加火。待水温降下，才又重新燃起。一直到天明，整缸草药已经熬成浆汁，浓稠火烫。德朗懵懵懂懂中，被霓裳抱起放回房间沉睡。
如此便过了几日，这天德朗正在床上运行小周天，忽觉眉心微微扯痛，他停下运作，闭目沉思，感觉月光神情涣散，四处寻觅。记得第一次见到月光的时候，她曾经说，“我的神魂里也有你的一番意识。”那时，她不应该指的是离娘草吗？
德朗扶墙而立，试着走出房门。只觉脚下酸麻，似万虫附身吞噬撕咬，口中嘶嘶倒吸凉气，巫云进屋，见他咧嘴忍痛，不禁喜上眉梢，“没想到你这么快便有知觉了。你可试着练气化神之法，不出三日便可自行走路。”
德朗点头，道家气法，讲究“百日筑基，炼精化气，练气化神，之后便依次炼神化虚，炼虚合道”，他短短时日便已完成前两项，却不知历经了多少常人所不能承受的际遇和碰巧。
他心中挂念月光和白夫人，一时心神倒难以集中。巫云见状，便让霓裳背负他在身上，“我们一起云游一翻如何？”
“不知何谓云游。”
“看好！”
巫云拉起德邦，霓裳背负德朗，四人腾空而起，耳边顿时风声呼呼，眼前云雾迷蒙。不一会，便飘飘悠悠，置于大巫山上空。俯瞰大地，山色俊美，河谷蜿蜒，似锦如画，如梦幻一般。
